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的手放在裴远时腿上,他垂着眼,把玩她的手指,全程都只是听着,没有开口说话。
说到悬崖上最后那一面,他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背。
“我知道我还会再见到他,却没想到是在江米镇的巧合,说真的,我在客栈看到他走进来的时候,心里好复杂……我盼望他没认出我,又害怕他没认出我……”
裴远时慢慢地说:“那天夜里我就知道,你们之间定是有什么。”
“现在我都同你说了,”清清挠了挠头,“可没有一点儿藏着掖着。”
“嗯……”裴远时仍低着头,长睫垂着,敛去眼中的神色,清清看不出他现在在想什么。
她毫无顾忌地问了:“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裴远时执起她的手,在上面落下一吻,“当时的确该杀了他。”
清清笑起来,她就猜到他会这么说。
她捏了一下他的脸:“还有呢?”
“还有,”裴远时淡淡地说,“他……很活该。”
他用黑润润的眼眸注视她:“如果说此前我还有些忐忑,现在是一点没有了。”
清清挑起眉毛:“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做的,是我绝不会做的事,”裴远时低声说,“让你落到那样的境地,欺骗隐瞒……我绝不会让师姐经受那种不安。”
“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他都不该这么瞒着你,即便是怕你卷入争斗,也不该如此。我同样希望你能平安快乐,但不是来自于懵懂无知的快乐,你有知晓和参与的权利。”
他笑了一下:“师姐怎么会甘于被保护,被隐瞒呢?”
清清看着少年认真的神情,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裴远时又说:“你不喜欢被那样对待,我很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永远不会输给他。”
清清有些脸红,他的确看穿了自己,这样从未宣之于口的契合,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别过脸,小声说:“我,我也不会瞒着你……那你呢,你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裴远时顿了一下:“我没喜欢过别人。”
“那别人呢?你这么俊俏,从前在长安的时候,有没有别的小姑娘喜欢你?”
裴远时皱着眉思索,一时没有答话。
清清慢慢睁大了眼:“还真有?”
“记不清了,我平日里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校场,甚少同人交际往来……”
清清紧盯着他,她觉得还有下文。
果然,裴远时又说:“相熟的几个同辈,也是在校场认识的,他们家中有妹妹的,倒是经常带着来。我们练武习射,她们就在看台上玩。”
他瞥了眼清清的神色,话锋陡然一转,急急收了尾:“我收到过几个络子香囊之类,没了。”
“没了?”清清不信,“我觉得还能细说五百个字。”
裴远时摸了摸下巴:“五百字没有,五个字倒是有。”
“嗯?”
他轻笑起来:“就是,师姐好可爱。”
清清哼笑了一声:“嬉皮笑脸,口蜜腹剑……”
裴远时摸了摸她脸边的发丝,将它们拨到她耳后,他缓缓凑近,声音忽得哑下来:“蜜饯?什么蜜饯?”
清清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她羞恼地拨开他的手:“没有蜜饯!”
“骗我,”裴远时用手指轻触她的嘴唇,“明明就有。”
清清按住那根手指:“有也不给你。”
“为什么,”裴远时用委屈的声调说,“师姐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清清看着他装模作样的样子,气道:“明知故问。”
裴远时就闷闷地笑:“早知道师姐吃醋这么可爱,我当初就多收几个。”
清清恼道:“你还说!”
“放心吧,她们早就忘了我这号人了……再说,师姐不是还想送那人剑穗吗?”裴远时玩着她的鬓边细软的发,眼神暗了下来。
他不甘地说,“我还以为我是独一份的,没想到差点被抢先了。”
清清说:“那到底也是差点,而且,你的那个要好看许多。”
她想起了什么:“它是不是还在小霜观里?”
