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每次输拳,便直接饮酒,如此避过了讲故事之机,便像是有意为之一般,反倒是被迫回忆往事的星簇河落得如此狼狈。
“你想听?”孤竹下意识反问。
那是自然。任谁都有好奇之心。孤竹问出口便心中清明,接着道:“也许说完,我会比你此时还不堪。”
星簇河不免一惊,无措道:“若是太伤心,便不必说了。”
“你不是想听吗?”孤竹噙着笑意反问,“就当礼尚往来罢。你已讲了你的故事,我若不讲,倒觉得有欠。”
星簇河不善言辞,情急之下也说不出什么劝慰之语,便下意识般看向孤竹,墨冰般沉润而明粲的眸中流露出些许可察的忧切之意。
当真是明眸善睐,眉目果真是传情的佳物。孤竹心想,美人的忧怀之意,连她这般心都快消弥了的人,也会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我的故事,说来就长了……”孤竹只好赶快出言以转移注意力,“四千年前,悬隐域还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星簇河有些惊疑,没想到孤竹的往事与悬隐域有什么联系。
“四千年前的悬隐域,修者尚剑,天下之人皆习剑——对么?”孤竹说着,便看了看星簇河。
星簇河点点头:“我听长辈说起过那段传闻。据说那时主宰、掌管悬隐域的是明氏家族,是天下剑宗,每个习剑之人的剑道,最终算来都归属于明氏。然而四千年前明氏没落,悬隐域中人并起而推翻之,才成了如今模样。”
“明氏节节败退,再守不住悬隐域,却没有灭亡,而是退回了另一个界域。”孤竹在星簇河惊讶的目光中道,“我正是明氏后人。”
孤竹边缓缓饮酒边道:“明氏附属于一个门派——剑阁。剑阁下辖十五界域,每个界域皆由一附属家族掌管。
“剑阁救回从悬隐域败退的明氏,让他们先在一域休养生息。后来明氏实力恢复大半,再不能回到过去鼎盛时期,剑阁便将明氏派往掌管荒岩界——虽是一界,却如其名灵气稀薄,生灵极难适应生存。
“明氏接手调理荒岩界四千余年,才令其渐渐生灵繁茂,与他界相仿。荒岩界便如当年的悬隐域一般,全界习剑,且对明氏皆有感念。
“我的生父即是这一任明氏家主。只是可惜,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为何,我们这一代嫡系四人,皆是女子。”
若说方才只是吃惊,此时星簇河便是震撼了,不敢置信道:“所以你是……女子?”
孤竹笑了笑:“你希望我是什么?”
“希望……?”星簇河还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可无论言行举止还是……外表,你都不似女子。”
“那便听我继续讲下去吧。”孤竹点了点头,继续道,“我母亲数年诞下四女,我是最小的那一个。
“那时父亲和叔父已经预料到明氏将有大劫,明氏必须尽快选出一个继承人,家族所有后事与重任,都将落在那人身上。
“可是父亲对四个女儿都一般疼爱,希望她们都能如富家的千金小姐般受人宠爱,百般为难,根本做不出决定。
“等到我一岁抓周后,叔父得知结果,便想出了一个奇招——你猜我抓的是什么?”
