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犹有惊恐之色,虽尽力而为镇定,指尖与唇齿仍止不住地轻颤,有诸多话语想说,却连开口吐字都困难。
孤竹看着步行云,面不改色。
正想凡人到底是凡人,脑中却忽浮现出白露的身影来,便又不免放了轻嘲,微微沉吟。
沉默片刻,见步行云状态并无好转,孤竹才开口道:“他不会在那里。”
只有短短一句话,连粗略的解释都未给出,然仅凭笃定的语气,以及平稳的声线,却已含有足够的力量安抚人心,令人信服。
步行云这才心绪稍定,自觉失态,便不问凭据,先稳了稳唇齿,尽管声音仍显微弱,道:“多谢。”
“那群东西快追上来了,我先带你远离此处。”说罢,孤竹再不容步行云抗拒,又一次提起他的后领,足下轻点,便抛却了身侧之景。
步行云尚不及问她笃定的缘由,就被她这一语又洒了一头的雾水:“那群东西?什么东西?”
待确定已离灰色“火焰”栖居处足够远,身后“火焰”明显稀落了许多时,孤竹以为它们放弃追逐,折回了自己老巢,才停了下来,答道:“我不清楚,不过我想它们很可能是那片坟茔的罪魁祸首。”
“这……去到那里的人都被它们生吞活剥了吗?”步行云虽未能见到房屋内的白骨,以及泥沼下的烂肉,却能从那片空气中浓重的腐臭味以及孤竹的话中猜到大概,“恩人如何确定少宗主不在……其中?”
孤竹不禁笑了一声,像在嘲他缺乏见识:“这个‘开灵境’只会吸引未开灵过的普通人,而不会理睬修者。
“且不说那少宗主起码明白开灵境不能进的道理,就算有不得已的理由,或者这里还有其他入口会令人误入,难道他身边那些保护他的人是纸糊的?若真是如此,那这个药宗的少宗主未免也当得太凄惨了些。”
倒还算头头是道,步行云细想之下颇觉有理,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安心了最紧张的事,一口气松到最后,步行云却忽又想起什么,猛地盯住孤竹,惊惧道:“恩人你就这么进了开灵境?!可还无恙?!”
“……”孤竹不料他反应还不算慢,此时却是难以解释,沉吟片刻,只好含糊敷衍过去,“我自有办法。”
说罢便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过你,进入开灵境这么长时间了,是否有感觉到自己已开灵成功?”
步行云半信半疑,见孤竹确实不似有事,连在开灵境外受的伤也已处理,便就放下心来,顺着话题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异样,我也不明白开灵应该是怎样的。”
而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面色一变:“好像悬隐域历来,的确有很多人进了开灵境后没能出去。”
“哦?”孤竹沉吟,“开灵境是怎么判断何时放人出来的?”
“若有人开灵成功,立刻就会被放出去。”步行云道,“若一直没成功,最多七日就会放出,并不再吸引此人。”
“那么,没能出去的,就是死了。”孤竹断然道出残酷的真相。
步行云禁不住面色一白。
“你还想继续待在这里?”孤竹问道。
步行云一愣:“恩人有办法出去?这不是由开灵境决定的么?”
“有。”孤竹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模样。
步行云沉默下来,有些犹豫。
得知千青灯并不在开灵境中,他本应就此离开,然既已到了开灵境,却没能迈出成为修者那天堑一步,终究还是感到仿佛能从余生绵延至眼前的莫大的遗憾。
但方又看清了开灵境如此凶险的真面目,于求生本能,他也不该再逗留下去。
未等步行云作出决定,像是紧迫他的犹豫,骤然平地生风,狂躁汹涌的阴风从身后张牙舞爪地席卷而来。
饶是孤竹再警觉,此时竟也有些措手不及,在抓住步行云后退的同时,还侧身闪躲了一番,才堪堪让灰色“火焰”擦身而过。
失算了。
心下暗道不妙,孤竹速度快到极致,一味后退,却发现“火焰”追来的速度竟不比自己慢几分,面色当即凝重了下来。Χiυmъ.cοΜ
之前的退避让孤竹与步行云已回到了泥沼后方的绿茵地,此时再有数步便可退回一片绿林之中。
孤竹将念力向身后一扫,也无需再回头确认,脚下又掷出几步,便忽而足尖一点,就将二人的身影皆腾跃上一处较粗的枝干。
大多穷追不舍的“火焰”反应不及,生生穿过了孤竹脚下树木的躯干,才堪堪停住自己的身形。
步行云被这突发的变化颠簸得头晕目眩,趁此刻孤竹终于稍有停顿,连忙问道:“怎么回事?恩人,后面到底有什么?”
