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强忍着这些不适,她蹲在地上,仰着脸看着萧子熠走近。
晨光落在他的眼尾和发梢,显现出一点点柔和,像偶尔镀在山巅之上的暖意。
萧子熠问:“身体好些了吗?”
清清点点头。
萧子熠看着她:“说谎。”
清清笑了一下,接着飞快垂下了头,但萧子熠已经看到她脸上滑落的泪光。
他轻声唤她:“清清。”
清清胡乱抹着脸:“我……我要去找丹成。”
萧子熠仿佛早有预料:“她就在小霜观。”
清清动作停顿了,这是她没有料到的:“为什么?”
“那个杀手被套出话,我们怀疑他并没有得手,你或许还会回来。丹成便说,要留在那里等你。”
清清想起这个过去成日跟在她身后的小师妹,她其实很想再见她。
萧子熠说:“我须得回昆仑,你们若要去青州,从这处山谷出去,一直沿东,会有大路。”
清清复又抬起了脸,她眼睫尚沾着水汽,脸上有病中的殷红,她看着他,没有说话。
萧子熠蹲下身,轻轻把她揽入了怀中。
裴远时默默往边上走了两步。
萧子熠抚摸着她垂下的发梢:“哭什么,不是很讨厌我吗?”
女孩将脸深深埋着:“还是很讨厌的。”
“讨厌你自作主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你实在不该瞒着我。”
萧子熠说:“我已经尝到苦果了。”
清清顿了顿,她小声说:“对不……”
未说出口的内容被一根手指按住了,萧子熠轻声说:“不必说这些。”
“你对我永远不必说这些。”
清清沉默了一会儿,她挣扎着起身,面对面地直视着他:“我会找到办法的。”
凉凉晨光中,少女的目光认真而坦荡,她说:“这或许很难,但我一定会去做最大努力去尝试,一定会有办法的,总不能永远需要这样的牺牲。”
萧子熠轻叹了一口气:“嗯。”
风中有新鲜花草的气息,一天前,这片山谷还几乎寸草不生,在地底下的秽物被拔除后,这里一夜之间便又冒出了柔嫩草叶。
世间万物总是这样循环更替,它们的生命沉默而坚韧,即使在最荒凉的所在,也能扎根焕发新的生机。
想到这些,清清又微微地笑了,她一个早上又哭又笑,十分狼狈,但她现在就是情不自禁想露出笑容。
她相信绝境之处仍有路途,就像贫瘠空谷里也能长出花朵。
“师兄,”她微笑着说,“保重。”
萧子熠深深地凝视她。
“保重。”他说完了这句,转身掠出,衣袍翩跹,飘然消失在山野之间。
风仍在吹着,天幕逐渐显现出透蓝,高耸的悬崖之上,只有两个人在站着。
良久,清清迈出一步,身形摇晃,似有些站不稳。
立刻有人扶住了她的肩,她偏过头,长叹了一声。
“怎么就受了风寒,我身体几时这么差。”她低低地抱怨。
裴远时道:“莫鸠说这和情绪过于激烈起伏有关。”
“如此,”清清说,“等病好了,我们就回小霜观。”
裴远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缓步走在山林之中。
少年的额发轻轻飘拂,身上的味道干净又清新,清清将头靠在他胸前,深深地嗅闻,只有这个味道最让她安心。
又有困意袭来,她迷迷糊糊地问:“我抱了他,你不会不高兴吧?”
“师姐心里,我就那么小气吗?”
“是呀。”
“……我不介意的。”
“那就好。”清清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就又要沉入梦乡。
头顶传来少年的低语,他说:“世上能多一个人这样爱护你……”
“我为什么不高兴。”xǐυmь.℃òm
清清这场病生了很久。
反反复复地发热,头疼如影随形,不住地咳嗽,嗓音嘶哑,进食都尤为困难。
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昏睡,因为清醒必然伴随着剧烈的头疼,脑中仿佛有铁锤在敲打,能让她生生疼晕过去。
莫鸠诊了又诊,探了又探,最后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怪哉,从各类症状来看,分明是普通风寒。道长体质不错,本不该这么长时间都不见好转,莫非这是什么我没见过的疑难杂症?”
