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得早,去得也早,医院过道刚消完毒,处处弥漫着一股艾草味。
杜明康拎着保温杯来上班,出了电梯就看见长椅上的小孩,埋着头在发愣,手脚并在一起,模样显得有些呆。
“嘉南,怎么来这么早?”
杜明康看了眼手表,七点四十,还没到他的上班时间。
嘉南笑一笑,跟着杜明康进了诊室。杜明康问她什么,她就照实说。她现在三餐都有按时吃,虽然吃得分量少,也算是一种进步了。
“你对食物的掌控欲还是很强。”杜明康说。
嘉南沉默了一瞬,没有否认。
她并非没有食欲,而是在习惯性抑制食欲,吃太多东西会让她有种失控的恐慌感,好像她无法控制脂肪,就无法控制身体,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人生。
就像以前她跳不出完美的舞,达不到柳曦月的要求,也永远无法让沈素湘满意。
杜明康根据情况调整了药方,叮嘱道:“如果有新的病状,要及时告诉我。”
“我最近总是醒得很早。”嘉南说。
“具体什么时候?”杜明康问。
“大概三四点,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嘉南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感觉在做梦,灵魂出窍一样,身体非常重,非常累。”
她尽可能详细地向医生描述状况,这是一种求救,可她的语气平淡死寂,像生锈的栅栏后长满青苔的废弃泳池。
“一天之中,会不会有哪个时间段会让你感觉到轻松点?还是你一整天的情绪都不太好?”杜明康问。
“傍晚,”嘉南思索之后说,“天黑之前,那个时候最轻松。”
杜明康纪录了几笔,“晨重晚轻”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之一①。xǐυmь.℃òm
还有嘉南的头晕、胸闷、耳鸣、食道偶有烧灼感等,既是厌食症的症状表现,也可能是抑郁症的征兆。
继续问了几个问题后,杜明康有了初步判断,“我建议你再去做一次心电图和脑电地形图检查,还需要完成几份测评和问卷……”
他说到最后有些迟疑,面前电脑屏幕上的信息明晃晃地记录着,病人未满十八岁。
她还未成年。
“嘉南,你父母知道你的情况吗?”
“知道一点。”
一点是多少?
杜明康没有拆穿,劝道:“你应该和他们沟通,让他们陪同你来做这些检查,接受治疗。”
嘉南抿了抿干燥的唇,“我没有想过瞒着他们。可不是我愿意说,他们就愿意听。沟通是双向的不是吗?”
杜明康在片刻的沉默里回想起了嘉南第一次来就诊时的情形,她留给他的印象很深。
众多病人里,只有嘉南是一个人来的。
神经性厌食不同于其他的疾病,厌食症患者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生病了,或者不愿意承认自己生病了,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瘦骨如柴,因为有躯体认知方面的障碍,认为自己还不够瘦,还要继续瘦下去。需要家人朋友陪伴甚至监督,才肯就医。
嘉南在他们当中显得尤为特殊,她是来主动寻求医生帮助的,她清楚知道自己对食物异常的控制欲是病态的。
她去图书馆借了相关书籍,了解饮食障碍的知识,想尽办法自救。
因为她只有她自己。
第一次诊断时杜明康就问:“家长来了吗?”
嘉南说:“他们忙。”沈素湘远在他乡,嘉辉在跑长途货车,继母更加不可能理会。
杜明康:“你告诉他们了吗?”
嘉南:“告诉了。”
但谁也不会真正引起重视。
沈素湘很忙,在电话那头问:“厌食症?”
似乎不能理解,怎么还有这种病。
嘉辉也深感困惑:“怎么还有这种病?”
好像有很多个声音在质问,你为什么厌食?
你为什么会吃不下饭?你知不知道天底下还有那么多的人没饭吃,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吃过苦的人才得这种病,矫情!
你怎么好意思得这种病?
直到现在,嘉南的每一次复诊,依旧是她独自前来。
她拿走身份证,对杜明康说:“杜医生,我先去缴费做检查了。”
—
复诊并不顺利,各种检查费时间,导致嘉南在医院待了整个上午。
周末文化宫安排了舞蹈课程,她事先只跟老师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本以为十点之前一定能赶回去的。
如今只好再次打电话向老师延长请假的时长。
姓赵老师的舞蹈老师是新来的,正要立威,嘉南撞到了枪口上。
赵老师在舞蹈室当着其他学生的面给嘉南打电话,骂得很凶,说她老请假,没有时间观念,魏校长花钱请她们跳舞,太不值当了。
嘉南排队在西药7号窗口拿药,夹在人堆里,周边嘈杂,赵老师的声音像失了真,
“你上午要是赶不到,下午干脆也别来了!”
嘉南盯着电子屏上滚动的取药人员名单,说:“好。”
赵老师被她这一个“好”字气到,脸憋得通红。
再要骂,嘉南已经挂了电话,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杜明康的话在耳边回荡:“……厌食症……伴随中度抑郁……给你添了新的药……每个人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副作用,不要擅自停药……”
嘉南拎着满满的一袋子药,游魂一样,飘在人群中。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打碗巷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稀薄的春光打在墙壁上,慢慢游移,像天上的云。灰尘在光束里无声飞舞,巷口传来几声回收旧电器的叫卖。
嘉南仰面躺在地上,看着窗玻璃上斑斓的光点,心想,是个好天气,应该去顶楼阳台把衣服和被子晒一晒。
但动不了,身体被灌了铅,沉重地贴向地面。
就让衣服潮湿,被子发霉,而她变成烂泥。
墙上走动的钟表在不停地提醒她,到点了,该吃东西了。她不知跟自己做了多久的斗争,才爬起来,走进厨房。
她给自己煮了碗汤,汤里漂浮着冬瓜和豆腐的尸体,零星的油花做点缀。
腾腾的热气渐渐消散,饭菜不再烫口,她一勺一勺吃进去嘴里的时候,眼眶红得厉害,压不住情绪地哭了。
身后的卧室房门开了。
陈纵一觉睡到正午,皱巴巴的衣服塌在身上,肩上搭着条毛巾,打算去浴室冲澡。
他才走了两步,脚步停滞,看见了坐在餐桌前的嘉南。大概因为没有外人在,她总是像是树一样直挺着的背,卸下了那股劲,垮了下去。
她背对着陈纵,看不见脸,只有肩膀在颤抖。
春日的午后太过安静,世界如同一场哑剧。
陈纵觉得,他好像总是撞见嘉南哭的样子,她的眼泪没有声音,也并不想让人知晓,但偏偏,他总能看见。
他沉默地站了半晌,最终返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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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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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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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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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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