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长筒裙的女子甫一进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四人纷纷站起,朝族长行了礼。
右手握成拳,按在心口上,微微躬身,轻声念出:“茹布查卡。”
饶是前一刻还在同莫鸠打闹的古拉朵,此时也是低眉敛目,规规矩矩做完了动作,安静而虔诚。
族长问道:“食物味道可还习惯?”
清清颔首:“尚好,多谢款待。”
族长微微一笑:“不必如此拘礼,你此先说自己今年十五岁?”
清清答道:“五月满十五。”
“那便是同古拉朵一样大,”族长将视线投向一边的小妹,“古拉朵九月满十五,你瞧,她还完全是小孩的样子呢。”
“你们年岁相仿,正好能玩到一处去,在寨子里不必拘谨。莫鸠应当告诉了你们关于寨子的一些事?”
清清乖巧点头:“莫大哥同我们说了许多。”
“这便好,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近日北山在进行祭祀,没事不要往那边去。”
阳光下,女子的眼睛温柔地眯起:“万一触怒冒犯了茹布查卡,苏罗人会被降下灾祸。”
“既然知道会被降下灾祸”一道苍老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古拉玉,你为什么又让异乡人进来?”
出声的是一位年迈的妇人,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杵着一根拐杖,满头银丝一丝不苟地盘成发髻,脖颈与手腕上戴满了沉甸甸的银饰,正用沉沉目光盯着屋内。
她方才说的是汉话,话语中的不悦之意无需揣测,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清清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其余人却纷纷行礼,比起方才族长进来更肃穆虔诚。
礼毕,族长抬起头,轻声说:“母亲。”
母亲?莫非这是莫鸠所说的,将道汀从山林中带回来的那个前族长?
老妇人缓步走了进来,伴随着木拐杵地的笃笃声,银镯铃铛碰撞,也叮当作响。
那张遍布深刻沟壑的脸上,一双眼睛如林中苍鹰一般锐利,她紧紧盯着茫然无措的清清,几乎要将她身上看出个洞。
族长上前一步,低声用苏罗语说了句说什么,语气低柔,似乎在解释与祈求。
老妇人停下脚步,也用苏罗语回复,二人说了几句话,在这个过程中,那双眼睛始终注视着清清与裴远时,带着敌意剖析着。
忽然,老妇人拔高了声调,她的眼神骤然阴沉,手中木拐重重捣在地上,毫不掩饰怒火。
族长仍是低着头,声音快而柔,却十分坚定,她始终拦在清清身前,寸步不让。
就这样僵持了良久,终于,老妇人中发出声冷哼,又将拐杖重重一敲,转过身,立刻有服侍的人上前扶住她,一步步往外面去了。
临出门之时,她侧过脸,并未看着屋内,冷硬地说了句:“异乡人,好自为之。”
拐杖声远去了,屋中气氛微妙了起来。
族长的母亲开场结尾都是用的汉话,毫无疑问,她是说给清清与裴远时听的。
莫鸠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尴尬,他走到族长身边,低声唤了句:“阿玉。”
族长摇了摇头,示意无事,她转身看着清清,略带着歉意道:“方才是我母亲,在我上任之前,苏罗的首领是她。”
“年纪大了便有些固执,你们不必在意,我已经说服了她。母亲的居所在村寨北面,你们平日……尽量注意些。”
被告诫的二人只有点头。
“我先前拜托的事,并不着急,你们先住下,慢慢观察着,我相信你们的本领。”
族长揉了揉额角,露出疲惫的神色:“近日忙于祭祀之事,平日里少有在村寨中,如果有任何需要,去问古拉朵和莫鸠便是。”
“他叫裴远时,你叫傅清清……”她笑了一下,“真是美丽的汉人女孩儿的名字,你同古拉朵一样大,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今后我能这么叫你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微微点头:“古拉朵带你们去住处,今天好好休息吧。”
说完,她同早已百无聊赖的小妹交代了几句,古拉朵双眼放光,迫不及待地跃到清清身边,拉住她的手。
“你们,和我一起睡!”她同清清耳语。
虽然是耳语,声音却让屋内几人全听见了,莫鸠无奈道:“我是这么教你说的吗?”
族长也笑了,她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古拉朵忙挽住清清,朝门外雀跃地奔去,清清忙跟上她,裴远时也走在后面。
莫鸠没有随他们一起离开,出了木门,清清回头望屋内望了一眼,她看见族长坐在椅子上,莫鸠站在她身侧,正低着头同她说话。
就看了这一眼,清清马上转过了头,陷入身边异族少女无尽的“莫鸠为什么说我不对”之中。
清清只能解释道:“只有睡在同一张床,才能被称为一起睡。”
古拉朵长长地哦了一声:“阿姐说,你们就住我的楼屋!”
