凤竹起身,顺脚踢了踢脚下的两具尸体,道:“霜儿。”
皇甫思凝的嘴角一抽,道:“……凤竹,你能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形么。”
凤竹道:“是他们送上门来的。”
送上门什么,给你送人头吗?
皇甫思凝的心情有些微妙。她自幼修佛,四大皆空,并不忌讳死尸之类。过去七佛之第二佛即尸弃佛,于过去三十一劫出世,人寿七万岁。不害怕归不害怕,可今日毕竟是中元,她一个十几岁的琼闺秀玉,点好夜宵出去更衣回来之后忽然发现饭桌下多了两个死人……
但凤竹并不是一个滥杀无辜之人。她很确信。她也必须相信。
皇甫思凝问道:“这两个人犯了什么事?”
凤竹道:“他们进来和我说话。”
皇甫思凝等了一会,没有等到下文,原本的确信摇摇欲坠,惊疑道:“他们进来,和你说话——然后你就杀了他们?”
凤竹颔首。
皇甫思凝迟疑道:“凤竹,你是不是漏了点什么?比如他们忽然闯入,语言调戏,欲行不轨,或者拿出兵器,想要抢劫……”
凤竹略一思忖,道:“他们……威胁我。”
皇甫思凝安下心来,关切上前,问道:“他们威胁你什么?”
凤竹颦了颦眉,缓缓摇头,道:“我也不大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凤氏。宫冰玉。山主。凤天王。王世女。
这些字她都不会写,怎么可能明白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他们的眼神令她很不愉快。
皇甫思凝见她面沉如水,以为凤竹多少受到惊吓,安抚道:“不管他们威胁什么,你都不要怕。”她想了一想,阗然一笑,“反正他们都死了。”
凤竹道:“嗯,我不怕。”她握住皇甫思凝的手腕,微一用力,将她带入自己的怀里。
皇甫思凝柔顺地倚着她。隔着薄薄一层肤骨,有什么在胸腔中跳动。砰,砰,砰,一声又一声,急促而激烈。砰,砰,砰,心跳连接在一起,她们是那么契合,仿佛双生的花朵,没有人能够分开。
凤竹缓缓举起皇甫思凝那只手,按在了自己饱满的胸脯上。
皇甫思凝面上腾起一团柔柔的绯色,浅笑道:“我知道,这是你的心。”
凤竹摇了摇头,将手覆在皇甫思凝的胸前,道:“霜儿,我的心在这里。”
她轻轻一捏玉山高处,那颗心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颤巍巍地躺在她的手里。
皇甫思凝呼吸一滞,心跳加速。凤竹抬起她的下颔,凤目仿佛汪着一池春水,诱人探入,一入就会落得个香消玉殒。拇指在她嫣红的嘴唇上轻轻揉捏,迫她檀口轻启,然后吻了下去。
唇齿相交的那一刻,皇甫思凝缓缓垂下眼帘。
合眼一瞬间,她仿佛望见了自幼礼拜的涅槃佛陀像,拈花一笑,目中是看尽苍生的悲悯。
凤竹灵智不开,如一个混沌孩童,不知礼法道德,人伦纲常。但她知道。
她知道一切并不应该,她知道这是错的。这世间任何一个爱她的亲人站在她面前,都会用失望愤恨的眼神看着她,将她批驳得遍体鳞伤。
同是女子,有悖天道。
令太傅的声音从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渺渺然不真切:“……冯氏累世仕宦,家业富盛。冯凭虚年少英伟,前途不可限量。”
“……良士非媒不聘,淑女无故不婚。奉箕帚之未,立祭把之列,奉侍翁姑,和睦亲族,成两姓之好,无七出之玷。”
然而已经没有法子了。
她已经遇上了她。
她是一个行错路的旅人,阴错阳差闯入了禁地,这世界与她所知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一颗脆弱鲜红的心始终吊在喉咙里。就此铸成大错。
几乎没有人能拯救她,唯一的救赎只在眼前——
温柔的吻很快变得激烈起来。皇甫思凝呼吸困难,足尖一动,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她猛然醒过神来,推开了凤竹。
凤竹的唇水润晶亮,月光一般的眸子里带着迷离不解,道:“霜儿。”
皇甫思凝有点羞恼,道:“傻凤竹,也不看看你刚才做了甚么。”
凤竹垂眼一看,不以为意,道:“他们都是死人,霜儿不要害羞。”
皇甫思凝用力掐了她一把。
都怪凤竹太过迷人,害她居然在一个堆着尸体的房间里忘情!
