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鹰开路、斗牛拱卫,一行人浩浩荡荡,从驿站动身,往华容府城而去。
此时正值初春,寒意由浓转澹,行商的车队、赶路的单帮,以及不少挎刀提剑的劲装汉子,渐渐多了起来。
那四座高大城门如同匍匐巨兽,张口吞吸滚滚人流,披甲执锐的兵丁冷眼扫视,并无半点松懈之态。
即便气质精悍的江湖人,想要进城也是乖乖地解下刀剑、交出背囊,搜查无误才准许通过。
管中窥豹,凭此可以看出景朝马踏江湖,是真正意义上将“以武乱禁”四个字抹灭干净。
“华容府比邻中央,水陆两道皆是通畅,颇为富足。
加上少有天灾,日子清静,算得上是百姓安居乐业。
但再往外走,未必就有如此繁华了。”
纪渊端坐在呼雷豹的背上,今日换了一身利落常服,而非那袭扎眼的大红蟒袍。
倘若忽略左右两旁,如星拱月的小旗、缇骑,鹰视狼顾的冷峻少年,很有几分鲜衣怒马的任侠之气!
啪!
前头开路的云鹰缇骑抖动鞭子,当空发出炸响,作为提醒。
慢吞吞挤成长龙的行商车队不敢阻路,赶忙让出一条大道。
“北镇抚司……”
“好面生的千户!”
“尚未及冠,木簪束发!难不成是登顶榜首的那位小爷?”
“浮云山那边天塌地陷似的大动静,你没听闻么?张弓射杀大宗师,三千年未有的壮举!”
“……”
官道两旁,诸般议论此起彼伏。
纵使声音压得很低,照样一字不漏,清晰传入纪渊的耳中。
“还真被监正言中了,登顶榜首,发布景朝,从此天下谁人不识君!
今后走到哪里,都要大出尽风头。”
灵肉合一的敏锐五感,不仅让纪渊的听觉过人。
就连行商车队当中散发的心念波动,他也能觉察出来。
“大略一瞧,并无杀机恶意,现在就算顶尖刺客藏匿于人群,动手之际绝瞒不过我!
正所谓,秋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
纪渊心思浮动,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随行的童关。
守城的兵丁自行散开,莫说上前盘问,好似凑近过去,腿肚子都会打哆嗦。
很明显,这位小爷气势浓烈!
宛若大蛟大蟒走水入江,引动风雨欲来一样!
这是气运晋升封王层次之后,所带来的蜕变。
从‘青侯’到‘紫王’,从‘天意垂青’变为‘人道贵紫’。
禄命愈发深厚的纪渊,如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万事万物、把握运转的俨然气度!
“路经华容府,岂能不去官邸拜会府主。”
大队人马从城门鱼贯而入,纪渊轻笑一声,拢于袖中的手掌捏着烫金名剌,转身对裴途道:
“寻个好点的地方落脚,不要叨扰百姓,也别让兵马司的兄弟难做,收敛些气焰。”
童关按住腰刀,上前道:
“大人,人生地不熟,只身前去会不会……”
纪渊摇头道:
“就算是鸿门宴,连我都难应付,你们还能帮得上什么忙?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设伏刺杀朝廷命官,府主都要掉脑袋的。”
童关眼帘低垂,想到怀里揣着的三枚大丹,轻声道:
“大人可要属下暗中联络华容府的眼线谍子,打探下情况?”
纪渊眉锋一挑,颔首道:
“把缇骑兄弟放出去,好遮掩耳目。
一座府城龙蛇混杂,咱们树大招风,保不齐就有好几双暗中注视的眼睛,盯着你我。”
童关会意,默默记下。
随口交待几句,纪渊像是外地的游人,脚步不紧不慢,独自往府主官邸行去。
“藩王与储君的夺嫡……这趟浑水不想掺和,却也没法躲开。
我常常讲,拳就是权,想要掌权,就要握拳。
可站得越高,再想不偏不倚,就很难了。”
昨晚上收到周绍成的那些账册,纪渊思忖许久,最后还是选择赴约。
如果视而不见,当成没有这回事,他是可以少去一桩麻烦,但却难以面对白含章。
平心而论,纪渊真心觉得那位太子殿下人不错。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天地,显赫权贵能够把低贱草芥放在眼里,已经殊为不易。
“情分债,才是真的难还。
若无白含章那道圣旨,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凉国公府岂会这么风平浪静。”
纪渊优哉游哉,饶有兴致赏玩街市的摊贩商铺,由外门踏入内城,见到府主官邸。
许是年久失修,并无预料之中的堂皇气派,墙皮有些脱落,摆在门口的石狮亦是痕迹斑驳。
“不像个封疆大吏住的地方。”
纪渊眼底掠过一抹意外,按照《景朝会典事例》的明文记载,一品大员给房二十间、二品官给房十五间、三品官给房十二间、四品官给房十间。
这位周绍成周大人怎么着,也该分一套五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才对。
再者,他可不是有名无实的闲散京官,堂堂宰执一府的实权大员,住的这么寒酸,确实少见。
“就是不清楚,表面清廉,亦或者知行合一?”