星簇河想了想,道:“剑。”
孤竹摇了摇头,笑道:“错了,是酒。”
星簇河惊了一瞬,竟也不禁微微笑了笑。
原来从小就是个酒胚子啊。
孤竹第二次见他笑,虽仍不减惊艳,却识趣地没再出言调戏,只尽了目力多纳入了几眼:“叔父也是爱酒之人,听闻我抓周时抱紧了酒坛子,便认定我与他一般德性……一般脾性。
“所以他向父亲提议,用海蜃之镜来试我们四人的性格。
“海蜃之镜是一件极其神异的圣物法宝,其中广纳千万界域的景象,并且可以记录那些界域中发生过的历史乃至琐事。进入海蜃之镜创造的幻境中,便可以随机来到它记录的一段事件之中,亲身经历一遍事件过程。
“更神异的是,进入之后,进入者能够随机替换那事件中包含的一个角色,而且故事也许会因为进入者的不同行为而发生改变——只是并不会影响那事件在其界域的真实过程罢了,改变的只是临时的幻影。
“海蜃之镜极其考验心性,心性不坚者,灵魂便会迷失在幻境里,再也回不到现实之中。
“所以,父亲与母亲先令我对世界有了清晰深刻的认识,才敢放我与三个姐姐一同进入海蜃之镜。
“那时我也不过八九岁,就算他们讲得再清楚全面,我也只不过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甚至——有些事我不能认同。”
说到这,孤竹又看了看星簇河,道:“你想知道我在海蜃之镜中的经历么?那段经历很长,大概比我现在所活过的年岁还要长。”
星簇河犹豫地看了看孤竹,不知到底是何幻境能那般漫长,却仍是微微点头。
孤竹便讲述道:“外界时间对于幻境而言是静止的,只有从一个幻境落入另一个幻境时,会耗去些时间。所以我们四人在其中经历许多事,于外界而言,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而已。
“我们进入过诸多世界,千奇百怪,形形色色——有恶鬼地狱、巨兽莽荒,亦有太平盛世,繁荣人间。而人间竟也有许多许多不同的景况,不止有朝堂江湖,我记得还有一种世界,高楼林立,四处皆是钢铁器械之物,人们在其中却生活得安详宁和,极少见争端。
“不过不论是否是人间,我们替换的角色都是人,而且都是女子。而虽然每个世界差别极大,我们所经历的事件却几乎没什么分别。”
说到这里,孤竹不禁哂了一声,不知是在嘲笑这世间换汤不换药的法则,还是在嘲笑人类永远未想过违抗的本性。
“不知道你会不会明白。”孤竹又痛饮了一口酒,“我们四个女子,不管在什么环境,一旦遇到危险,就会不知从何处冒出人来‘英雄救美’,化险为夷。
“这招像是屡试不爽,我那些阿姐们每次都会欣然受之,甚至对出手相救的侠士倍加青睐。”
孤竹不由叹了一声:“女子身体,天生比男子孱弱些。我每到一个幻境,便想方设法破局,想着如何将自己变得更强,以免突逢险境而无力自保。
“可我那三个亲姐,却几乎都以逃避躲闪为主,比起求得实力与破局,她们更怕赴险。
“经历的幻境多了,她们虽各有改善,或有了胆识,或有了主见,可终究……大抵是天定吧,再强大的女子,也终有在男子面前弱势的一天。”
星簇河若有所悟:“所以,你在幻境中的经历,让你觉得自己与女子不同?”
孤竹道:“是啊。有些幻境更加夸张——
“那不知是哪个界域,连皇室中人都极为开放,而且奇装异服,护卫皆是一身银凯,皇座上坐着的是长裙如浪、雍容华贵的女王。
“我们四人在那幻境中所替恰是四个公主。有一次,阿姐们叫我陪她们去花园游玩,花园与宫殿隔了一小池,池上只有一平桥。
“那日天色变得快,毫无预兆便下了暴雨,我们四人在亭中躲雨,待侍卫来时池中水已涨过了平桥,你猜怎么着?”
星簇河听得入神,下意识摇了摇头,猜不到那些侍卫会用什么办法带公主们回宫殿。
孤竹说着,做了个横抱的姿势:“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他们管这叫‘公主抱’了——那些侍卫就是如此,一个接一个地将阿姐们抱了起来,用自己绝佳的身法功夫,将她们送到了寝殿前。
“我知道她们乐在其中,但我对此却不能忍受,那时说不上为何,总之归结于天性使然,对于那个理所当然向我伸出手的侍卫,我忍无可忍——但又没道理拂了人家好意,所以我便在他之前,先把他抱了起来。”
星簇河想了想孤竹所说的那般画面,实在是太过滑稽,竟是不禁轻笑出声。ωωω.χΙυΜЬ.Cǒm
他声音本就如深林幽泉,清泠甘冽,此时一串笑音更如冰露滴潭般空灵清脆,人间天籁,也不过如此了罢。
“有这么好笑吗?”孤竹纳闷道。虽是好听,却似乎并不是好意。
星簇河片刻便收敛笑意,眸中却还渲着光彩:“用女子的身体,真是为难你了。”
孤竹看了看星簇河,虽面上疤痕犹在,竟仍是掩不住那容颜绰约,忍不住叹道:“你真该多笑笑的。”
又道:“以后我得空就为你讲一些我在海蜃之镜中经历之事,保证令你笑口常开。”
星簇河知她又在夸自己容貌,面色立时就冷了几分,凛然道:“你留着讲给别人听吧。”
“好吧。”孤竹无奈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让别人听,怕是还要嘲笑讥讽我。”
星簇河见孤竹神色略有黯然,便也不由软了面色,急道:“我……没有此意。”
“我知道。”孤竹笑了笑,“只有你对我说过,‘用女子的身体,真是为难你了’。”
孤竹接着讲道:“父亲与叔父能看到我们在幻境中的作为,父亲对我的行为感到惊异,叔父则有所预料——他大概还是觉得,我的性子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此诽了一番明惊,孤竹才继续道:“叔父说我本该是男子,可惜生灵选择不得自己出身、资质,也选择不得性别。
“不过生灵对外界的认知总是从双目开始,只要改变外表,亦能改变他人的最初认知,不至误会。
“他说,你选择不了自己是什么人,但可以选择自己做什么人。”
说这话时,孤竹自己也未察觉地流露出些敬仰崇慕之意。正是明惊这句认可,点破了她所有心结与自卑,改变了她往后一生的路途。
星簇河细细体会了一番此话,只觉能说出它的人,想必也绝不同凡俗:“你很崇敬他?”