“它们状似倒立的火焰,不知凭何感知,应该对进入开灵境的普通人……不,所有人,都有兴趣。”孤竹口中解释着,掌心已紧扣腰间剑柄,如握住一座山岳,力稳而势沉。
然而长剑并未出鞘,燃亮的是剑格中央如获新生的指宽小剑。
夺目的白光如偾张的血脉中激涌而灼烫着热气的血液,渐渐将身周一切包覆吞噬。
步行云被眼前之景惊得一时瞠目结舌,竟连周遭肉眼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噬人火焰”都忘了去惧怕,只目不转睛盯住那强盛白光的光源处。
却因受凡胎肉眼之限,无法穿破如此强烈的光芒而一窥其源模样,反需本能半闭双眼,以免为其所灼伤。
——恶法当道,还不醒来?
但见那灼目透云的白光渐从四方敛拢,凝成一柄如光如石的莹白长剑,悬浮于孤竹身前。
石白之醒,瞬时消融了孤竹自进入开灵境便一直承受着的,经脉中的一切阻滞。
“在这等我,不要妄动。”孤竹握住石白的剑柄,留下一句嘱咐,便执剑跃下枝干。
白衣在空中划过一道轻盈的白影,白剑则随之划出一弧更明媚、更炫目、更凌厉的光影。
在这弧光影之中,充斥着凄厉的阴风呼啸之声,竟是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落地无声,衣扰而不染尘。
发丝复依回背部之时,光影起处所有张牙舞爪的“火焰”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光影终处莹白的光芒再次勾勒出长剑的轮廓,在毫光纤柔处,却是最为锋利的双刃。
停顿仅为卸力,几乎瞬息之间,方敛回光影的石白再次以剑尖挑起一线明光,去势未尽又忽而折转,横斩一刃薄光,脚下步随剑移,臂张合如弓,引牵剑势如虹。
如此,回身又是切、削、劈、砍,白光凝放,恍如从翩跹衣袂间绽出万树千花。
而险些塞满这方天地,将那袭白衣层层密密围堵的“火焰”,则在莹白光芒盛放弥漫处,在“生机”勃发直上之下,一浪继一浪消融,尖利呼啸俱断在喉口。
由因怒而狂扑,至迟疑不敢前,终是肝胆俱裂魂飞魄散,抛了目的弃了初衷,不辨四方便狼奔豕突,逃离那灼烫夺命的剑光,成了眼下唯一而生平最艰的目标。
犹自立于枝干上的步行云已被眼前明灿绚烂的景象夺去了心神,却下意识扶住身侧粗壮的树干,仿佛稍有晃神便会被那席卷四方寸隙不留的剑光扫落下树。
而在满视野绽放的白光中,有一线自其脱离而出,直指自己面门射来。
步行云惊得倒退一步,可惜脚下枝干粗不堪他一退,这一步无处着落,身形一晃,自然避不过跌下树去的下场。
所幸那线白光在他身形坠落之前便赶上了他,并非是像对付灰色“火焰”那般刺穿他的心脏,而是在他身外延张成了一个白色的茧罩,将他整个身影包裹在内。
步行云紧闭双眼,正待迎接浑身的剧痛,却在落地之时感到自己似是撞在了极软的事物上,在沉地片刻卸力后,竟生生将他的身体弹离了地面,而未触动他任何痛感。
连忙借力立起身来,步行云四下一看,才见自己身外不知何时多了这般一个白色光罩,只是无需多猜也料到,定是方才那线白光所化。
步行云不能视,孤竹却是分明,在那茧罩之外,即便有漏出莹白光网的“火焰”,也无法破入其中威胁到步行云。
剑招持续渐久未绝,白光所散的烟云便也愈加浓厚,一点点遮蔽人双目每一处角落的视线,直到最后障目覆身,白茫茫已难辨天地四方。
在这广布四面的烟云中,凄厉的呼啸未有片刻止息。
意识到“火焰”的源源不绝,孤竹杀之尽兴后才剑势一顿,挽剑回身侧。
“烟云”消散得干脆,却也足够孤竹记起关键之处——正在那片掩埋磨碎无数误入者或擅闯者的泥沼堆砌的墓地中。
然而身着白衣的少年只是举剑照目,细细打量琢磨着手中这柄莹白的光剑,面上声色不动,心中沉凝反问:石白剑下,需要弱点么?
