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黑靴也湿了一圈,脚底下沾了泥,进屋走起路来都觉得腿脚发沉。终是上了年岁,从前他在阵前厮杀半个月不眠不休,也未有过今日这等的疲惫。
“哟,咱们周将军回来了。”
李重杰翘着二郎腿,正抱着个青龙瓷罐在堂上斗蛐蛐,这几只“大棺头”可是底下的人费了大力气才给他寻来的新货色。他正在兴头上,不经意地看了周充一眼,又去捉弄罐子里的小虫。
周充与李梧有过夫妻之实,但无夫妻之名,只有民间野史记载着他们的风流轶事,上不得台面。所以无论人前人后,李重杰从不唤周充为父,顶多与旁人一样称呼他一声“周将军”。
周充脱氅落座,没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便拧眉看向李重杰:“皇上如今尚在病中,大公主尽心在御前侍奉,你还有兴致闲在此处。”
李重杰头也不抬,说:“都知道母皇是被气病的,这节骨眼上她要见了我,勾起与我本不相干的一些烦心事来,岂不是自讨苦吃?我不傻,才不去触这霉头哩。”wWW.ΧìǔΜЬ.CǒΜ
周充面色变得阴沉,但语气还算平静克制:“你可知因这桩案子都察院有多少官员落马,空缺出的这些职权,都是大公主党历来虎视眈眈之物。朝中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是皇子,他们都是替你在奔劳卖命,岂是一句‘本不相干’就能撇清的?”
“都察院那帮人才不是我的狗呢!”李重杰翘着腿,不服气呛了回去:“我哪差遣得动他们啊?还不是有人打着本殿下的幌子,要为了自个的功名利禄算计来算计去——”
说到此处,他看了眼周充,声音又小了点下去,瘪嘴道:“犯不着瞎操心,大公主再厉害,那也只是个女子,手里头没有兵权,背后就没有靠山,哪那么容易当上女储君?更别提李重烈,犯傻冒死去给母皇挨刀子,结果还不是半点好处都没捞着!”
周充沉肩,并不认同:“你母亲是大周第一任女皇帝,世人于她较其他皇帝更为苛责,有功而不赏,好比有罪而不严惩,难以服众。眼下李重烈虽没有得到赏赐,可此事断不会不了了之,多半是皇上未想好要赏他什么罢了。”
李重杰拿草尖逗蛐蛐打架,哼了一声道:“赏就赏呗,母皇还能赏他当太子不成?”
周充忧心忡忡,叹了口气说:“大公主缺兵权,而三皇子如今最缺的恰是在洛京站稳脚跟的机会,若是他们姐弟联手……还有萧挽,他是个狼子野心,我早说过,此人若不能为我们所用,必成大患。内阁这两年又主张变法,意在削减西南的冗兵,我本是想借漠北之事杀萧挽的锐气,可不想反倒给了三皇子和漠北一个翻身的机会。”
李重杰听他唠叨这些,只觉得心烦:“怎么又扯上萧阁老了?要我说,母皇最疼我,用不着你们这般斗来斗去,管他什么大公主还是萧挽,那皇位迟早都是我的。当皇帝固然是好,可我也不一定非要当皇帝,当个闲王不是照样自在快活嘛——”
“荒唐!”周充眉心陡然一凛,大掌便掀翻了李重杰跟前的瓷罐,碎裂在地上。
蛐蛐都跳了出来,满堂乱蹦,同外头的雨声一样聒噪。
李重杰当即慌了一下,又面红耳赤起来,撑桌瞪着周充:“周充,你……你、你胆敢训我?!好歹本殿下姓李,不姓周!”
周充灰瞳一震,胸口仍起伏得厉害。
他的手臂停顿在半空中,便缓慢垂了下来,半晌,他退下半步,说了句:“是臣,僭越。”
-
待到房瓦上的水渍半干,李重烈才提着桶晃悠进自家院门。
“菜根浸雨里头都发烂了,你是跑天边去打的水?”段天涯在院中择菜,瞟了眼他那只没打满的半桶水。
李重烈脱下湿透的鞋,盯着一股水从鞋子倒出来,无端痴笑了声:“段叔,你是不知这趟急雨难料,恶鬼难缠。”
“雨我是瞧见了,可你说大白天哪来的鬼?”段天涯张望了下,随口嘲道:“臭小子,丢魂了?”
