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吗?
可是他没有哭啊。
恍恍惚惚间,顾然抬手,想去摸自己的脸。
他胳膊抬起,很快碰到别人的身体。柔软的衣服,擦过他的指腹。衣服之下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强硬,又温暖。
“小然?”司空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响起在顾然头顶。
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鼻端是清爽的气息,让他的眼皮变得有些涨涨的沉重。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无比遥远。
顾然只觉得身体很轻,他能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虽然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但他们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非常清晰。
不仅听得很清楚,也能懂他们的意思。
“司空。”现在是谢宇青说话了,“小然他……”
顾然看不到他们的神色,他能感到身前的人抬了抬胳膊,然后司空鹤在说:“没事,先让他就这样……”
什么?
顾然脑海中,又闪过那些过往。
碧云轩小镇外的山谷,南溪城,云州城的士兵……
顾然索性两只胳膊都抬了起来,他用力将自己埋入身前那个有着熟悉气息的怀抱中,紧紧抱住那个温暖强健的身体紧紧抱住。
一只手,先是小心翼翼放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同样温暖的手掌,贴在了他有些单薄的背脊上。
顾然身体一僵,身体下意识弓了起来。
“是我,小然。”司空鹤低沉好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没再说话,只是手掌轻轻拍着顾然的背。
谢宇青轻叹一声,看着几乎将自己完全埋入司空鹤胸膛的剑修,转头和裴玄、颜洺交换了个眼色。
三人走开一些。
好在这可供他们暂时休息的地方,不算小。
“你们怎么看?”谢宇青压低声音,“是先前的枫叶,还是这枫树林中受到的影响?”
“应该也是见到了某种幻象。”颜洺蹙眉。
她目中满是担心,转头看了顾然一眼。青袍剑修依然固执地藏起自己的脸,他们现在甚至看不到他的神色。
谢宇青神色颇为懊恼:“我不该让他独自面对那些枫叶。”
他也知道,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目光闪烁,迅速回顾着从进入这五煞阵后发生的所有事。
“小然看到的究竟是什么?”谢宇青去看裴玄,皱眉,“他素来果决,先前碧云轩的事既然已经解决,就不会再困扰他。”
裴玄点头,来回踱了几步。
他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左边前臂上,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他先前学会半招万剑藏空,是真的高兴。”
“嗯。”谢宇青想起那个掩饰不住雀跃心情,简直要跳起来的顾然,“至少那时候,枫叶对他没有影响。”
“碧云轩,无上剑技,司空鹤……”裴玄一步一步,缓缓走着。
“魔气修者,楚国,梁国,南溪城,云州城,五煞阵。”
他停在谢宇青面前:“还有什么?”
谢宇青心中一动:“枫叶林外的姬雪臣,傅英,昏迷的侯温书他们三人?”
颜洺看看谢宇青,再看看裴玄,也明白过来了。
她怔了下,突然指指自己,然后又指指谢宇青和裴玄:“大概还有,我,大师兄,裴道友?”
“先排除碧云轩。”谢宇青指尖灵气迸发,在地上随手画了两道,“小师弟不是好高骛远之人,无上剑技也可以排除。”
“那司空师弟呢?”颜洺问:“小然对司空师弟,似乎颇为上心。”
谢宇青无奈轻叹一声,手轻轻一抖,地上写出一个“鹤”字。
“他最先到梁国,也最先到南溪城。提到过南溪城中人们的处境,城主也是他救出来的。”裴玄缓缓说道。
“云州城,那司空家的旧部出现后,也是他带头用出三人三才阵,只是束缚住那些士兵,没下杀手。”谢宇青补充。
他忍不住苦笑,梳理一下的话,他们这个小师弟其实也挺好懂的。
欢喜开心都在脸上,雀跃掩饰不住,要猜透他的心思,好像也不难。
他手又是一动,地上那个“鹤”字旁边,多了一个“梁”字。
“先前木、火、土三阵,都是险胜。金水双煞阵,昏迷三人,雪臣和傅英无法参战,我受伤。”裴玄缓缓说道:“此刻我们的处境,就像已经被围追堵截,只剩一隅死角的一盘……”xǐυmь.℃òm
他抬眸,看着谢宇青的眼睛:“死局。”
“所以他是想到了什么?”颜洺问。
谢宇青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大概觉得,是他一路追查魔气修者,将我们引入梁国,带入这五煞阵中。”
颜洺美眸蓦然瞪大,虽然已经猜到了几分,但还是满脸不可思议:“发现魔气修者在修真界作乱,不管是你我,或是那位修者遇到,都会毫不犹豫一查到底。”
她喃喃说道:“而且小然只是咱们小师弟,金丹修为。这事可以怪师尊,怪宗门尊长,甚至门主失策,错估对手的强大,害咱们陷入此地险境。怎么都怪不到小然身上去啊!”
