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山道上慢悠悠驶过,路边生着茂密楠竹,风在林间穿行,带着竹叶翻动,沙沙作响。
少年倚靠着摇晃的车壁,手中捏了本游记,盛夏的光影透过窗上挂的布帘,撒在他脸侧,发丝亦清晰可见,挺直的鼻梁上镀了一层光晕,有着瘦削而清隽的轮廓。
修长的指节划过薄脆的书页,少年心思全不在书上,散漫随意地翻了一会儿,终究是没了耐心。也许是嫌日光扰人,他索性将书盖在了脸上,手臂抱在胸前,长腿盘起,百无聊赖地听着路边悠长的蝉鸣。
“阿远,”车另一边的妇人摇着扇,柔声开口,“有哪里不舒服么?可是苦夏?”
少年只略微摇了摇头,并未作声。
“还有半日便到了,”妇人安慰道,“走了几天,已经进了须节山,阿远可有察觉,行到此处已经凉爽了许多?”
少年点点头,脸庞摩挲着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妇人嗓音低柔,似是安慰:“还有半天就到地方了,到时候便不会这般无聊,用山中泉水好好盥洗一番,好好去去身上的暑气,且再忍耐一番,很快就……”
“姨母不必担忧,我并无什么不适。”少年声音清澈无波,他打断了她。
妇人便住了口,轻叹了一口气,不再提起。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眉眼秀致,肩颈单薄,身上穿着淡青色的裙衫,纤细而淡雅,如山涧边玲珑翠绿的水竹。
饶是少年流露出抗拒之意,她还是微微侧过身,将手中绢扇悄悄对着他,徐徐扇起了风。
裴远时脸上盖着书,纸页特有的香气清清淡淡地萦绕在鼻腔,似有若无的风在车厢淌过,蝉鸣声,竹叶沙沙声不绝于耳,如果不是身下碌碌的车轮声,他几乎以为自己身处山林之中。
脖子有些痒,他随意地抓了一下,山中的小蚊虫实在烦人……后背微微有汗,有些许黏腻不适,他皱了皱眉,在心里数一遍日子,父亲说三伏天过了,才会返程回长安,如今才七月末……
不喜欢舟车劳顿,不喜欢夏天。
少年靠着车壁,慢慢地睡着了。
良久,书本随着晃动起伏,啪嗒一声落在了他腿上,他浑然未觉,仍是熟睡。
妇人半阖着眼摇扇,听见了声响,睁开眼来看,见是他睡了,便小心翼翼地将书拿开,再取来两个软枕垫上,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少年的安眠。
做完这些,她擦了擦额间的汗,膝行到门边,掀开门帘,朝赶车的男人轻声抱怨:“远时又睡着了……这么热的天,又整日呆在车厢里,闷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男人肩背伟岸,他迎着风赶车,身上的青竹布袍只随意的披着,衣角在风中猎猎,露出遒劲的腰身。
他闻言,头也不回,只笑道:“快了,太阳落山之前必能赶到,秀容稍安勿躁。”
秀容扶着门框,风将她的衣袖吹起,她微微眯眼,仍是嗔怪:“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男人无奈道:“我也是头一回来这须节山……”
“头一回来,便拖家带口,童仆也不让跟着,万一寻不到路当如何?”
男人又笑了:“你当我这么多年行军打仗是白干的吗?昨日的确该到了,只是我想着老素毕竟不是须节宗人,还是不走正路为妙,便多绕路了一日。”
秀容蹙眉道:“七八年未见,又不是须节山大观中的人,子诚他到底是何人?”
“是一个极有意思的人!旁的,你见了面自然知晓。”
这显然就是故意卖关子了,秀容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吐露半个字,她只能愤愤地戳了一下男人的背。
男人察觉了她的不悦,朗声笑道:“秀容是见我驭马辛劳,特意按摩调理吗,真是有劳!”wWW.ΧìǔΜЬ.CǒΜ
秀容啐了他一口:“想得美呢!”说着,伸手轻推了他一把。
男人正松着缰绳,令马匹转过前方的山路口,受了这轻飘飘的一推,一个摇晃,身子没坐住,竟直直从行驶的马车往下栽去。
妇人惊呼一声,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他却一个鹞子翻身,手掌支在车沿上借力,又稳稳地坐了回去,一番动作,如同杂耍表演般惊险。
男人坐定,一甩缰绳,揶揄道:“秀容见我路途疲累,怕我犯困,还特意助我活动筋骨,活动了一番,果然舒爽多了。”
秀容面颊微红,还沉浸在方才的惊险中,见他这副混不吝的模样,终究是没辙,恼了他两句,摔下帘子进车厢了。
裴远时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壁上,做了个摇摇晃晃的梦。
梦里,他还是个孩童,父亲常年在外,家中只有一个女子陪着他,日日照顾他饮食起居,待他温柔细致,但他并不同他亲近。
女子特意从集市上买回来一个摩合罗,泥胎塑的身,彩漆绘的眼鼻嘴,憨态可掬,十分精巧。
精巧的摩合罗被递到他面前,一同送上的还有女子温柔而带着希冀的眼神,她忐忑地问他喜不喜欢。
喜欢吗?他看着磨合罗红扑扑的笑脸,自然是喜欢的,也知道她想哄他开心,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也没道谢,拿过来便转身走了。
他的确是喜欢,日日把玩,以至于一不小心碰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闻声过来,急切地问询他可有受伤,他低头不语,只看向那一地碎片。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她精心挑选的玩具的残骸,她仍是安抚他,说玩具坏了无妨,再买个就是了……
“我不要这个,”男孩说,“我不喜欢这个,是我故意摔的,你以后不要给我买。”
他抬起眼直视她,发现永远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覆上一层心碎的冷霜,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他敏锐地察觉了这个瞬间,她会生气吗?会不会终于忍受不了他的任性,他甚至有些期待,一直如此温和耐心的她在失望之下,会对他有什么样的惩罚?