天光穿过层云照了下来,李重烈失神刹那,听他这话又愣了一愣。
“要我看,缠上你的八成是只艳鬼吧!”段天涯说着便将几颗菜丢给他,让他帮忙一起洗了。
李重烈一下子没接住,弯腰去将菜叶捡起来,便听得虚掩着的院门被人推开了。
一把精致华贵的大伞先映入眼帘,李懿庭站在那伞下,朱唇微启:“三弟,身子可好一些了?”
见是李懿庭与沈如临登门造访,李重烈微微挑眉,抱着菜没着急起身。
李懿庭是李重烈同父同母的长姐,他小时与二哥李重煦最为亲近,可姐弟三人的情谊也还算深厚。不过历经这十年,他们各自南北为营,早断了联系。
况且入京这两个月来,朝中之人对李重烈纷纷避之而不及,李懿庭貌似也从未惦记起她还有这么个弟弟。
段天涯也是一惊,放下手头的活,前去行礼:“臣参见大公主,不知大公主今日到此,未能远迎,实为不敬。”
“段将军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李懿庭一脸亲厚,双手去扶他起来,笑着道:“应是本宫冒昧,方才入宫见过母皇,她的身子已大好,本来要去城东慈安寺为她祈福还愿,途中便想着顺道过来看看三弟。”
这大雨天气,赶巧顺路之人委实不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东郊搬来了什么贵人。
李重烈这会儿刚换上干净的鞋,放下裤腿,朝李懿庭远远地行了个礼。
李懿庭的裙摆一路拖曳过浑浊的水坑,走到了李重烈跟前,去握住了他的手:“三弟,你莫不是埋怨阿姊来迟了?”
她不笑时的模样像极了李梧,可这高贵又良善的笑容仿佛是天生就刻在她脸上的,于自己十多年不见的弟弟面前也没有一丝疏离之感。
唯独她的那双手是冰凉彻骨的。
李重烈面色稍滞,不出片刻,一贯冰冷犀利的眉眼也流露出温情来:“阿姊能来看我,心中已是感激。”
李懿庭笑意更明,眸中又噙着泪光,语重心长道:“皇家子弟,看似风光无忧,实则都是身不由己的。三弟……你不怨我便好。”
一言一语,似乎便将这十年的隔阂一笔化解了。
李重烈沉默没说什么,见此时外头又飘起了小雨,与段天涯对了一眼,便请李懿庭进屋去坐。
沈如临也一同进来,寸步不离地侍奉在李懿庭身侧。
李重烈不由瞥了眼这容貌清隽太监,便听得李懿庭说:“三弟,说来这次你立了大功,本该及时论功行赏,并非是母皇吝啬,只是那夜她也病倒了,连奏折都堆了几日未批。过了半个多月,眼下再要行赏,恐怕得有个人出面替你提起此事了。”
李重烈半开玩笑道:“听阿姊这话,是想替我出面,当这个的恶人?”
朝中百官们都心知肚明,有功便该赏,遑论是救驾的大功,可就是无人敢跨越雷池,到李梧的面前去给李重烈讨赏,也都犯不着。
不想李懿庭的笑靥如旧,轻轻松松地说:“成人之美的事,怎么能把你阿姊当成恶人?”
说着,她惋惜心痛地看了眼这简陋的屋子:“你是我亲弟弟,是大周皇子,不好叫你继续在这种地方待着。”
李重烈略显担心:“只怕阿姊为难。”
“你我姐弟之间,提这些便生分了。”
李懿庭斯条慢理地说:“要不是你这些年戎马在外,也该成家了。眼下阿姊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可到母皇面前借救驾一事,替你做媒讨这个赏。只要你娶了皇妃,又何愁在洛京安定不下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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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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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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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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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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