“唔。”裴玄轻轻摇头:“玄武阁,终究是不同的。”
他语气难得严肃:“除了玄武阁,任何宗门出现天才弟子,都会忍不住寄予厚望。期望倾注过多,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颜洺若有所思地看着裴玄。
这位五灵宗的大弟子,也自幼便有天才之名。
而且是四大宗门这种七星宗门的天才,身上的期待必定更多更厚重。
他现在,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顾然?
“天才弟子,往往会得到更多的修行资源。”裴玄继续说道:“当然,也会被提出更高的要求。”
“寄予厚望……”他轻笑一声,“那个‘厚’可不是开玩笑的。”
谢宇青没说话。
颜洺也只是静静看着裴玄。
“昔年镜空宗那位和小然同名的弟子,你知道为何那日,受伤的会是他吗?明明当日遇魔山脉中,和他同行的都是他的师兄师姐,大半都是洞虚修者。”
裴玄笑笑:“可最后站出来的还是他。”
他看着颜洺,缓缓重复她刚才的话:“镜空宗小师弟,金丹修为。”
颜洺:“……”
“我从前,其实并不喜欢下棋。”裴玄又道。
谢宇青:“……”
“没人会喜欢一件,自己毫无天赋,总是做不好的事。”裴玄道。
颜洺眉一扬,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裴玄。
“只是每每下棋,都输得一塌糊涂。”白袍青年又道:“我总可以知道,宗门不会在修真界棋道大会时,将我送去丢人。先前木煞阵中,你们也不会让我去和那孔雀木对弈。”
颜洺听得有些发怔。
她忍不住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青袍剑修瘦削的身体,依然埋在司空鹤胸前。
顾然抱在青年后背上的胳膊,是那样用力,用力到他手背都有些苍白,好像他此刻紧紧抱住的,是他唯一的浮木。
“全修真界都知道五灵宗大弟子,是个棋道废材。”裴玄又道:“我总还是有可以喘息的时候。”
“就像全修真界都知道,玄武阁大弟子不是天才。他洞虚之前,锋芒不露,全靠自己的勤奋和严谨缜密走到现在。”
裴玄又道:“这样,宇青即便不是玄武阁弟子,也是能为自己寻到喘息之机的。”
“你少拆穿我!”谢宇青笑骂道。
“司空。”裴玄不理他,又道:“他从前不是修者,踏上修行大道不过短短一年,更无人会苛责他什么。”
“颜道友。”裴玄道:“你祭炼量天尺为本命法宝,着实有些剑走偏锋。量天尺确实强大,你在这上面的天赋也是出类拔萃。但这样一来,在武修宗门,无人会要求你战力出众。”
“雪臣,自己都洞虚了,本命灵兽还停留在三品大圆满,看他不急不慌的模样,灵兽岛当真不愧是世外桃源,更无人会要求他怎样。”裴玄说道。
“每个人都有喘息的时候。”他说:“每个人也都该有喘息的时候。”
“我懂了。”颜洺以量天尺为本命法宝,本来也是心思缜密,颇为聪颖之辈。
“可是小然,还没有找到。”她说。
“所以小然去玄武阁,会比去镜空宗好。”裴玄又道:“可惜他在玄武阁时日颇短,还没被玄武阁精神浸透。”
他看谢宇青:“你这个大师兄,确实失责了。”
谢宇青忍不住又笑骂道:“还不都怪你!”
