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写信的黄立仁接过管家黄承恩手中的密信,眉头皱起,“刘素素卸下车队,乘船到达明月集?还带着三百多个孤儿孤女?”
黄老爷疑惑了。
在大周,善事是不能随便做的,明月庄这是要搞哪样?
假如一个举人,在灾年时捐出所有粮食,收获善名,这个没问题。
但这个举人如果更进一步,帮着小民购买廉价的粮食,挡了其它大户吞并土地的路子,那就过线了,下场几乎是确定的。
譬如一个大儒,到某地县学讲学,然后给那个县的蒙学发些笔墨、纸砚、书籍,便是提携后进、教化后辈的大家风范。
但那个大儒最多讲些求学年间的心得,如果把科考的一些要点和隐晦规则说出来,让那些穷孩子少却几年之功,从而在考场上和名门后辈公平竞争,就有些过分了。
比如一个官绅大户,看不过乞儿的惨状,收养几个甚至十几个做家生子,士绅阶层只会传扬其善名。
但如果哪家大户敢收养过百,乃至几百上千的乞儿,那就等着破家逃亡吧。收养那么多孩子干嘛,是不是养大了当死士用?肯定是心怀不轨!
大周便有孤寡局,谁敢过线,便是收买人心。琇書蛧
中庸之道,无所不包。上善若水,无人可逃。
所以黄立仁怎么也想不出,李响到底想干什么?宣扬自己的善名,好多一个护身符?
笑话,你李响一无功名在身,二无祖先荫庇,算什么良善人家?
再说了,什么是良善人家?还不是正人君子们的众口之言。
大周虽不杀士大夫,但被罢官流放的宰执不知凡几。倒台之前,出过宰执的人家是最大的良善人家,可倒台之后,舆论立马倒转,他们的家族不还是掉下一个台阶?
宰执尚且如此,你明月庄能如何?
就算有再多孩子饿死在黄家门前,黄立仁也不会冒着风险去多救一些人,而是挑选几个孩子收养,传扬一下善名。遇上灾民哭求,便饱含热泪,说上几句“家资有限,何况立身持道自有定矩,不敢逾越,无能为力”之类的话,便关上大门。
推己及人,黄立仁怎么也想不出,明月庄这么做的目的。除了惹人猜忌,被大户人家甚至赤贫小民暗地里骂傻叉,收养好几百的孤儿孤女还有什么作用?
不能说士绅有多恶,形势如此,士农工商面对流民过境的时候,都是一样的选择。就像令副父亲撞死在李响车队之外时说的那句话:流民无尽,救不完的。
大周流民百万,即使救下眼前的几百上千人,又能如何?流民鼓噪起来,转眼变成白眼狼,吞掉仁善之家是常有的事。自家为救灾民用力过猛,还会招致孤立、排挤和打压,何苦来呢?
咳咳,还是不要做出头鸟,和大家保持一致吧。开粥棚,挑选家生子和奴婢,剩下的流民,便让他们自求多福。
黄立仁得中进士,并担任十多年朝官,最后以侍郎的高位致仕,学问自然没问题,在为人处世上也很老道。但他对于很多世间之事的看法,早已形成固化观念。
刘素素带着几百名孤儿回来。听闻消息,黄立仁聪明睿智的脑袋里,从没有过李响只是单纯地想多救些人的选项。
毫无意外地,黄立仁认为李响……
“有诈!”黄立仁心道。
黄立仁摇摇脑袋,镇定下来。对李响的防范之深,使得黄立仁不放过李响的任何一个动作、明月庄的任何一个细节。对六十出头的老人来说,平均每日处理上百条情报、和上百人交谈,已是极大的负担。
刘氏亲族提供的明月庄各项规程,乍看起来都没有问题,无非是设立乡约,大家守规矩罢了。黄立仁还看过明月庄的乡约细则,觉得也就是条理分明了一点,和大周的许多乡约没多大区别。
但黄立仁总觉得,那个小山谷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有着极深的恶意,便如一只凶兽在那里育卵。
黄立仁一度从梦中惊醒。
心烦地把信扔到一边,黄立仁用力写下李响两个字,喃喃道:“精力不济啊,你也太能闹腾。不管了,无论如何,这次你也跑不掉,造反是死,不造反也是死!”
“蔺养成和知州都不看好老夫,以为大势不好,老夫没本事迫使明月庄的小民屈服,让你内外交困直至败亡。但老夫岂会没有杀手锏!”
一个准豪强而已,还怕对付不了?黄立仁奋笔疾书,写下几十封信。约期小年夜,共谋明月庄!