药一副一副地灌,针灸之类也用上,清清仍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无比,远不如往日活力。
她昏睡的时候基本都在做梦,梦中主角有时还会是其他人。
她梦见自己成了吴恒,站在满地血腥的院子中,围墙外传来阵阵爆竹笑语,而自己脚下确实滚落一地的残肢断臂。
场景又变成繁华熙攘的长安街道,她坐在二楼窗边往下漫不经心地一瞥,正正看到了春风中满眼冷漠的少年。于是她便晓得,此时她是十多年前的清竹居士。
有时候,她又身在大山部落之中,但说的语言连自己都听不懂,她赤着脚在冰凉石子路上跑过,努力爬上树干,去摘枝叶间的果实。直到有人在树下呼唤,才低头去看。
呼唤的人是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的古拉玉,于是她惊觉,她现在是作为古拉丹活着。
还有时候,她化作一个自己根本没见过的人,缓步走过青石搭建的祭台。祭台之下,万千信徒匍匐在地,向她献上最虔诚的呼唤。
“蒙阶盖丽……世上最后的神明……”
一声又一声,在大山之间回荡,她站立在高台之上,感受到睥睨万物的傲然,和征服了一切过后的百无聊赖。
桩桩件件,细节如此生动。在梦里的清清很难意识到这是梦,她好像真正体会着他们的人生,品尝过他们的喜怒哀乐,自然醒来以后,也久久沉浸在他们的情绪之中。
这是件很消耗人的事,长时间的昏睡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放松,她一天比一天更加疲倦了。
但她知道一直有人来探望,阿朵、道汀、古拉玉,还有寨中的姑娘们,他们带来果实和花朵放在她床头。即使在睡梦里,她也能闻到它们新鲜的气息。
还有每一次从冗长梦境中醒来时,守在床边或窗前的少年。
他会及时递来水,摸摸她的额头,又坐着陪她说会儿话。这段时间不会持续很长,她很快又会晕过去,他就会沉默着坐在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月,她好几次怀疑是不是就要这么睡过去了。
如果真是那样,未免也太亏,师父师兄为了自己而牺牲那么多,到头来反而因为小小风寒而一场空……
某个飘着细雨的早上,她在阵阵鸟鸣中醒来,感受到久违的清醒。
清醒,而不是苏醒。没有时刻萦绕在胸口的阻塞感,也没有能将人折磨到崩溃的头痛,这些不适都离她远去,她好像获得了一具新的身体。
屋内只有清清一人,她缓慢地抬起手臂,举到眼前细细查看,手腕细了一圈,可称伶仃,透着病态的苍白,青紫色的脉管清晰可见。
她掀开被子,脚尖触到地面,再小心翼翼地站起。
腿脚一片酸软,身体全是空乏,但她咬着牙,仍是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窗边,伸手一推,便看见了蒙蒙细雨中的翠绿山脉。
冰凉雨丝飘到脸上,带着泥土味道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活着。
有人从背后轻轻拥上来,她靠在那人怀中,闭上了眼。
仅仅活着,已经是件十分美好的事了,能嗅闻到花香,能看到雨中的山,能触碰到温暖的怀抱。这份美好来自于他人的慷慨,而她也必须竭尽全力护住。
环绕在腰上的双臂微微一紧,少年在她头顶默然。
片刻,他说:“师姐瘦了。”
清清捏了捏他的手:“会吃回来的。”
裴远时抱得她有点疼:“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除了没什么力气,样样都很好。”
“我看着你那样躺着,一天又一天,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想过,万一……”
“嘘,”少女温和地责备,“没有万一。”
她转过来,踮起脚尖,费力地亲了一口他的脸。
“我们都要长命百岁。”她笑着说。
这场病确实莫名其妙。
来势汹汹,沉重猛烈,去的时候也一干二净。清醒过来的第二天,清清就恢复了力气,虽仍然消瘦,但眼中神采奕奕,已经再不是疲惫空乏的样子。
莫鸠啧啧称奇:“某从未见过这等怪事,就好像……好像传说中仙人要渡的劫,这劫起劫落”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上面:“只有那位才说的准,不由人定夺。”
清清便谢过了他这些天的操劳,莫鸠大手一挥,又配了几幅补血益气的方子,说待会儿给她熬制。
他埋头书写,清清在一边等待,听着刷刷的落笔之声,她突然开口:“莫先生在找寻那罗?”
医者手下一顿,随即继续完成笔画,他漫不经心道:“道长从何处听说?”
清清老老实实地说:“我让道汀翻看了您的笔记。”
莫鸠抬起头,露出苦笑:“我就说,原本分门别类放好的书册怎么一团乱。”
清清摸了摸后脑,讷讷道:“道汀竟如此笨手笨脚么?”