“火煞那里修什么真诀?!那可是火煞!元婴火煞!把自己的灵府弄得一塌糊涂,搞得小然觉得自己要肩负的责任更重。”
裴玄也没解释什么。
他转头去看司空鹤。
他们刚才说话的声音颇低,顾然陷入幻境不一定能听清,司空鹤想必听得分明。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颜洺问。
“继续往前。”裴玄说道:“司空背着小然吧,我们继续往前。”
“那小然……”
“此事急不得,只能让他自己慢慢想通。”裴玄语气重新变得从容淡然,“我们按照计划,继续往前,先找到阵眼。”
“好。”谢宇青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司空。”谢宇青提高声音,“你背着小然,我们继续往前。”
“嗯。”司空鹤点头。
他仍然皱着眉,伸手又拍拍顾然的背,低声道:“小然,我背着你。”
伏在他怀中的青袍剑修依然一动不动,对他的话仿若未闻。
其实顾然听到了的。
他影影倬倬地,也听到裴玄他们的声音,似乎提到过自己好多次,还说了很多话。
可他们的声音隔得太远传来,他也好累。
顾然现在,什么都不想想,能听清他就听了,听不清,他也懒得去想。
他只想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熟悉的,让他舒服的气息中,一动也不动。
顾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
有人抓着他的肩,想将他推开。
他胳膊愈发用力,将身前的高大青年紧紧抓住,仿佛溺水之人最后抓住的那块浮木。
他不要松手。
“小然。”司空鹤在叫他。
这一次,连他的声音传入顾然耳中,都有些不真切起来。
“我背着你。”他听到司空鹤在说。
顾然抓着他的背不肯放,摇了摇头。
司空鹤只觉得自己背上的胳膊更用力了,他无奈,低头看着埋在自己胸前的顾然。
其实若不是在五煞阵中,他觉得这样也不错。
顾然从未露出过这样的一面。
从他们初识起,他就算表面再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当旁人需要他的时候,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执剑挺身而出。
像这样的,完完全全依赖着他,好像什么都不想管了的顾然,他真的从未见到过。
这种感觉,又有些新奇,又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司空鹤心中微动,有一瞬间,他几乎就想这样一直下去了。
可他们不行。
司空鹤也忍不住苦笑了。
他又静静等了片刻,伸手拍拍顾然的肩,低声又道:“大师兄他们现在隔很远,他们都看不到你。”
胸前的身体,终于轻轻动了动。
司空鹤按着顾然的肩,闭上眼睛:“我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嗯……”这一次,有细若蚊呐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
司空鹤当真转身,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他弓身,只觉背上一重,顾然伏在了他背上。
“我好累。”他的脸,依然埋在司空鹤的背上,声音很轻,也很低沉,“很累很累。”
“嗯。”司空鹤背着他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也没说,这里还有我们,我们可以破这五煞阵。
“你睡吧。”司空鹤只是轻声说道,声音低沉又温柔:“我背着你。”
枫树林中,再没人说话。
谢宇青他们,也只是飞快看了伏在司空鹤背上的顾然一眼,就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去。
灵石又一颗颗被扔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然的缘故,大家的脚步,都比之前了几分。
颜洺依然走在最后。
她看着前方似乎无穷无尽的黑暗,目光慢慢飘远,也有些茫然。
若是顾然就此丧失斗志,即便等他们找到了阵眼,找到了金水双煞阵的主人。
司空鹤要保护顾然,他们等于失去了一个半战力,要面对的,是两个元婴妖修,哪怕是被压制到洞真的妖修……
他们还能赢吗?
而她自己呢?
裴玄说得也没错,选择量天尺为本命法宝,而不像别的武修一般,种本命树,修武技,就注定她要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
在玄武阁中,从没有人说她什么。
他们的玄武阁,一向都是一个尊重所有弟子的宗门。
可若是……若是她是一个正正经经的武修,哪怕不及那些天才弟子们,在这种时候,是不是也可以更好地助大师兄一臂之力。
毕竟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战力!
颜洺的目光,逐渐被犹豫染透。
她此前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她确实也在这方面极有天赋。
可是她即便选择了量天尺,是不是也应该好好修习武技?
她是不是应该以量天尺为辅,而不是为主?
裴玄没有说错,他们现在就像是面对一盘,只剩下一隅还在顽抗的棋局。
输多赢少。
也不是完全没有赢的希望,但希望可不是想象出来的,是一步一步走出来,是一战一战拼出来的。
若她是个正常的武修,己方战力提升,希望显然也会更大一些!
毕竟量天尺每次用出,都需要伙伴们吸引住敌人。
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其实有没有量天尺,又有什么区别?
就像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的两个绝对强大的敌人。
这种时候,量天尺又有何用?
颜洺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每一步抬起,再迈出,都比之前更沉重一些。
她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拼命说着话:不要继续想下去!相信大师兄,相信你的伙伴!
