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隐隐有些熟悉,皇甫思凝思忖道:“耆婆耆迦……”
华年时微泛了一个笑,道:“耆婆耆迦又叫共命鸟,指的是一种一身两头,人面禽形,自鸣其名的神鸟。二头一体,一荣俱荣,一死皆死。达摩与阿达摩曾生芥蒂,因达摩食好甘果,后时阿达摩便食毒果,两俱闷乱,共相平论,一作邪愿:愿我所生之处,常共汝为恶友,能为损害;二者发愿:愿我生生之处,常行慈心,利益汝身。”
皇甫思凝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双头的迦陵频伽。”她略一思忖,“这是告诫世人,善人慕授福,恶友乐仇怨?”
华年时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故事是劝导人们择交,捐弃恶者,亲近善人。”她退下其中一串佛珠,拉住皇甫思凝的手,递了过去,“白霜,这是达摩。”
凤竹盯着她们相握的手,额角一跳。
皇甫思凝并不接住,只道:“弃恶亲善,这倒是不难。但善恶具体要如何评论划分?倘若我有一友,对他人行恶,独与我善,这人对我是恶是善,我是弃是亲?我若亲之,是否不分廉耻;我若弃之,是否背信弃义?说句大俗话,人道胸中总有一杆秤,可这颗心不但是肉长的,而且还是偏着长的,是是非非,哪有嘴上这么轻巧。”她略顿一顿,“何况你也说了,这是共命之鸟,一善一恶,二头一体,一荣俱荣,一死皆死,岂有相分之理?未晞你将善者赠与我,我若是收了,岂不是成了陷你于恶的罪人?”
华年时沉默了一会,道:“是我思虑不周了。白霜勿怪。”
皇甫思凝义正言辞地说了一大段,见华年时慢慢收回了佛珠,凤竹盯在她身后的目光似乎稍稍降温,略松了口气。
唉,这醋劲大的,都能蘸一百盘饺子吃了。
无奈是她喜欢的人。
自己和大美人说了喜欢,咬着牙挺住也不能始乱终弃啊。
见华年时似又要开口,皇甫思凝抢先一步道:“未晞,你出宫的时候,一切都还顺利罢?身体有没有什么不适?”
华年时颔首道:“一切顺当。”她忽然眯起眼睛,嘴角一勾,“除了我快吐了。”
皇甫思凝讶异道:“你……心疾复发了?会想吐?”
华年时冷笑道:“你一定想象不到,那女人是如何欢送我出宫的——非但她自己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哭泣,助她悲哀——若不是因为知道原委,我还以为是她死了老子娘加九族四代呢。”
皇甫思凝一时沉默。
华年时自知失言,微微咬了咬唇。
先帝。先皇后。尤氏。
令氏阖族四代三百零七人。她的外祖和舅舅。她的表兄令莲华。
那场大变之后,这是她们第一次相见。彼此客气,温和,彬彬有礼。
她与华年时都不再是童年时无忧无虑的模样。那时候上有参天大树,她们不过是承欢膝下的骄儿騃女,永远不知忧惧为何物。
隔着令氏与尤氏,隔着她们那么多亲人的血,隔着这样似久又似极近的时光。
她本以为华年时并不会主动提到“死”这个字眼。太怵目惊心。那个伤痕太过惨烈,巨大无匹,是永世难以磨灭的痛楚,无可挽回。琇書蛧
“瞧我这张嘴,都是出家人了,还六根不净,想这些凡尘琐事。”华年时定了定神,嫣然一笑,“对了,白霜,你有听过前段时日一个叫赤肚子的道士吗?”
皇甫思凝的脸和此刻的凤竹一样无辜淡定,区别只在于她的神情更加生动,还有微微的疑惑不解,道:“未曾听闻。出了何事?”