慢着,堆着尸体……
敲门声轻起。皇甫思凝一惊,还没来得及出言阻止,已有人推门而入道:“客官,这是您点的……啊啊啊啊啊!”
盏碟猝然坠落,碎裂一地。惨呼声连滚带爬远去——
“……死人了!死人了!”
皇甫思凝没忍住,瞪了凤竹一眼,小声道:“你看你惹出的什么麻烦!”
凤竹道:“是他们先……”
皇甫思凝叹道:“先别解释了,现在要好好想办法。”
她大约能猜出事情原委,不外乎这二人见色心起,意图不轨,结果反倒葬送了卿卿性命。外头人声鼎沸,可以清晰听闻各种脚步声尖叫声窃窃私语声不断传来。
房门又一次被用力推开。皇甫思凝抬头,惊疑道:“沈亦绮?”
沈亦绮神色慌张,道:“你没事——”他的声音蓦然提起,尖锐如针尖,表情竟然更加慌乱,“这是怎么回事!”
皇甫思凝无辜地看着他。
沈亦绮仓促上前,查看游信及燕唐的尸身。
苏画慢悠悠踱步进来,道:“沈少卿,我都说了且放心,皇甫娘子必然不会伤到一根指头……”待他看清室内景象,不由哑然。
皇甫思凝苦笑了一下。
苏画凑近皇甫思凝,压低声音道:“皇甫娘子,这二人身份并不简单。倘若被人知晓是相府中人动手杀人……”
有更多的人拥到门口。凤竹冷眼扫过去,诸众战战兢兢,竟无人胆敢踏入。
沈亦绮检查完尸体,冷冷道:“这二人皆是被扼断喉骨,一击毙命。不见厮打痕迹,要么是行凶者出手太过迅疾,他们未及反抗;要么是……行凶者乃他们熟识之人,不曾防备。”
苏画偷觑了凤竹一眼。
皇甫思凝道:“沈少卿果然明察秋毫,不愧是大理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少卿。”
沈亦绮怒道:“皇甫思凝!你知道你牵扯进了一个多大的麻烦么!”
皇甫思凝道:“沈少卿可以喊得更大声一点,让更多人知道我姓甚名谁。”
沈亦绮胸膛不住起伏,压抑住怒气与惊惧混杂的焦虑,道:“到底发生了甚么?是谁杀了他们?为什么要他们死?你可知道,他们是长生老人门下……”
皇甫思凝望着门口乌压压的一片人,心知此事无法简单善了。她给苏画使了个眼色,忽然伏倒在地,哀哀戚戚道:“甚么长生老人短命老人的,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里知道你们这些大事!我和婢女在房间里好端端的,这两个采花贼忽然破门而入,想要行那腌臜事,结果论及先后,他们自己打了起来,双双毙命……”
她的眼泪说下就下,奔涌如河。
苏画鼓足中气,气沉丹田,扯着嗓子高喊道:“有采花贼啦!狼心狗肺的禽兽!天道好轮回,儇薄子欲行不轨反自毙!”
沈亦绮目瞪口呆。
皇甫思凝哭得更加悲凉伤心,大有和霜留趋近之意。
苏画自然更加配合,一脸正气凛然,骂得狗血淋头。
他们二人一唱一和,踩死了游信和燕唐的采花贼之名,踩得他们死也不得翻身。
门外人声蝇蝇。不多时已有捕快的声音传来:“让开!让开!凶案现场在哪里!”
捕快从人堆里挤出来,苏画眼疾手快,扯住其中一人,劈头盖脸就是好一顿大吼。情感激动,语气强烈,字字句句都是血泪冤屈,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道理都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皇甫思凝可怜兮兮地捂住脸,不住抽噎。
凤竹站在一旁,隐没于角落阴影之中。恍若几乎不存在一般。
林涵曦挤在人群里,双眼发直。
×××
好容易将沈亦绮等人搪塞了过去,皇甫思凝与苏画开始商量正事。
“你说甚么?他们是予皇书院的人?”
皇甫思凝惊讶地发声。
苏画点了点头,做出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
皇甫思凝恍然道:“难怪沈亦绮那一副晚娘脸,追着我问东问西……”
苏画道:“皇甫娘子,可别这么优哉游哉了。”他挠了挠头,看向一旁默不作声正在喝茶的凤竹,“那二人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可不像那时候那些流氓杂碎好收拾。”
皇甫思凝略一颦蹙,道:“我当时望见他们衣裳的时候,就知道他们来自策梦,身份不低。但还真没想到他们是这个来历。”
苏画叹道:“现在只能庆幸,他们‘不过’是长生老人的外门子弟,一个姓游一个姓燕,也不像什么大家出身。”
皇甫思凝摆首道:“这可未必。你有所不知,予皇书院里头……”她想起了什么,犹疑了一下,到底欲言又止。
苏画等了半天也不见下文,只好道:“凤竹娘子这性格……你可得多拦一拦。”
皇甫思凝也正苦恼这一点,望向满脸无辜淡然的凤竹,道:“我当时人不在,否则必不叫她动手杀人。”
而且听上去还这么莫名其妙,连凤竹自己都说不出一个理由。
苏画道:“所以你一回房间,那二人就躺在凤竹娘子脚下,一点气都没了?”