可慢慢的,那声音越来越小。
那种无边无际的,如同毒蛇一般冷冰冰的绝望,缠绕吞噬着她。
她心底仿佛如同这雾渊一般,开了个深不见底的黑沉沉的大洞,将光明,希望……一点点吞噬掉。
剩下的,只剩永无止境,让人恐惧的黑暗和绝望。
颜洺几乎快要抬不起自己的脚了。
她的量天尺上飞出的灵气标记,依然浮在众人头顶,箭头稳稳指向北方。
那灵气标记的光芒此刻越来越黯淡,像是风雨中的一点烛火,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完全消散。
颜洺眼中的光,也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谢宇青。”裴玄突然开口。
他语气果断,再没了平日的从容:“快些!”
谢宇青没有说话,“嗖嗖”两声,扔出灵石的节奏,明显比刚才快了许多。
裴玄又抬头看了眼那几乎只剩一个淡淡虚影的灵气标记,身体一晃,朝后退了两步。
他抬起右手,掌心一朵泛着柔和洁白灵气光芒的莲花,浮现出虚影。
“裴玄!”
“死不了。”
谢宇青不再说话,他们不仅是四大宗门的大弟子,也是曾经并肩作战很多次的伙伴。
他太了解裴玄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
裴玄掌心的莲花终于完全成型,花瓣舒展开来,染上五种不同的颜色。
红色那瓣莲花,显得额外鲜艳一些。
只是花瓣之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
雾气极细,却浓如重墨,绕着那红色的花瓣转动不停。
裴玄白色长袍宽大的衣袖垂落,覆在他左手上。
他就这样隔着衣袖,在颜洺额前轻轻拂过,然后依然用被衣袖覆盖着的手,撑在她的腰上。
“谢宇青。”裴玄再次催促,“走。”
一刻钟后,司空鹤背着顾然,谢宇青,以及裴玄和颜洺,踏入北斗七星最后一个可以修习的地方。
按照北斗指向,这里再往北,或许就是阵眼所在。
裴玄依然撑着颜洺,小心让她坐下。
素来温婉大方的女子,此刻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那双眼睛中,只剩下茫然又恐惧的深沉,仿佛她的眼睛里,也已经被雾渊染透,再没有往日的温柔敏慧。
现在的局面,甚至比他们在火煞阵中,遇到那火麒麟时更无奈,更危险。
他们此刻,甚至都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是阵眼所在。
也还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一个还是两个元婴妖修。
更不知道,那元婴妖修有着什么样的古怪本领。
司空鹤,裴玄,谢宇青,第一次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尤其是裴玄和谢宇青,他俩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凶险。
却从没有一次,会像现在这般,打到现在,竟然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可说对敌人完全一无所知。
“如果我们继续想让自己绝望的事。”裴玄缓缓说道:“那便会陷入更深的绝望和恐惧中,再无法自拔。”
他一字一字,缓缓说道:“这里,有水煞之力。”
谢宇青苦笑:“就算不想,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他先看看颜洺,又去看依然伏在司空鹤背上的顾然,最后看向裴玄:“三个人。”
他重复道:“我们只有三个人。”
谢宇青说着转头,看向正北方向。
那里,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黑暗,雾渊之中,万物皆可被吞噬:“我们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再朝前走,就能找到阵眼。”
谢宇青说着转头,眼睛看着裴玄的眼睛。
玄武阁大弟子素来明亮的,总是喜欢带着淡淡笑意的眼中,也开始逐渐被黑暗吞噬。
他的声音变得沉重,微哑,带着说不出的颓丧:“就算找到了阵眼,我们三个人,又该怎么……”
未尽的话语,被浓浓的疲倦席卷吞没。
谢宇青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似乎也要被压垮。
他有些颓然地摊开双手:“裴玄,你别忘了,先前每一个阵,都是我们十人联手,才勉强能赢。现在只有三人……”
谢宇青喃喃重复着:“只有三人……”
他眼睛本来很大,总是精神奕奕的,让人看着便忍不住心生希望。
此时谢宇青眼睑也垂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耸耸肩:“裴玄,你告诉我,我们还能怎么办?”
