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闻远树幽鸣,伴清晓露叶香,循狭仄山径、穿丛拂花徐徐而过。
蔓深人稀,空阶寂苔。
行了一时,孤竹也觉心迷神乱,如赴世外,不记来路,忘了归处。
不知拨开第几丛木槿,倏忽豁然,流水溅溅,绒草芸芸,乱石几座,云木一棵。
一弧圆石上,云髻长发,流苏直垂,水红衣裙覆石如绽,轻纱一胧萦缭如烟。女子恬坐端方,膝上一卷画布雪白,似正凝目摹景,细量冥思。
孤竹稍伫默赏片刻,便悄然离去,不愿惊扰了美人美景。
却孰知,此山虽小,她又将山路踏了个遍,竟也未瞥见冷余口中的“鱼目园”一角。
无觉间又寻回方才那处旷地,女子膝上画卷已成,流水飞露,草藏戏蝶,老树惹云,好石生光,竟比实景还添了几分灵动。
不得已,孤竹近前数步,礼数做足:“无意叨扰,敢问姑娘,这山中可有一处‘鱼目园’?”
女子偏首望她,称不上艳媚,却只觉清丽,春风幽泉般的清丽,至于极致也足以美得惊心动魄。
……似簇河一般。那一瞬孤竹只掠过此般想法,随即才瞧细了,心道岂能并论?
同是清丽,这姑娘更似一株雪莲,清泠幽冷却不失女子的婉柔;而簇河则原就是那冰雪,从不掩坚毅与凛冽,寒要尽封千岳,锐要直透铁壁,美得极致,强得极致。
女子生来就美得内敛而柔和,哪怕是性格强毅张扬、自小习武者也不例外——孤竹自然见过,剑阁多少女强者,比起尚是少年的星簇河来,都会显得多些阴柔。但她自己显然就是个例外,自幼时继阳身以来,无一人能从外形容貌上看出她并非天生男子。她原想是否是因幼时刻意的改造,可如今忽然有些明了,大抵是因为“心”。
纵身负强大力量,但有一颗女子心,也终究只是外表的强大,故其执剑磨不去的阴柔,皆源于内心。而装痴作愚如越君还者,旁人也无一不视其为男子,亦是心性使然罢了。
那水眸中淀出几分戒意:“你去鱼目园做什么?”
“寻人。”孤竹言简意赅。
“寻谁?”女子毫不松色。
孤竹略一思索,便将冷余托自己携信寻银玭之事如实道出。
惕色化为愕然,不过女子到底未失了淑态,泠泠道:“我便是你所寻之人。”
轮到孤竹愕然,却是转而又意料之中:不愧是冷余那般雅士看中的姑娘,如此才貌双全。
女子多是心思敏感的,似银玭此类又是其中翘楚,自然觉出孤竹那一瞬目光是为何意,一时心有不适,暗想冷余怎会遣个男子来寻自己。
银玭揽了画卷笔墨欲起身,孤竹下意识俯身帮扶,却被姑娘眸角一道寒光生生刺回身形:“冷余莫非没有告诉你,我不喜男子?尤其是你们这般自以为是,将所有女子都当作弱者谦让关照的虚伪之人。”
“……”孤竹张口结舌,只好摸了摸鼻子道,“抱歉。”
是时,银家仆从自山间采罢晨露回返,银玭将画卷笔墨交与下人,向孤竹接过冷余之信,拆开细阅起来。
览罢信字,银玭再视孤竹的眸光中便有了些异样,然此时身周仆从犹在等主子解释生人身份,银玭只得暂且作罢,收了信,唤孤竹跟上。
孤竹便跟着银家一行来到芜山边缘——她原以为的边界,此面峭壁入云,仰之不见,壁上光整凹凿,无处使人攀登;她以心眼探之,所悉亦是深厚石体,便未再细察。
众人驻于此处,但见两仆从取下腰间水囊,寻常之举般泼向那面峭壁。那巨石淋了水,便似褪色般缥缈虚淡起来。
银玭于时抬步,众人便跟在她身后前行,竟直直穿那峭壁而过,进若无阻。
孤竹落她稍侧后,于此峭壁虚影中行走,所见是道途风光并高下悬飞的墨痕,不禁称奇:“此是何等幻术,竟连心眼也看不透?”
