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娘遇见那个女道,是在一场春雨过后。
二月初的长安,已经是春意融融,一片新绿。婉娘坐在沾满露珠的小园中,望着青灰墙边一株杏花出神。
满树粉润,轻软似缎。
石桌桌面浸润了水汽,丝丝冰冷穿过衣料,透到她手肘上的皮肤,激起阵阵凉意。
身边侍女欲言又止,她置若罔闻,仍侧着脸,去瞧那树灿灿粉霞。
好像那是什么很值得观察的事物一般。
素灵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斜坐在高墙之上,一身似雪似雾的袍,她的面容隐在繁花嫩枝之后,只露出双狭而挑的眼。
婉娘看着那双眼,那双眼也在看着她。隔着薄薄晨气与灼灼粉杏,她们沉默对视,谁也没说话。
一声惊呼划破这份宁静,侍女终于发现墙头还有个人,她慌乱张望,就要去喊人。
墙上的女子却跳了下来,挟着花瓣纷纷,落到婉娘面前,向她伸出手。
手心躺着一枝杏,开得正正好。
“你一直在看这朵,”女子勾着唇笑。
“小娘子,这般好春色,何故落泪?”
婉娘没有接那枝花。
她仰着脸看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子,对方高而瘦削,眉长而利,一缕发垂在眼边,说不出的倜傥。
“我不是什么小娘子。”婉娘说,她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凸起。
对方视线落在上面,笑了一声,忽地倾身。
那只花被她轻轻插在发间。
“这朵果然漂亮。”女子收回手,轻声说。
二、
这位突然出现的女子叫素灵,是受裴信所邀来的、昆仑山上的修道士。
裴信爽朗,向来好交友,这位女道便是他偶然结识的友人。据他所说,女道是昆仑内宗弟子,道法与剑术俱是绝妙,才入长安不久,已经有了名声。
他说这些的时候,婉娘便静静地听。
她的话不多,大多时候喜欢沉默,眉眼淡淡,脖颈纤细柔白,微微垂着,显现出温婉顺从。
裴信忽然住了口,他看着她。
婉娘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有一枝迎春斜斜伸出,明黄花朵开得热闹。
良久,裴信说:“……他没有来信。”
婉娘的神色仍是淡,似乎并不意外。
裴信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不忍说出口。
他只说:“大夫说产期还有三个月,你……可有不适?”
婉娘回答:“我很好,并无不适。”
她的声音就同她的人一样柔静。
裴信最后低声道:“要好好保重。”
这场谈话没有进行多久,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什么可以畅聊的关系。婉娘走出门,推开试图搀扶的侍女的手,慢慢行下阶梯,朝那树迎春行去。
树下已经站了个人。
粗衣草鞋混元髻,仍有几绺碎发散落着,随意而散漫,那是素灵在仰头看花。
婉娘却觉得,她像专门等她。
“你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夫妻。”素灵背对着她,慢慢地说。
第一次见面,她问她为何哭泣;第二次见面,她单刀直入地说出这句。
雪山上的仙师不会都是这样的吧?太过多管闲事,太过自来熟了些。
婉娘微微笑了。
即使是发自内心的笑,也不过是略微弯了弯嘴角。这点笑意很快便消散,像涟漪泛开又归于寂静。
“道长替我折枝花罢。”她请求道。
明丽跳跃的黄,亮得毫不收敛。婉娘握着那枝迎春,问了素灵一句话。
“道长,我听闻在极冷极寒的边缘之境,月代替日升起,昼夜变幻不分明,河水会倒着流淌——您见过这样的地方吗?”