华年时道:“按理说这道士也算是个出家人,可他非但不潜心修行,反而丧尽天良,采生折割。而且仗着自己有大官撑腰,横行不法,所有上告的折子都被压制不发,民怨四起。有一日民间义士们忍无可忍,集资千金,请了两位刺客除去赤肚子。数日后,道观臭气熏天,诸众前去一看,才见到满地鲜血,无数碎肉。一开观内鼎炉,里头尽是森森婴孩尸骸,墙下还埋了许多有焚烧痕迹的妇女骷髅。那真是证据宛然,白骨累累,骇人耳目……”
皇甫思凝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一丝震惊、一丝厌恶、一丝赞叹,道:“原来竟有这种事。此人罪大恶极,不思悔改,死在刺客手里,也算罪有应得了。”
华年时道:“哦?白霜,你怎么知道他不知悔改?”
皇甫思凝道:“你也说了,白骨累累,骇人耳目。这种人若是有悔改之心,怎会一错再错,罪上加罪?”
那是凤竹第二次在她面前杀人。
第一次的时候,她没出息地晕了过去,还在心里自我安慰:不是她胆子小,任谁见了那副非人一般的尸首惨状都得晕。
可在赤肚子的道观里,见到那些人最后的下场,她才知道当时的自己有多天真。
她虽然义愤填膺,但并无杀心。这些人罪无可恕,总有刑律可依,法理昭昭,该怎么处决就怎么处决。她甚至还提出建议,让为首的赤肚子和富商和她一起去官府自首,填了这个魔窟。说不定还能因此减刑,让他们的妻儿少流放几百公里。
赤肚子和富商被凤竹神异诡谲的手段镇住,吓得当场软倒,忙不迭地交待了自己的罪行。到了后来还似怕不够坦白似的,甚至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领着她们去看了熬炼婴儿的炉鼎,又去了那个烧杀孕妇后埋尸的地方,一边挖土,一边假模假样地忏悔。
皇甫思凝对他们的惺惺作态极为恶心。凤竹却一直若无其事,仿佛根本不将这些人口里的罪行放在眼里。
直到那些墙下骸骨重见天日。
骷髅们零散交叠在一起,烧得焦黑的骨头,细碎得几乎拼凑不出人形,有肥满的蛆虫吮尽血肉,从那些残缺的眼眶里爬出。
凤竹的眼神甚至比髑髅的眼眶更加空彻。
血雨腥风乍起。
和上一次不同,凤竹的手里甚至没有任何武器。
华年时所说的“满地鲜血,无数碎肉”,已经是皇甫思凝能够想象到的最温和的形容。想必那些回禀华年时的人,也不敢完全道尽那无间地狱一般的惨象。
至于什么义士集资,什么神秘刺客……
皇甫思凝偷偷瞥了凤竹一眼。
凤竹神色泰然。见皇甫思凝望了过来,挑了挑眉。
华年时略一颦蹙,道:“我从方才起就觉得你这婢女有点不对劲,好像眼熟,现在才想起来……”
皇甫思凝一惊,这一回的诧异可是货真价实了,问道:“不对劲?眼熟?”
华年时沉吟道:“她有点像令莲华,是不是?就是每次他在校场或者学堂又拿了满分,吟着他那首酸不溜丢的破诗:‘从夸京地人人玉,不及令家树树花。舷底歌声牛渚月,袖中诗草敬亭霞’……那时候那种骄傲的神气。”
还有一句她没有讲出来——不仅是骄傲,而且是一种天生目中无人,让她见了就想打死的神气。
“骄傲啊……”皇甫思凝默念着,倒并不奇怪华年时的观感。
当日凤竹在钉官石前,面对那些满心憧憬的年轻士子,吐出淡淡二字“可笑”时,她也有类似的想法。
她并不喜欢令莲华,但多少也理解他。他是令氏的长房长孙,是令太傅引以为傲的后嗣,一出生便是众星捧月,立于一国之巅。他蔑视许多人,并非只是因为他出于令氏,而是因为他本身也有蔑视这些人的资本。他的骄傲未必是骄傲,欲望也未必仅仅是欲望,更是一种祖辈延续的责任,匡扶天下的壮志,支撑家族,砺带山河。
不过皇甫思凝倒是误会了华年时的意图,她感慨道:“未晞,实在是造化弄人。若非……我现在可能都要唤你一声‘表嫂’了。”
长公主,令氏孙。这天底下哪有比这更加般配的锦绣良缘?