“不是幻术。”银玭答道,“只是我画出来的一块巨石。”
“姑娘竟有点睛成龙之神技。”孤竹不吝叹赞,“不知所修何派功法?”她印象中,五行灵力,极少能衍生出与墨相关的。
“我族皆承金灵力,所修功法、技法皆与铸器相关,我灵力低微,不过二羽境界罢了。”银玭窈窈道,“我喜作画,山中无事,常以画解闷。不知何时便练就了丹青之术,如你所见。”
“丹青之术。”孤竹翻来齿间摩挲,而即了然,“原是万术之一,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有的人生来就具有术运,只不自知,在此术上练习日久,术运引聚的术灵渐盛后才察知其存在,而后才会使用术灵以生奇效,倒并非是其人苦修此术所谓“感动上天”的结果。不然,世上画技精湛者千千万,岂非人人皆能挥墨成真?
待至鱼目园内,银玭带孤竹向主家见过,只道是云游散修,欲了解芜山附近人情地貌,暂留住此处一段时日。祖母见其虽是少年,立于银玭身侧却也足是英挺昂藏的男子,本有为难之色,不便留人,然一听其有七羽实力,又哑然无声了。wWW.ΧìǔΜЬ.CǒΜ
孤竹这才知晓,鱼目园原是银家分来山中两居的女眷所住之处,而银家正是那日冷余在点石山所得答案的那个银家——是银家向点石山提供了落潮石铁这等稀有材料,点石山才能铸炼出让音宗宗主都为之动容的神琴。那日所见的银沥则正是银家此代的大公子。
不比点石山、音宗或星氏,银氏只能勉强算是中型家族,只因其坐落金境中部的西海岸,又凭借独特罕见的功法技法,堪从海水潮汐中留取陆上无有的细微材料,可大幅提升炼器品质,才一向骄矜至今,颇有些声名。
不过这鱼目园中护卫最高也不过六羽实力,点石山自也曾向银家派去过高境助力,俨然将银家当作自己一附属家族,银家却不敢将点石山修者遣往安置女眷的鱼目园。
祖母本欲暗里递信与银氏,私下却被银玭劝止,独告知她真相。祖母耳闻是冷余荐来之人,当下颔首安心,却仍是多有嘱咐孙女莫要与其太过亲近。
银玭柔声应是,水眸中杳冥莫测。
鱼目园为孤竹安排的院落不算简陋,却也与银玭居处遥隔一些距离。孤竹自也知顾虑女儿家的名节,尤其是这般名门望族的闺秀,是以无需旁人提点,每回银玭寻她时,她皆身披心障前往,蔽人耳目。
来到鱼目园已有两日,银玭才初次唤她前去。孤竹轻踵落于银玭院中时,她正坐对海棠微风,悬腕瞑目,似将落笔。
秾丽最宜新著雨,妖娆全在欲开时。
孤竹不急,静待银玭绘完这一幕,方才撤去心障显身露形。
银玭倒不见惊色,只清淡问:“你何时到来?”
孤竹一觑她身前画卷,道:“海棠未绽时。”
“……”银玭眸光一闪,转瞬便轹没下去,“我不明白。”
孤竹见她直直盯着自己,似打量似揣摩,似要破开这副皮囊骨肌,一窥内里真况,不禁一悸:“什么?”
“无疾无虞,你为何要选择成为男子?”银玭遏制着,满腔不解仍在她语中灼出些炽火,“身负足够强大的力量,为何不思向世人证明女子的能力,却要投身他类,合他人之道?”
孤竹沉默良久,先道:“即使如此,多谢姑娘未向他人透露我的真正身份。”
“你的事我已经够头疼了,不想再听俗人那些闲言碎语。”银玭道,“况且我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所见的大多数男子都更似男子,与只知徒扮男装的女子、还有徒显粗犷豪迈的女子,完全不同。就算我说出实情,也没有人会信。”
一顿,她接着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孤竹看了看她,并不道出心底所想:“姑娘认为,我不能算是另一种‘女子’么?”
银玭愕然片刻,竟一时无言。
思转良久,她蹙眉道:“你舍弃了自然所赐的女子特征,这是其一;行事作风,诸如怜护女子,俨然男子心气,这是其二。综上,没有女子会愿意将你当作同类。”
孤竹毫不意外,面不改色道:“没错。若论女子,姑娘你才是出类拔萃者,有美、有淑柔,既要端庄,也要才高,莲心不失,智计未落,莫说女子,寻常男子也及不上你。”
她瞳色一沉,折而道:“但天道之下,也即自然所赐,女子生来就弱于男子,姑娘可否认?既如此,男子谦让才是正理,辩无可辩、驳无可驳。”
“的确。但先天不足,经过后天革变,仍有无常。天下强大的女子、弱小的男子多不胜数,那些本就废弱的男子,面对比他们强大的女子,仍装模作样迁就顺让,无非以此自证自己高女子一头,实在可笑,也令人厌恶。”银玭气势咄咄,毫不让步。
“雄雌之间,强弱何辨?”孤竹摇头道,“姑娘道男子心高气傲,岂知若无女子默许认可,又怎会形成如此根深蒂固的世俗风气?姑娘道让我维持女子之身做一个强者,可又知世上并非无此类如木兰者,而曾听闻沙场女将惋惜自己不曾似女子般被呵护疼宠过?可又知世上亦有女子天生神力,但她们却说自己也想如寻常女孩一般被娇宠爱惜着么?