三、
婉娘在十七岁之前,没有出过那栋绣楼。
绣楼是父亲为她建造的,精致典雅,娇小玲珑,楼下种了月季。
绣楼落成那天,母亲把她拥在怀中:“婉娘多受疼爱,遍观凤翔,没有哪家姑娘的楼比这更漂亮。”
“喏,种的还是你最喜欢的花,晓得了父亲关爱,要更懂事乖顺才是……”
婉娘轻轻靠在母亲怀中,望向那片月季,她知道母亲说错了,自己并没有多喜爱它。
想是家中只有月季,她也只见过这种花,平日看得多了些,从而引起误会。
她搬进了绣楼,在这栋小楼上呆了八年,陪伴她的除了几个丫鬟嬷嬷,便是偶尔落在窗棂之上的鸟雀。
她不认得那是什么鸟,但瞧它们活灵活现的神气劲,心里便很不舍,想养一只。
话刚说出,管教她的嬷嬷便沉了脸色。
“这四处胡飞的小东西……小姐心不定了……”她听见嬷嬷对其他人叹息。
后来,那扇窗大多数时候都会锁住,她再没见过鸟。
绣楼里的时光不快也不慢,婉娘要做的事也不少,弹琴、抄经、刺绣。她不知道没有这几样的生活是如何,所以也并不觉得寂寞无聊。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听到檐上有清脆鸣叫,才会稍微想一想,如今外面会是怎样的春光。
那是一个午后,她从困倦中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
丫鬟、嬷嬷,那些平日里环伺在她身边的人一个也没有,不知何处去了。与此同时,她听见楼外有一点喧哗声。
鬼使神差地,她推开了一角窗扉,往下面看。
一个男人正站在柳树下,他正抬着头,似乎在望天色,然后他看到了她。
又过了几个月,母亲忽然找上她。
“好孩子,好孩子……太子微服出行,竟瞧上了你,你真是有福气……”
婉娘不太懂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母亲很欣喜,于是她低下头,适时露出羞涩的笑容。
再然后,她又看到了那个男子。
当时她在窗边绣一朵芍药,那个男子堂而皇之地掀开珠帘,走了进来。
下人不知何时全退出去了,她心中惊慌,却一点也没显露,从小嬷嬷便教她喜怒不形色才算闺秀的道理,她一向做得很好。
男子走近,他生得高大白皙,眉毛很长,他对她说了一些话,夸赞她温婉淑静,美丽动人,让他一见倾心。
他说这些的时候,她低头抿唇,并不答话。在对方看来,那就是因为娇羞而不敢看他。
他看房间有琴,便让她弹。婉娘思索片刻,弹了一曲《望春山》。
这是她最爱的曲,但调子过于轻快活泼,嬷嬷并不许她多弹。既然他说喜欢她,那应该夜会欣赏这首美好的、春莺般的曲子。
她弹了一半,就被人抓住了手。
男子将她往怀中带,他的鼻息洒在她脖颈上。
“你真美。”他喃喃地说。
四、
婉娘的见识很少,说的话更少,但静下来的时候,她也会想一些事。
譬如,父亲是凤翔县的富商,纵有万贯家财,但无功名爵位。他发迹之后便十分向往官宦之家的风雅,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女儿却被仔细教养,比那家风最板正世家更为严苛。
他为此不是不得意的,婉娘从九岁开始便未下过绣楼一步,说起来,人人都赞他清明秉正。
这也是最荒谬的所在,如此严苛守旧的父亲,却愿意将辛苦教养的女儿送给太子。
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洞房花烛,她被送给他,就像一只雀鸟,或是一只猫儿。
这一点,太子却愿意给她解释。
“毕竟婉娘家世这般……且忍耐几年,待孤……到时候,谁也阻不了。”
婉娘没有等到他的许诺成真,却等来了另一家吹吹打打,将她迎入府中。
那是本朝的将军,姓裴。太子与他是好友,更是君臣。
“他如今境况凶险,为保全你腹中孩儿不得不如此,待一切落定,他会来接你。”
她原本低头不语,闻此忽然问:“将军此前可来过凤翔?”
裴信沉默片刻:“我同他一道来的。”
婉娘看着他:“将军见过秀容?”