华年时压了压唇角,将那句“不必听你这样喊是我唯一庆幸的事”硬生生咽回喉咙,道:“不过再这样下去,他就算没死,也和死了没有区别。”
皇甫思凝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华年时缓缓道:“《太平》有言:‘鱼不可脱于渊,神龙失埶,即还与蚯蚓同。’说得难听一点,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凤竹的眼神微烁。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更讨厌眼前这个女人了。
皇甫思凝的想法却没有这么简单。华年时一贯心思深沉,不说无关废话。她忽然提到令莲华,必有意图。
果不其然,华年时道:“若汐,朱裳,出去。”
两个女尼躬身而退。
皇甫思凝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华年时点了点自己的唇,又指了指她,唇间带笑,眼底微暗,道:“怎么回事?”
皇甫思凝本能舔了舔自己的唇,顿时传来一丝抽痛,舌尖有淡淡的铁锈腥气。
之前在车上时,她被凤竹那一口可是咬得结结实实。
皇甫思凝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道:“不小心磕到了。”
这个答案令华年时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其实她本来也就是这样猜测,但是当皇甫思凝就这样与她面对面,少年时的绮思不由自主一点一滴升起,难以按捺,忍不住脱口而问,好让自己安心。
华年时道:“当时你身边没有下人在吗?怎么如此惫懒无用,竟令主人受了伤。要我说,一定要好好惩罚这等劣仆……”
皇甫思凝正要开口,凤竹早已忍无可忍,上前一步,道:“有我在。”
华年时愣了一愣。不知自己是该惊怒一个婢女胆敢如此倨傲恣肆,还是诧异她居然这么坦荡地主动认领了“惫懒无用”的帽子。
凤竹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而且我已经被惩罚过……”
皇甫思凝连忙在凤竹再度开口闯祸前喝道:“放肆!不可无礼!这可是长公主驾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她紧张关切的样子取悦了华年时,不由轻轻一笑,道:“白霜,我已是出家之人。佛法面前,众生平等。在你面前的人,是你的幼时好友华年时,是修行中人明色,哪里有什么长公主?”
凤竹动了动唇,刚想说“虚伪”二字,皇甫思凝一个眼风扫过去。
凤竹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她。
远山似的眉故作凶恶地拧起来,圆又大的眼睛也故意瞪着,透出一种可爱至极的狠意,原本绯色而略带红肿的唇抿成一线,隐隐发白,衬得那一道血痕更加艳丽欲滴。
是色厉内荏,又和以前那种不太一样。是在担心她。
凤竹的喉头动了动。
总之……让她很想继续在车厢内没有完成的事情。
华年时倒是没察觉这些波澜,挥了挥手。
这个示意在她看来已经足够明显。但凤竹好像没长眼一样,依旧站在皇甫思凝身边,宛若一座峻秀巍然的巉岩,连动一根手指头的意思都没有。
华年时的脸色有点古怪。
皇甫思凝轻咳了一声,道:“凤竹,你先出去一下。”
凤竹有点迟疑地迈开了一步。
皇甫思凝目不斜视。
凤竹不情愿地迈开了第二步。
华年时心道:“原来这个婢女叫凤竹。长得漂亮归漂亮,怎么看着就那么不顺眼呢?”
凤竹一直没听皇甫思凝喊停,只好满心哀怨地和那两个小女尼一样走了出去。走到华严阁门口,一步比一步慢,一步恨不能三回头,宛如一个眼见负心汉找了新欢的可怜弃妇。
那凄楚又无助的小眼神简直刺痛了皇甫思凝的良心。
凤竹最后看了一眼华年时的背影,默默地在脑海里勾画了很多血腥的画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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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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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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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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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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