裴玄静静地看着这样的谢宇青。
他强忍灵府的依然被火煞灼烧的痛苦唤出的五色莲,也变得比刚才黯淡。
五瓣花瓣慢慢合拢,竟像是要变回花蕾的样子。
“我们,怎么办?”裴玄重复着谢宇青的话,目光也慢慢变得晦暗,“是啊……”
他轻叹一声:“三个人,我们只有三个人。”
他摇摇头:“赢不了的。”
谢宇青索性坐了下来,仰头看向天空的方向。
枫树林中,他们看不到此前那漫天燃烧的晚霞。
只有永无止境的黑暗,以及,越来越浓重的绝望。
“赢不了的……”谢宇青轻声,喃喃道。
“赢不了。”裴玄在他身边也坐了下来。
他依然摊着右手,掌心的五色莲花瓣几乎完全收拢,成为一朵拳头大小的花蕾,只是光芒比从前暗了很多。
裴玄眼睑垂下,目光也变得黯然,仿佛只有这依然没有消失五色莲,是他最后的挣扎。
现在还站着的,只有仍然背着顾然的司空鹤。
他背上的青年看着是比从前长高了些,却还是很轻。
顾然后来再没说过话,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背上。
如果不是他从司空鹤肩上越过,紧紧抓着他衣襟的手。
青年几乎要以为,顾然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司空鹤看看颜洺,又看看谢宇青和裴玄。
死一般的寂静,带着阴冷晦暗的绝望,恍如实质一般,爬满了他们三人的身体。
裴玄掌心的五色莲花蕾,光芒越来越弱。
他们似乎下一瞬,就要和身后那属于雾渊的黑暗彻底融为一体,然后被这里吞噬掉。
赢不了吗?
司空鹤呆呆看着他们。
他们,已经输了吗?
司空鹤低头,看着顾然那双用力地抓着自己衣襟的手。
是不是只剩他自己了?
司空鹤突然也觉得很疲倦。
那种疲倦,不是身体的累,是一种说不出的,觉得前方没有希望的颓然和绝望。
爹娘和小妹都已经离开他了,他就算能找到所有仇人,杀掉他们又如何呢?
他们仍然不会再活过来。
而现在,他是不是又要失去大师兄和颜师姐,失去裴玄、雪臣……这些一路行来遇到的很好的人。
然后……
也会失去顾然?
司空鹤眼前,闪过一丝茫然。
就连背上并不重的青年,他似乎也要背负不住。
顾然的身体,慢慢朝地上滑落……
以后,他可能就再也再见不到,青袍剑修执剑站在他身前,那矫健如竹的身形……
不行!
司空鹤刚刚才微微低下的背脊,突然又重新挺得笔直。
他搂着顾然膝弯的手用力,将他的身体牢牢护在肩上。
他不能这样想下去了!
是他,千里迢迢去碧云轩,将顾然从安稳温馨的家人中拉出。
让他和他一路参加宗门大比,一路修行,去玄武阁,斗傀儡师。
又是因为他,顾然才会毫不犹豫查魔气修者,到梁国,入这五煞阵。
他已经失去了爹娘和小妹,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几人。
他不能!
不能再失去更多!
他一定可以带着顾然离开这里!
一定!
司空鹤眼中的光,重新亮了起来,就连目光,也变得坚定。
“大师兄。”他大步朝谢宇青和裴玄走去,“裴道友。”
司空鹤低头,大声唤道:“大师兄,裴道友。”
他一边唤着两人,手指一边轻轻勾起,两缕灵气朝着两人的衣袍一角射去。
灵气在空中,发出“嗤嗤”的声响。
谢宇青和裴玄却恍若未闻,依然低着头,静静坐在那里,如同两座完全失去生命的雕塑。
司空鹤心念电转。
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对修真界的了解不如他们多,但他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他们此刻只是暂时陷入了绝境,裴玄很了解五煞,那么五灵宗,或者五灵流派的前辈们,必定有更了解五煞阵的人。
司空鹤不知道他们在这枫叶林中,在这雾渊中,灵镜间中的修者们是不是还能看到他们。
他右手用力,半跪下来,搂着顾然想将他小心放在地上。
“小然。”司空鹤看着紧紧抓着自己前襟的手,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我在这里,哪也不会去。我要想办法唤醒大师兄和裴道友。”
他握着顾然的手:“你先坐下好不好?”
背上的青年没有动。
片刻后,紧紧抓着他前襟的手,缓缓松开了些许。
司空鹤呼出口气,小心握着顾然的胳膊,将他放到地上。
他拱手看向黑沉沉的雾渊天空,朗声说道:“晚辈想知道,该怎么唤醒大师兄他们,请诸位前辈赐教。”
司空鹤说完,等了片刻,取出了修者驿壁的玉珏。
他握着玉珏的手很稳,内心却还是有些不安。
若是他们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或是,根本就没有办法……
司空鹤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驱逐出去。
裴玄说过,水煞会让人恐惧害怕,他不能再去想这些让人丧气的念头。
司空鹤握紧玉珏,一缕灵气送出,修者驿壁八卦版出现在他面前。
他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帖子,这也是他们现在唯一能进能看的修者驿壁的板块。
但很快,司空鹤有些失望。
那上面是有些关于金煞和水煞的帖子,但并不是他现在急需的。
难道……
他握着玉珏的手一紧,难道灵镜间中的修者们,已经听不到自己的话了吗?