孤竹坦然点头:“他不仅强大,而且潇洒——任哪个少年见了,都会不由自主想以此为标榜吧。”
孤竹接着讲道:“故此,继承家族的任务,就落在了我身上。却不只,我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从小开始,改造身形,不让自己日后长成女子模样。”
星簇河惊叹道:“这该多难?你却……做到了。”
“那时族中众长辈共同赠我一黑绫法宝,自幼便缠裹在胸膛上;同时要比其他人更刻苦习武,不可放任筋骨血肉柔软;而到了十余岁长身体的时候,族中还以秘法为我改塑身骨,隔段时日便施行一次,最终才能将身形稳定下来。”孤竹平铺直叙,语中没有半点波澜。
“那不会很疼吗?”星簇河蹙眉道。
“疼啊。”孤竹道,“可是既要成果,代价是理所应当的,所以甘之如饴。”
星簇河看着眼前的少年,终于也为此人而不忍一回,叹道:“世上多少人天生就如此模样,你却要为此而承受诸般痛苦——上苍着实不公。”
星簇河话中的悯意让孤竹不由心中一柔。心想若这便是有人关切的感觉,那么越君还会喜欢上天玉琢似乎也是逃无可逃。
“不过现在不同了。”孤竹心中泛漾着柔意,从腰间抽出月黑,横在二人面前,“你看到剑格中嵌着的那柄白剑了吗?”
星簇河向她说的位置看去,果然见到一柄细小的白剑,若不细看,则极易将其视作月黑剑格上的纹络。
“月黑循至理,石白破有常。”孤竹正色道,“那白剑便名‘石白’。石白今已认我为主,但在它能力范围内,我可以改变一切法则。”
星簇河听得有些茫然,孤竹便解释道:“比如,我只要心念一动,石白就会为我换一具身体。”
星簇河震撼道:“这是神者才有的力量吧?”
“当然,一旦停止使用石白,我还是得变回来。”孤竹无奈地收回了月黑,“除非能改造一整个界域的法则,否则根本不能永久保持改变后的模样。”
“法则究竟是什么?”星簇河忍不住问。
孤竹思索半晌,才沉吟着道:“法则就是天定,就是不可违。就如每个人的天资与出身,就如这世间春华秋实——你如何让它秋华春实?
“修炼法则也是如此,天地灵气虽同等,按不同法则修炼而成的力量,却不能相融。一种法则创造一个界域,一个界域只奉行一个正统法则,否则整个界域必会扭曲,从而破碎毁灭,不复存在。”
孤竹想了想,比喻道:“好比炎气成火、寒气成冰。若我再要这界域奉行‘炎气成冰、寒气成火’的法则,两种法则俱在,那么炎气到底成火还是成冰?
“如此错乱下去,界域就可能会扭曲分裂,一边是炎气成火,另一边是炎气成冰。而在分裂的交界处,便是死亡界线,任何触碰此线的生灵,都会被瞬间抹杀。
“所以未成神者不可离开原本界域,便是这个道理。”
星簇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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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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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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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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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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