裴远时摇摇头:“我带出来了。”
清清有些意外,在那样的境地,他竟还记得带走这个。
裴远时看出她的诧异,他解释说:“本来就一直在身上,也不需要特意取。”
“是吗?”清清打量他,“在哪儿呢,给我看看。”
裴远时摊开双臂:“师姐自己寻。”
清清噢了一声:“你确定要我来寻?”
裴远时微微一僵:“……还是算了。”
他伸手往自己袖内一探,再拿出来时,手心上便多出一个物事。
正是那枚剑穗,它仍旧鲜亮,没有一点脱丝或褪色,显然被保护得极好。
清清注视着它火红的色泽,忍不住微笑起来。
裴远时低声问询:“师姐可还满意?”
清清矜持点头:“尚可。”
他喉结微动,再次靠近她,凝视着她的目光深得像一潭水。
他的呼吸洒落到她脸上:“那我有没有奖励?”
清清咬着唇笑,她抬起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会有一点吧……”
她微微仰起头,就在即将相触的一瞬间,门突然被打开了。
古拉朵站在门外,正一脸兴奋:“清清!你师兄在找你……”
话说了一半,她顿时哑住:“你们在做什么?”
清清腾地站起来:“没什么……他在帮我找虱子。”
“你身上有虱子?”古拉朵大惊失色,“有一种草,用水煮了洗头可以赶走虱子,我等下给你一点。”
清清强笑道:“我说错了,不是我有,是他有,他不爱洗澡,很邋遢……你拿给他吧。”
古拉朵点点头,她伸长脖子去瞅屋内的裴远时,发现他脸有点红,是因为被揭穿不爱洗澡,所以不好意思了吧。
真稀奇,看上去白白净净,怎么私底下这么邋遢?
清清还想说什么,却见古拉朵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一身白衣,广袖宽袍,正定定地看着她。
她浑身一麻,萧子熠?他看到刚才的一幕了吗?他会说什么?
看到又怎么样!清清愤愤地想,她爱和谁亲近就和谁亲近,他如果阴阳怪气一句,那她就顶回去十句。
出乎她所料,萧子熠丝毫没提刚刚的事,他站在走廊的阴影中,平静地说:“洞罡太元阵。”
清清一愣:“哦,哦……现在吗?我马上来……”
她回过头,想同裴远时说一声,却见他不知何时拿了剑在手上,正面无表情地往门口走来。
她顿时头都大了:“师弟……你做什么?”
裴远时说:“到外面练练剑。”
清清松一口气,正庆幸不会上演什么“你们不要为了我打架”之类的戏码,却听得萧子熠突然开口:“你会剑术?”
裴远时淡淡地说:“略通。”
萧子熠的神色比他还淡,他视线扫过少年手中的剑:“巧了,我也略通剑术,有空可以探讨一番。”
他话头一转:“不过你这把剑,委实次了些。”
裴远时竟笑了一下:“同你探讨的话,足够了。”
说完,他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清清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喘,她从来没发现,师弟还是会说这种狠台词的么?还有萧子熠,这突如其来的挑衅真是……好生幼稚……
萧子熠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说:“都有哪些东西?”
清清忙翻出柜子里的物事:“法铃朱砂小剑,符纸毛笔铜钱……都有的。”
萧子熠颔首:“还要一点鸡血。”
古拉朵自告奋勇:“我去给你们找!”说罢,她也急匆匆走了。
吊楼中现在只剩他们两人,萧子熠一甩袖子,也朝外走去:“东西拿着,跟上。”
清清小跑着跟在后面:“去哪?”
“去寻个开阔的地方。”
“你知道在哪里?”
“不知道。”
清清停下脚步:“那为什么是我跟着你?”
她扭头便走:“跟着我!”
这个人,真是毫无理由的独断,她不满地想,脚步匆匆,很快就走到了村外一处平坦的野地。
地上长着浅浅一层青草,其间还开了零星几朵小花,白的黄的都有。
清清把包袱摊在地上,一一取出其中的法器。
萧子熠问她:“天蓬敕咒你可还会背?”