莫鸠摇头叹息:“他竟这么听你的话,真是家贼难防……罢了罢了。”
“我的确在找那罗,而且已经找到了。”
这下轮到清清惊讶。
莫鸠说:“族长那日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想要这个,我说是,她便赠与了我。”
清清迟疑道:“它得需鲜血喂养”
莫鸠坦然道:“一点血而已,往大了说,不过一点寿元而已。同医学命理之术比起来,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
清清看着他眼底的狂热,了然点头:“莫先生醉心岐黄,不然也不会来此。”
“道长懂我。”莫鸠笑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完成他的处方,写着写着,终究又是搁下了笔。
“族长果然知晓一切,”他轻声说,“她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坚韧的女子……若不在这里,她本可以有更大的作为。”
“她还那么美丽,什么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或许她原本不需要男人来相配……”
年轻的医者喟叹:“她现在已经不受束缚,还会留在这深山之中么?”
他的眼睛中全是怅然。
清清静静地看着,她好像知晓了一点什么,但他问的这个问题是她现在更想关心的,古拉玉现在如何了?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昏睡将近一个月,村寨很多事都变了。比如远赴深山的莫鸠终于得偿所愿,比如古拉朵正在接受作为下任族长的教习,比如那个叛逆到惊动整个部落的族长妹妹回来了。
清清在那树杜鹃下见到了古拉丹,她远远地望着,还以为树下站着的人是古拉玉,她们实在是过于相似了。
走近了才发现,古拉丹脸庞要更圆润一些,她的眼睛中也全是活泼的神采,同她稳重沉静的长姐比起来完全不同。
“你是清清,”她快乐地说,“阿朵和阿姐跟我说了许多你的事,你同我想象中的一样。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我该如何感谢你?”
她的汉话非常流利,轻轻脆脆的嗓音,像出笼的黄鹂鸟儿一般快活。
“你年纪那样小,竟然会这么多仙术!你入了我的梦,看到了什么……哇,那可真羞人……”
“阿姐给我留了一封信,就在那艘小船上。她让我躲得远远的,如果一定要回来,就估摸着等三月会结束很久之后再来。我听了她的话,五月才回了这里,竟就有这样的喜事。”
“母亲当然气坏啦!但高兴更来不及呢……我们或许要离开这里了,我要带着阿姐去雪山后面的城镇,那里有我许多朋友。阿朵喜欢苏罗,她想留在这里,母亲已经在教她东西了。”
“但她知道我和阿姐骗了她,好像很生气,现在都不愿意理我。清清,她听你的话,你去劝一劝吧?”
清清便真去劝了,但哪还需要劝,小麦肤色的异族女孩一看到二姐,便眼圈红红,一边说着走开,一边扑到了人身上,怎么都不放手。
又休整了七八日后,五月底,清清正式向古拉玉辞行。
古拉玉并不意外,她早就料到清清会在身体恢复后离开,但她还是觉得急了一点。
“你身体还是这般消瘦,路途遥远,为何不再养一段时间再动身?”
清清只能以要事为由搪塞。
古拉玉便也不再劝,她吩咐了下去,要为村中两位帮了大忙的仙师设场盛大的饯别宴席。
清清连忙推辞,二人推拉一番,最终各退一步,盛大的饯别宴变成小巧却精致的饯别宴。
于是师姐弟二人吃上了来苏罗最丰盛的一顿,比三月会上的还要好上许多。
传统的抓饭、烤鸡、庵罗自不必说。生牛肉细细地剁了,拌上蛋清和香料,用一种微涩的叶片裹来吃,别有一番风味。牛皮切成片,在锅中炸得金黄酥脆,再蘸上一种叫“南眯”的酱料,酸爽十足。
当一盘形态如生,触角关节都历历可见的油炸竹虫被端上来时,清清彻底叹服了。在周围期盼的火热眼神中,她不负众望,夹了一筷入口,咀嚼一番,露出笑容。
于是欢呼声响起,众人齐齐举杯“茹布查卡!”
这场饯别宴只邀请了同清清相熟的人,古拉氏姐妹,莫鸠,道汀,还有几个玩在一处的女孩。
在苏罗,所有的宴会最后都能变成对歌斗舞大会。莫鸠不晓得从哪里摸出一副竹笙,摇头晃脑地吹了起来,空地上,姑娘们嬉笑着跳舞,快活又热闹。
清清喝了些酒,脸有点烫,她左右张望,没见到裴远时,便自个儿扶着墙,慢吞吞地走到了院子中。
外边已是繁星满天,屋内的笑闹声阵阵传来,她靠在树上,被夜风一吹,整个人惬意了不少。
道汀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作者有话要说:字数超了一点,所以来晚了,么么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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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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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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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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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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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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