“世人正是知此,才不分强弱刚柔,但见女子,都以当护者视之。可我不愿,即使我无一丝灵力,或一生颓废,我也依然是男子,受辱受唾,也不愿被当做女子看待。”
纤秀的指节微微蜷起,孤竹已然感到银玭的怒气,只她仍端庄着,仍高贵着,不肯似悍妇一般失态。孤竹接着道:“雄心雌心,原就不同,我既有雄心,怎甘困囿于雌躯之中?
“我幼时未尝没有设想过向天下证明女子之力,可我得到的是,我仰慕的天下第一的强者,只因她是女子之身,便被世俗编排得面目全非;甚至若非她身边有着一位刚正至极的史官,我所看到的史册记载也将完全不同!他们只会将她描述为一个完美的女子,淑丽、端庄、善良,她的力量只合母仪天下,她的结局只合献身于那肮脏人心虚构的所谓更强大的男子。”
孤竹也忍不住颤了声,不知是怒极还是悲极:“姑娘,你以为我说的肮脏人心只是男子吗?你知道崇望她的女子作何想吗?她们羡慕她,不是因为她强大,不是因为她自由,更不是因为她潇洒不羁,而是想若像她一样,就可以集天下男子的目光,叫所有男子都恋慕自己——这,难道不可笑吗?
“——这个世界,难道不就是这样,变成姑娘口中的样子吗?你道男子自以为是,难道女子就不曾为虎作伥、推波助澜?”
“别再说了!”银玭溃急喝止,她的声音不大,也未尖,没作泼妇,只似冰碎般,仍沁然悦耳,却含一种脆弱,让人心生怜惜。
孤竹止随音落,她仍礼让恭谦,仍彬彬有礼。只忽然感到一种疲怠,仿佛方才劳心费神的争辩只是苦水一吐,世俗仍是那片世俗,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法改变。
“冷余是派你来气我的吗?”兀自平复了片刻,雪回花静,貌又恬淡穆若,淑质皎皎。
孤竹眸角戏色浅藏,半正经半调笑道:“那姑娘可真是不能放过她了。——要我代劳么?”
“我自己的人,何需外人收拾。”银玭丹唇淡语,倒真有几分女尊者的仪态。
“在下也有一点不明白。”孤竹忽也问,“姑娘这般憎恶男子,亦不喜我这类人,却不厌冷余么?”
银玭不动声色,却是滞了片刻:“倾心之人,岂能一概而论?”
“原来如此。”孤竹一点即透,疑虑方升便散,散得连芽下弱根也蚀不余骸,“情之一字,最为难解。”
银玭再度摩测了一番眼前的白衣少年:“冷余本欲令我改变你的看法,消磨你的执念。可现在看来,你太坚定,至少争论,我辩不过你。”
“她已经无计可施了。”孤竹无所谓地勾勾唇角,“改变我的执念是不可能的事,就和完成它一样不可能。若姑娘也别无他法,在下便尽早告辞离去了,以免多有叨扰,惹姑娘不快。”
“她既然为我出此难题,我自要迎难而上。”银玭却道,“你就留下,同我学习园艺、绣艺与画技,还有妆容、佩饰与衣装等等。不为其他,也可静心。”
“……”倒是在理,可这学的都是什么?
“怎么,觉得有辱你男子的心气?”银玭冷声反问。
“你想把我打扮成姑娘吗?”孤竹只觉脊骨阵阵发凉。
“虽然凭我的技艺,再糙的汉子也能毫无痕迹地扮作美娇娘。”银玭见孤竹狠狠一颤,扳回一局般心情愉悦了些,“不过,我不会强人所难。你只需尽心学,届时会有丫鬟婢女让你练手,不必你往自己脸上抹胭脂。还有,我是要考校成果的,你若是内心抗拒不肯好好学,找什么‘男子手笨做不得精细活’的借口,现在就不必留下来了。”
“……”孤竹心下一番挣扎,一想到回音宗面对簇河,说是医者有法,治者不依,以至病情丝无好转,便咬了咬牙站住了脚,口上仍试图挣扎挣扎,“那个……姑娘,我对脂粉过敏……”
银玭水眸闪过一抹异色:“你不是七羽境界的修者么?竟不会以灵力护体?”
“……”孤竹张了张口,再无话可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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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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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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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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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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