清清撇了撇嘴:“瞧不起谁呢?金阙玉房,大有神功。怒动天地,日月失光。气吞五岳,倾摧四方……”
萧子熠打断她:“洞罡太元阵所用的咒语脱胎于天蓬敕咒,但另外加了一部分,你且听好……”
他缓声念了一遍,声音清而淡。清清一边默记,一边冷不丁地想起,她从前觉得他的声音像寒涧中将碎未碎的冰。
“记住了?”
清清回过神,她清了清嗓子,思索着重复了一遍。
念完了,萧子熠却没有马上做出评价,他把目光放在正摇曳着的草叶之上,似乎在想别的事。
清清盘腿坐着,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走神。她看着他沉思中的眉眼,眉黑而利,眼长而挑,它们虽然俊秀,但过于险峭了。拥有这种长相的人,往往心思极深且偏执。
简言之就是自以为是,听不进话。
被腹诽自以为是的萧子熠抬起眼,说了句:“没什么错处……你记性从前就很好。”
清清谦虚一笑。
萧子熠起身,慢慢走了一圈:“我明天会按照这个轮廓设阵,到时候我站在这里,你就在那个方位……”
他教得仔细,清清也听得认真,你问我答中,她恍然觉得他们回到了过去朝夕相伴的日子。
他是清冷卓然的师兄,她是怀揣心事的师妹,他教她咒语和阵法,从来都有十足的耐心。
但这里终究不是昆仑,这里没有寒风吹拂的雪山,只有明朗蓝天和生机勃勃的草地。昆仑不会有这样暖和的风,也没有经过了挫折、已经想通更多道理的自己。
她喜欢他的时候足够认真热烈,不喜欢了也该毫不留念,才对得起接下来的人生。那些记忆和情感,都应该留在遥远的雪山上,可以感慨,但不值得缅怀。
等到太阳西下,山际又缀上一层灿烂云霞,这场漫长的教学才终于结束。
二人一前一后回了村,清清踩着满地的橙红色,看到道汀正站在栅栏旁边,似乎是在等人。
他靠着墙,今天没有束发,只是扎了小辫随意披着,显得野性又桀骜,像一把雕了花纹的猎刀。
她轻松地笑起来,打了声招呼:“你在这等谁?”
道汀闻声看过来,琥珀般的双眼在夕阳下,流转着漂亮的光。
他说:“我在等你。”
清清意外道:“等我做什么?”
道汀递过一个罐子:“这是你要的鸡血。”
清清接了,欣喜道:“谢谢你,是阿朵跟你说的么?”
道汀点点头:“莫鸠往里面加了点药粉,不会凝结。”
清清顿住片刻,她慢慢说:“莫先生啊……说到他,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道汀说:“好。”
清清笑道:“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你这就答应了?”
异族少年的眉眼在光影中显得极为深邃,他注视着她,轻声说:“因为什么事都可以。”
身后传来萧子熠意味不明的哼笑,清清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我们,我们悄悄说,这里人多眼杂。”
她偷偷剜了萧子熠一眼,暗示他就是那个多余的人。
萧子熠一声不吭地走了,清清回过头,略带着歉意对道汀说:“他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
她纠结半晌,艰难开口:“道汀,那天在三月会上,我就同你说了……我不会留在这里的……”
道汀低下头:“我知道。”
清清绞尽脑汁,斟酌着道:“所以,你其实不必……”
道汀打断了她:“这是你这些天躲着我的原因吗?”
清清慌忙解释:“我没有存心躲着!是族长拜托了我很重要的事,我是在忙这个。”
道汀认真地注视着她,语气十分坦然:“那便没有什么关系,你不留下,或者不会再来,都没有关系。”
清清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觉得不能再讨论这个了:“好罢……我明白了。”
她挠了挠头:“话这么说,但我还是要请你帮忙,因为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萧子熠:心如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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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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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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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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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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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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