那双眼睛很快重新微笑起来,她轻快地说:“不喜欢吗?那姨母下次带你去西市,让你自己挑好不好?西市很大很大,卖好多新奇的东西,花上一天也逛不完……”
裴远时醒来的时候,车窗外的光线已经暗淡了下来,太阳似乎快落山了。车停着,车厢内没有旁的人,他仍沉浸在梦中粘稠的情绪中,不愿意动弹。
这是一种有些疑惑,有些内疚与哀伤、又有些不甘的复杂情绪,它们充盈在少年的心中,让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车又动了,他隐隐听见车头说话交谈的声音,原来那两人在一同驾车。他动了动酸疼的脖子,复又拿起先前那本游记,借着稀薄天光,随意浏览翻阅了起来。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其间姨母进来跟他交谈了几句,直到天彻底暗下来,车窗外进来的风甚至有些凉意,马车才吱嘎一声停下了。
到了吗?他正要起身,忽得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女声:
“老裴,怎得这般缓慢?昨儿就该到了,莫不是在山上鬼打墙了罢!”
声音……怎么会在头顶上传来?裴远时仰头,只能看见刻了缠枝纹的车顶,那人必定是不知何时跳到了车厢顶上来的,不过咫尺,自己竟然从始至终没有发觉,这动作不知有多轻巧……
思忖间,他听见父亲朗声大笑:“笑话!哪个不长眼的鬼敢截我裴信的胡,不是我说有你素灵真人坐镇须节山,竟有妖鬼敢来行剪径之事,传出去,是不是有损你道名?”
车厢微微晃动,那人似乎是从上面飞身而下,站在了马车旁:“也许是十天前知道你要来,平日藏匿起来的精怪都倾巢出动了罢,天下谁人不知裴大将军战功赫赫,用兵如神,是那勾陈大帝转世。穷乡僻壤的都没见过世面,想前来膜拜参见则个!”
“你可别臊我了!什么勾陈紫微的……闲话少扯,这是你嫂子秀容。秀容,这便是我相交多年的灵素真人,你唤她老素便成。”
“平日里时常听子诚谈起真人,如今一见,果然是仙风道骨……”
“见过嫂子,嚯,我在山中多年,竟不知如今的娘子都生这么好看了么……”
裴远时掀开帘子,看见车边上正交谈的三人,那个随意披着道袍,身量颇高,头上乱糟糟地挽着个混元髻,正不住地摸着姨母的手的女观……应当就是邀请父亲此行的友人了吧,似乎叫,灵素真人?
裴远时无法把这个仙气飘飘的道号,同眼前这个潦草,甚至带着些许猥琐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他打量着道人,道人也发现了他:“哟,这是小裴?”
裴远时从车里钻出来,下到地面向她行了个礼,父亲在旁边笑道:“正是犬子,名是远时,今年已经满过十岁了。”
“不错,不错,”灵素真人笑着点点他,“比你老子俊俏上许多倍。”
“去你的!”父亲推了她一把,“酒菜可准备齐活了?今晚定叫你这个臭道士醉到找不着北!”
“我长住这,找不着北又何妨,倒是你要是找不着北,到时候归家就成问题了……”
跟裴远时预想的不同,灵素真人看上去邋遢随意,不着边际,但她所住的道观倒是十分精致气派,并非他所想的草舍茅屋之类。
虽正值夜晚,看得并不真切,但青石的地砖,雕花的屋檐,铺了纱的窗扉,这处小观虽占地不广,但细节处处透着讲究,就算放在长安,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晚上吃的也相当不错,一桌俱是山野好味,都十分能入口,其中一道烤兔子尤其有滋味,鲜香爽口,他连接吃了好几筷。
父亲要同老友饮酒谈天,姨母亦相陪,他百无聊赖,说困乏,自行回屋子歇下了。
竟然还能单独分到一间屋子,不用同父亲一处挤……他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张宽阔的木桌,桌子显然是经常被使用的,有不少斑驳的旧痕,山高路远,还有谁经常来这里吗?他定睛一看,桌面一角,似乎有人在上面用刀刻上了字……
亲……澈?或许因为力度不够,字的横撇竖捺并不是十分清晰,他费力辨认片刻,终究没了兴趣,起身去榻上躺下了。
棉絮是新套上的,散发着好闻的松竹气息,裴远时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忽然发现床与墙的夹缝中露出事物的一角……是一本书?
他伸手把它抽出,在烛火下一照,封面皱皱巴巴,写着四个大字“洛川游记”,这不就是自己白日在车上读的那本吗?
没想到住过这个房间的人也有这本书,他随意翻开,比起封面的残破,内页干净完整了许多,反正一时半会儿没有睡意,他细细地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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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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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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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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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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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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