还是,他们也没有办法?
司空鹤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如果连这些前辈都没了办法,此刻只剩自己一人在这里,他……
不行!
不能想!
司空鹤用力摇了摇头,再次将这样的念头驱走。
不能去想这些会让人绝望的念头,他必须要想开心的事。
想……
司空鹤心念一动,突然从储物锦囊中又取出一物。
那是一颗小巧的,火红的石头。
也是从火麒麟身上取得的东西。
司空鹤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就连谢宇青和顾然他们,也不认识那东西。
可他记得,裴玄说过,火煞主欢喜。
先前他们在火煞阵中想要对抗欢喜,因为会让他们失去斗志。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需要对抗欢喜了!
他们甚至需要欢喜!
司空鹤虽然不认识这东西,却能感受到火红色的石头上,染着的浓浓火煞之意。
这是火麒麟掉落的东西,想来也和火煞有关。
司空鹤毫不犹豫地,将数缕灵气送入小石头中。
几乎是灵气送入的同时,一股灼人的热度,从火红色的石头上弥漫开来,顺着他手心,迅速往他全身游走而去。
从踏入枫树林后,那始终萦绕不去的阴冷黑暗的绝望,似乎也被这小石头驱散了几分。
司空鹤长长呼出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只是那毕竟是火麒麟的东西,火煞顺着他经脉游走,如同一团烈火燃遍他全身。
暖是足够暖了,却也带着火煞那灼人的强横,所过之处,留下阵阵火烧火燎般的灼痛。
连同他平静的灵湖,也仿佛被那火煞煮沸,汹涌地翻滚起来。
司空鹤低头,看着不知何时趴在他膝上,依然将脸藏起的顾然。
他左手握紧那石头,右手托着顾然的肩,将他翻了过来。
司空鹤索性伸直腿,让顾然躺在自己腿上,然后右手贴在了对方额上。
小剑修额前白皙的肌肤如同刚刚被寒冰侵袭,甚至泛着淡淡的青灰色。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司空鹤屏息,一团灵气包裹住那石头上的灼人的热气,慢慢将那仿佛能将经脉灼穿的热度,消弭成不再让人难受的温暖。
然后他再将那暖意,缓缓送入顾然灵府之中,再顺着对方的经脉,游走他四肢百骸中。
这方法他已经用得颇为纯熟,只是要先让火煞不再伤人,需要多费一番功夫。
渐渐的,司空鹤能感觉到自己掌下的肌肤,越来越温暖。
安安静静躺在他膝盖上的人,身体似乎不再那般僵硬。
就连对方原本死寂一般的灵湖,也在他送入温暖的灵气时,开始缓缓回应起来。
司空鹤下意识低头,看向躺着的顾然。
青袍剑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眼中泪痕不再,目光重新变得澄澈清透。
顾然就这样,静静和司空鹤对视着。
他能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暖的,让他整个人,连同整颗心都暖起来的灵气。
那灵气缓缓的,温和的,顺着他的经脉,流向他全身。
让他不止额头,连同四肢百骸,都变得温暖起来。
他身体里那股冷冰冰的,几乎将他吞噬殆尽的绝望的寒意,正被这股暖意驱散。
温暖重新取代了绝望,心跳都快了一些。
“小然。”司空鹤怔怔开口,他声音有些哑。
他也在看着顾然,看着对方干净的双眼中,倒映着的自己小小的影子。
顾然抬手,抓住司空鹤的左手。
他为司空鹤种下了本命树,青年的手这样贴在他额前,对方灵府经脉的情况,他自然一清二楚。
那暖意来自哪里,怎么变得不那样强横灼人,然后进入自己的灵府,他也十分清楚。
司空鹤的左手被顾然展开,掌心已经一片焦黑。
火煞之力,从来都不容小觑。
“一点小伤。”司空鹤倒是满不在乎。
对洞虚修者来说,这伤真的不算什么。
顾然收回手,闭了闭眼睛。
他再睁开时,目光比刚才更加清冽。
他突然抬手,用力搂在司空鹤的后颈上。
在对方反应过来前,顾然已经顺势借力,抬起上身。
然后他的吻,重重落在了司空鹤柔软温暖的唇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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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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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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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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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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