剑以破局,剑以斩身,剑以断魂,剑以护人,只因为剑有刃,有锋芒。
但若石白本并非剑,又将如何?——石白剑身映不出双目,因其非是钢铁之躯。
上以笼天,下以覆地。
——该当是法则的襟怀。
将臆想的天地尽付于心境,孤竹缓之又缓渐松了指掌的力道,石白的光芒亦随之由凝而散,渐渐失了剑的形貌,而只见一片莹白的光芒。
孤竹收回握剑的手时,石白的剑柄也已完全被抹散。
而眼前如滴墨入水般形迹缥缈的白光,则宛如被人摘出一颗颗明珠,裂作无数光点,飞散入四面八方。
步行云怔怔地看着眼前撼人心神的炫目景象,已不愿去思索孤竹莫非就此弃了她的白剑,还是其他什么他所不明其意的招数,只是想静静地等待这一切结束后,该如何编排自己的疑惑,孤竹又会回答多少。
直到每一颗光点向四面消失于目光之中,孤竹方收敛心神,再次握住了腰间月黑的剑柄。
毫无拖沓与滞缓地,划出一道清鸣,与一瞬电闪般的剑光。
在剑光露面的刹那,四方俱震,之前仿若消失的白光,此时尽数剧烈地与玄黑长剑共鸣起来。
而随着白光的再度显现,月黑的剑身渐渐淡了黑色,宛如长夜为月光所映亮,自剑尖至剑柄,一点点显出华贵又孤冷的银色来。
本无昼夜晨昏的开灵境在仿佛已占据全境、连毫末都无比精纯明亮的白光映照下,显得宛如长夜后的另一个白昼。
纵然步行云被保护在白光形成的茧罩中,此时仍被刺得双目酸疼,闭上眼亦不能阻挡外界明亮得好似将燃的一片白,尚需用上双手遮覆,才勉强缓解目眩之感。
仿若,那白光如此强势而剧烈地湮灭了一切黑暗,又即将成为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在步行云意识模糊地以为白光会不断明亮下去直至吞噬世间万象时,几道锋利迅疾胜于闪电的剑光霎时从孤竹手中的月黑刃上弹射而出。
空中虽无实物,然尘埃与空气皆是难以幸免,发出刺耳的割裂声;恰于剑光离剑时,白光不再拔长毫光。
这数道剑光并非全部,一道接一道更锋锐更迅疾的剑光、乃至更为强大、杀意更重的剑气,紧随其后,前赴后继,源源不绝。
割裂的不再仅为空气,而是空间。
如同琉璃碎裂摩擦的刺耳声响,同时来自四面八方,那简直是耳膜无可抵挡,能直透心脏的、比箭矢更尖锐的魔音!
仿佛天地正在身侧坍塌!
步行云刚认为自己几乎已经盲了,现在却觉自己又将聋了。
没有席天卷地的狂风,铺天盖地的熔岩,此起彼伏的兽吼与惨叫,也无大地震怒,洪水滔天,兵戎相见,但还是让人本能而恐慌地想到二字:末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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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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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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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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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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