“我的楼屋”四个字,她咬得极重,好似在炫耀。
清清忍不住微笑,她十分捧场地发出惊叹:“你的?真想快些去看看。”
古拉朵便大笑起来,她拉着清清,跑过还带着些许湿润的长长石子路,绕过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杜鹃,停在一栋吊脚楼面前。
这栋楼比起先前族长接见他们那栋,要更新、更矮小一些,被刷上的桐油十分光亮,凑近了,粗壮木柱上还能闻到浅淡的植物纤维香气。
他们仍是赤足上了楼,梯面并不算光滑,微微粗糙,还有些木刺。推开二楼正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厅,走廊边上还有几道门。
“这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古拉朵快活地说,“原来有二姐,后来她不在了。”
清清注意到,说起逝世的古拉丹,她似乎并没有太明显的伤痛流露。
“这间,是你的。”她指着最里的一道门,冲裴远时道。
“你就在这里!”她替清清推开中间那扇门。
一间古朴原始的小室出现在眼前,窗扉打开着,一眼可望见外面碧蓝澄澈的天空,与天空下的翠绿山坡。
室内设了一架光秃秃的床榻,一个矮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物事。
古拉朵依然很兴奋:“你的东西,只有这个?”
她说的是清清身上的包袱,它一直被背在清清身上,不想被注意都难。
清清点点头,古拉朵又问:“这么小,有什么东西?”
“你有衣服换吗?”
清清摇了摇头,她意识到这个热情的女孩想做什么,果然,古拉朵快乐地说:“我的衣服给你!”
“你们汉人,喜欢干净,你现在要不要洗澡?”
这栋楼第一层没有蓄养牲畜,只堆积了一些粮食作物,十分干净整洁。于是清清被带到楼下一间侧屋中,里面放置了几个木桶,还有一只大水缸。
这里的气温类似于小方山的初夏,凉爽宜人,清清伸出手试了一下水缸中的温度,就算不特意烧水,也能受得。
她披散了头发,轻轻褪去衣衫,往身上一瓢一瓢地浇水。
已经过去了近十日,手腕上的痕迹仍狰狞,她用湿润的手指慢慢拂过,不觉得疼痛,只有些微微的痒。
像少年的吻轻轻落在上面。
她垂下眼,任微凉的清水流淌过皮肤。
本以为会是一路栉风沐雨的流亡之途,却突然得到了饱足的食物,洁净的清水,遮风避雨的坚固屋舍,这一切美好得极不真实。
大山怀抱中看似闭塞原始,却处处有着外来痕迹的神秘部落、梳着汉族发式又拥有苗人名字的游医、来自年轻族长的语焉不详但情词恳切的委托……
静室中的少女慢慢清洁着身体,她在心里想,突如其来的安逸可供片刻休憩,但绝不能长久驻足沉溺。
这句话是从前有个人对她说的。
她闭上眼,看到了一个本早该模糊却清晰如昨的影子。
那是一个女子,眉毛又长又挑,眼睛又透又亮,明亮又恣意,在她面前什么难事都不算难事,她好像从来没有烦恼。Χiυmъ.cοΜ
但她偶尔也会露出柔软又惆怅的神色,在面对清清的时候,她的声音会比在任何人面前都要温柔。
她说:“不就是一个磨合罗?娘能给你买一百个,但你若特别喜欢这个,就把那孩子打一顿出气,打开心了,咱们再去买新的……当然是你自己打!你要出自己的气,自然是自己动手。”
她说:“他又来找你了?他不是你爹……我说不是便不是,你看看你姓什么,难道不是姓傅?下次他若还有胆来同你说话,你便把我刚刚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
“那个道士是有点意思,你喜欢他?嘁,喜欢他带你吃糖丝饼,还是喜欢他教你玩剑?不会只是喜欢他长得不错吧,小小年纪,怎么就跟你娘似的!”
她说:“清清小心肝,小宝贝,新澈二字,是祖父给你起的,我们都盼望你能一辈子顺遂,一辈子如水一般澄澈,不要被世间污浊给沾了去……”
“但这怎么可能呢?傅家的儿女,要见天地,要见众生,要走很远的路看更广大的地方。那些污浊你须得看清、看透,这个“清”,是心中的“清”,心中有天地,所见皆清明,你记住了吗?”
最后的时候,那张漂亮明媚的脸沾满血痕,她依然笑着说:“清清,不要怕,你就站在这里,好好站着,一点也不要动,让他们看看,我们傅家人到底是什么种!”
那些话语和笑意,经受了上千个日夜的冲刷,仍没有丝毫褪色,它们像烙印一般深深刻在女孩的心上。
它们在失意孤寂时是温柔的抚慰,在惶恐茫然中是严厉的训诫,女孩铭记着这些,像铭记一个温暖而沉重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她被深深地爱护着,真切地期许着。
叫傅新澈的女孩自那以后的每一步,都与这个故事中的人有关,她的确走了很远的路,到了很广大的地方,见到了很多人和事。
她已经能用自己的双手去为自己出气,也看透了世间许多污浊,她有自己的期盼与坚持,也遇见了能够让她信赖的人。
但偶尔,女孩还是会十分想念她,在不能触碰到她的时刻。
那是后来这一生的所有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单元故事,我想把它讲得更好一点,所以写得很卡很慢,让大家久等了。
一路写来,有很多不足自己也能感受,对于喜欢清清的大家,我只有感激。
感谢所有等待与耐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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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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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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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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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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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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