裴信没想到她会提这个,甫一听见这个名字,眼中透出温柔。
“见过……你是她的表妹,她都告诉你了?”他叹了口气,“可惜如今是我负了她。”
婉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大笑的冲动。
是她见识不多,还是世事本就这么可笑?用纲常教导她的父亲将她送人,声声说爱的男人要她嫁与旁人。
那个在表姐口中一往情深,玉树临风的年轻将军,他的情意在所谓君臣伦理面前,薄得像一张纸。
婉娘感受到疲惫,但她无法改变,也无从改变,没有谁教过她该怎么办,她从未真正拥有过力量。
她想到当年那首《望春山》,她忐忑地弹奏,期盼他能听懂自己的琴音,而对方却只注意到她弹琴的姿态娇婉动人。
她一遍遍幻想的春光,到底该是什么样?
五、
“世事能够回头吗,道长,人生可以有重来的机会吗?”
温婉纤弱的女子,在属于春日的软和暖风中,问出这样的问题。
对方轻轻叹息,丝毫不为这个问题的古怪而诧异,年轻的女道凝视她,目光中有极易察觉的怜惜。
“来路已逝,去途未知,你当下要走的每一步,便是新的路。”
六、
后来她们见过许多次。
在花园中,或是在茶室里,她们对坐着交谈,大多数时候都是素灵在说话。
说雪山上的昼夜,说长安城外的风光,说路上许许多多婉娘根本无法想象的见闻。
说她以后会去东海,寻那虚无缥缈的蓬莱山,看看上面有没有仙人,向他讨要一枚长生药。
婉娘喜欢听故事,她爱这些未曾触及过的形形色色,爱对方说话时懒散平常的语气,爱话里的几次停顿。
素灵的眼睛狭而长,并且总是微微阖着,显现出随意慵懒。但偶尔婉娘说话时,那双眼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得她几乎要深深埋下头。
这种羞涩原来根本无须伪装。
她也抚琴给她听,《秋夜》、《静舟》,还有那首她再也没弹过的《望春山》。
一曲罢,素灵斜倚在榻上,目光含笑,水一般流转。
“这首好听,像只小雀儿,在春日的天空中飞,”她悠悠地说,“也像婉娘。”
婉娘被人无数次地赞过“沉稳淑静”,她却说她像只小雀儿。
这样的评价让她眼眶发酸,她将手放在小腹上,那里面的生命已经十分茁壮。婉娘假装抚摸它,掩盖住自己落泪的事实。
一只手却绕过来,轻轻拭去她的泪水。
“我即将离开长安,等回来的时候,他应该降生了。”
素灵低声说:“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看雪山,看看大河,其实那些并不算多稀奇美异,但若你想看,我就带你去。”
婉娘将脸贴近那只手,说了声好。
七、
素灵见到那个孩子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xǐυmь.℃òm
长浓的眉,挺直而秀气的鼻,眼睛的形状也相同,像桃花,又像杏,总之都是些关乎春天的物事。
连眼神里那份沉静和倔强也如此相像,看到这双眼,素灵就忍不住微笑。
这么些年,她爱管闲事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她作弄他,把他弄得疲惫不堪。在结满露水的山林中,她向他讲述了一个故事。
类似于一株深深庭院中生长的杏,在某个盎然的二月,与墙上短暂停留休憩的鸟雀相遇,它们的对话只有春风知晓。
这个故事和春天有关,和稍纵即逝的短暂欢愉有关,和名唤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有关,唯独与圆满无关。
她看见男孩眼中的泪,就像透过光阴的距离,看到了多年前哭泣的另外一人。
那个人即使落泪也极美,她拥有一个美好娇弱的名字,和与之不符的不甘与决心。那时,她一边哭,一边称谢。
“谢谢您,道长,您这些话,光是想一想,都能让我快乐。就算最后无法成真也没关系,现在的快乐已经很足够了。”
“您从来不称我为夫人,我很高兴……前路小心,我,我会一直想着您。”
素灵想,她也很难忘记她,当一切显得过于遗憾时,人们不会轻易忘却的。
她拥有漫长到接近无限的生命,她将怀念这个女子,像怀念一个永远不会再现的春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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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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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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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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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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