事实如铁,难以粉饰。皇甫思凝抿了抿唇,答非所问道:“予皇书院的人怎么会突然到这里?”
苏画想起沈亦绮所言,不露声色地皱了皱眉,道:“事情出在那一批儊月武器上。”
皇甫思凝想到凤竹为她和绿酒示范那把手铳的用法,心间一跳,问道:“出了什么事?”
苏画道:“那里头有些东西是策梦的,而且是从予皇书院流出来的。”他想起了什么,“皇甫娘子,我当时给你送过去了三件东西,其中一件你也不认识,是不是?”
凤竹老实巴交地喝茶。
皇甫思凝点了点头,欲盖弥彰道:“不单是我,我身边也没有人认得出来。”
苏画道:“那东西可不得了——他们就是为了追着这个来的,而且还牵扯了另一个人物。”明明私下里僻静无人,他还是忍不住压下了嗓子,“原来儊月那一批覆灭的小队,其实是威武将军凤别的亲信私兵。”
皇甫思凝诧异道:“凤别?他不是驻扎在穆南么,怎么会手长到伸在了方棫?平西王方才立储,正是最要命的时候,他敢在平西附近做手脚,不怕凤修罗直接砍了他的鸡爪子?”
苏画道:“我一开始以为那批人欲突围不成之后,尽数战死。但后来才得到消息,其实还有一个没死。按照游信燕唐的说法,他们认识那个人。”
皇甫思凝疑道:“他也是予皇书院的人?凤别这么大能耐?”
一个麻烦已经不得了,何况还又多了几个大神折在了这里。苏画苦笑道:“那人叫丛斐然,是凤春山亲信,她在予皇书院求学之时,一直有此人随侍捍卫左右。”琇書網
凤春山与凤欢兜相继出生之前,凤氏之中已有多人计议,凤鸣膝下空虚,当认凤别嗣子,继承平西王位。本来十拿九稳,凤别王位在望,结果却凭空多出了这样的变数。想也知道这几人之间没什么兄妹情深。凤春山的亲信混在凤别的兵里头——事有反常,必出妖孽。
皇甫思凝道:“这是他自己交代的?”
苏画摇头,道:“刑部和大理寺费了极大心力,甚至将他关在了崇山深牢日夜拷打,连一个字都没撬出来。”
皇甫思凝道:“所以这些都是那两个人说的?那丛斐然后来呢?”
苏画歪了歪脖子。
皇甫思凝问道:“那两人杀了他?”
苏画点了点头。他正对着凤竹的方向,微侧过身子,垂下眼睑,眸中所有闪烁的精光都敛在厚眼皮里。
凤竹一只手捏着茶杯,茶水平稳,无一丝涟漪。
苏画道:“我和沈少卿也算对他们好声好气了,本想着借机打听下他们最后究竟问出了一些什么事情,没想到再见面,就只……”他一摊手,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皇甫思凝道:“他们欲行不轨在先,凤竹只是自卫罢了。”
苏画将信将疑。但看皇甫思凝笃定态度,也知道今天得不出什么旁的结论。两人又寒暄几句,苏画漫不经意道:“沈少卿这里且有我,不过还有一位林侍郎……”
皇甫思凝道:“林侍郎?”
苏画道:“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御史中丞,现在的刑部侍郎林涵曦。”
皇甫思凝道:“他还抓着那块玉纠缠你不放?”
苏画点了点头,又摇了一摇。
皇甫思凝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苏画徐徐看向凤竹,问道:“皇甫娘子,你就真的没有好奇过凤竹娘子的来历么。”
皇甫思凝道:“我心里有数。”她转向凤竹,话说得又快又急,“今天时候也晚了,我们回府罢。”
凤竹乖巧地起身,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极轻的碰撞声。
茶水已尽。茶杯是上好的白瓷。胎细,莹润,光照见影,似银类雪,杯刻“寒夜客来茶当酒”。
苏画望着她们身影不见,缓缓起身,走向凤竹的位子,抬手一触。
指尖触及的那一瞬间,瓷杯尽化为齑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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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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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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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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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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