黄承恩不敢多打扰,悄悄行礼退下,关门时多看了黄立仁的书桌一眼,目露犹豫之色……
乌泱泱的几百人,簇拥着刘素素来到明月集。
刘素素没有多停留。让有职事在身的文书、账房和管事自去忙活,又把路上收来的几百孤儿孤女分散到汉江边上十几个早有准备的作坊,刘素素才拉着姜兰回返明月庄。
从汴京到勋阳的一路上,被丢弃到车队外面的婴儿已有三十多个,被明月庄的伙计护卫别扭地抱在怀里,朝新家前进。尚在襁褓的婴儿又是大哭,又是拉臭臭的,搞得队伍停停走走。美女、护卫、大车、婴儿,这个队伍不太冷。
婴儿被分散到素来和善的人家。好些人家抢着收养这批婴儿,他们知道庄主做事厚道,公中肯定会给婴儿发放钱粮,没准还会给一些便利呢。
但有能力、有意愿、有胆量养婴儿的人家,毕竟是少数,这年头的婴儿死亡率不要太高,何况还有缺少时间和分配家产的问题。最可怕的是,收养的婴儿一旦夭折,街坊邻居指不定怎么戳脊梁骨呢。
日落后又过了一个时辰,鸡飞狗跳的明月庄才安静下来。
李响在庄门口接过刘素素,让张清平和杨营东等人帮着安顿车队之后,便和李梦空、张万里、成吏员、赵伯等人来到议事堂的庄主暖屋,商议刚收到的两封密信。
两封密信。一封是蔺养成幕僚发过来的,讲的是勋阳和十堰的入流官,对这次冲突的态度。另一封是王三紧急派人发过来的,传信的那人差点跑死,才在一炷香前把信送到。
李梦空首先发言,“这些入流官,既舍不得利益,又怕得罪人,作壁上观很好理解。”
赵伯不是个豁达的人,只认死理,“这帮大老爷,平时拿着份子,在任上积累声望。如今明月庄明显是被针对了,他们居然往回缩,不讲究。”
张万里太了解大周的官员了,“他们宁可得罪明月庄。庄主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士绅大族就未必了,那几个大商家背后的人,随时可以毁了他们在士林中的名望。”
成吏员不受庄民和大多数公中人员待见,犹豫着要不要说话,见庄主一副鼓励的神色,他才慢慢说道:“入流官作壁上观,即使利益受损,也可以保住一些东西,算不得什么。但身为士林一员,得罪的同僚和大人物多了,便寸步难行。”
“属下以为,知州大人和蔺知府等人作壁上观已经很难得,说明公中在明月集那边的规程奏效了。”
成吏员不愧是经年老吏,对大周官员士林的规则一清二楚不说,马屁也拍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其他人察觉不到什么,只有张万里瞧了成吏员一眼。
李响坐在虎皮大椅里,感觉很奇怪,难道在赵伯、刘盛两人的眼里,庄主的椅子都该有虎皮?刘盛居然把珍藏好些年的虎皮拿出来了,不过挺舒服的……
“本庄主认同成吏员的意见。”李响朝成吏员点点头,“进士出身的入流官没有翻脸不认人,是好消息,表明咱们公中采取的一些章程是很好的。”
然后是王三发来的急信。旁听的熊成文和张展郡想要发言,李响点头。
张展郡一向喜欢用数字说话,“黄家于今日下午开始,联络各方一起动手。按照快马传信来算,汴京的蔡全收到消息,少说也得两日之后。属下私以为,针对明月庄的行动很可能从三天后的小年开始。”
熊成文擅长整体分析,“黄家打的主意是多点开功,内外夹击,让我明月庄自乱阵脚,内外交困。属下以为,黄立仁联络的人太多太杂,我明月庄可以先退避自守,瞧准破绽再反击,最好令其内部生乱。”
李响眼前一亮,张万里等人也点头。
李响心道:“黄成两家、刘氏亲族拉拢那么多人,是要拿出利益的,到时明月庄收缩自守,他们拿什么喂饱合作者和支持者?”
“人心太杂,则难以驾驭。黄立仁把反对明月庄的人全部动员起来,以为可以让明月庄手忙脚乱,但只要明月庄收缩自守,明月集和靠近丹江口的几十里汉江岂不是先乱起来?”
李响和属下合力修改计划。
与此同时,黄立仁也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
刘夏都又拉拢了十几户对李响不满的人家,蔡二赖子也找好了切手指砸脑袋的破落户;
明月集那边,几家对明月庄颇感兴趣的大商家,其背后的人家答应,到时候在朝堂上挡住李纲和虞允文;
看到东部秦岭村寨的惨样,中部秦岭算得上号的五家村寨答应和黄成两家联手;
南阳、襄阳的经纪行老和牙行胥吏,不忿明月集的新规矩久矣,巴不得背后的明月庄早点倒台。跟这些人联系热络的地痞盲流和黑白势力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抢地盘;
丹江口、南阳和叶县是明月庄的重要中转站。丹江口的一些脚夫船头和黑白势力,南阳的大小十一户士绅,叶县的成家,将会一起动手;
李响在汴京那边搞出了大动静,黄立仁虽然不清楚全部内情,但知道汴京那边对明月庄十分要紧。有蔡全在汴京动手,牵制明月庄一部分力量,黄立仁很放心。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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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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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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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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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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