纪渊玩味一笑,他还没有天真到以为太子一党,东宫属臣,个个都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
随便叫个门子,将烫金名剌递进去,不多时就有匆匆脚步响起,一位中年管事前来恭迎。
“怠慢千户大人了,老爷这几日身体不适,待在府中静养,未能亲自出府,实感歉意。”
纪渊摆了摆手,笑道:
“周大人乃一地之父母官,政务繁忙,论及品秩还要高过我,哪有上官接待下官的道理。”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可身姿依旧挺拔,眸光平静,全然没有半分卑微模样。
“千户大人乃是人中龙凤,俊彦英杰,傲视同辈的真天骄!
老爷千叮咛万嘱托,切不可失了礼数!”
管事做出邀请的姿态,将纪渊引入官邸。
穿廊过道,沿途并未看到多少杂役仆从,丫鬟侍女。
就几个浆洗衣物、做饭洒扫的老妈子,以及操练棍棒的护院大汉。
很快就来到书房,木门敞开,里面坐着一个面容古朴,衣袍发白的中年男子。
华容府主,周绍成。
“纪千户请坐。”
那个中年男子并未起身,继续低头伏桉,握笔如飞。
很难想象这是牧守一方的府主,寻常的富家翁拿捏架子,都要比他更气派。
“福生,沏一壶好茶来。”
周绍成好似生来就不苟言笑,既没有钻研经典的书生气,也没有为官做主的富贵气。
“稷下学宫出身,确实与上阴不尽相同。”
纪渊不露痕迹扫视一眼,发现这位华容府主的书架上,竟然没有四书五经、诸子史集。
反倒摆着几部《齐民要术》、《工开万物》等杂学。
很明显,周绍成并非注经着述、钻研学问的文坛大宗,更像工部疏浚河道、兴修水利的那种领事。
茶盏送上,烟气鸟鸟,纪渊正要寒暄几句,就听到周绍成道:
“账册,纪千户看到了?”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请恕纪某直言,周大人你这样的性情,怎么能够坐上一府之主的位子?”
纪渊哑然失笑,不禁问道。
“太子殿下出力较多,周某本来是掌水利屯田的主事,赤脚踩在泥地,每天与河水打交道多,与人打交道少。”
周绍成一板一眼回答道。
“水无常形,大江大河也有习性,阴晴不定,变脸厉害得很。
周大人只通水性,不懂人性,官场上很难混下去。”
纪渊侃侃而谈,嘴角含笑。
“纪千户这番话很有见识,但周某这辈子做到牧守一方的府主,已经心满意足,也没有向上攀爬的念头。
今日邀千户过来一叙,不为别的,就想知道怀王客卿的那几本账册,千户是否看过?”
周绍成说话像是一块生铁,硬邦邦的,没有什么情绪。
“大略瞧了一遍,走私禁武、培养丹师和药师、还跟关外做生意,想要打通这些关节,做成这些事情,一个王府客卿,未必足够。
周大人,你可知道这份证据一旦递上去,将要牵扯多少人?”
纪渊随后端起茶盏,用盖子轻轻刮了两下,浅浅抿了一口。
“天京朝堂暗流汹涌,要知道,东宫已经失了以凉国公府的勋贵之心,而本官这一次巡狩辽东,也是奔着掀开烂摊子去的。
倘若再查一位藩王,其后引发的动荡,你我未必控制得住。”
“纪千户怕担责,怕麻烦,怕事后被追究?”
周绍成无论面对上官、下官,说话的时候,两眼平直向前,目光一动不动,很容易叫人感到不自在。
他也是这样对待纪渊,可眸子锐烈的年轻千户极为坦然,显得一派轻松从容。
“周大人难道不怕?可若不怕,为何要把账册用掩人耳目的法子,送到我的手上?”
】
纪渊故作戏谑似的问道。
“虽然华容府与天京城相隔不远,但对于周某来说,确是千万里之遥。
周某的确不懂为官之道,当年同窗有的入主六部,有的享誉文坛,独我在河工一事上摸爬滚打,蹉跎岁月。
即便被东宫拔擢成一府之主,固执习性始终未改,坐不惯封疆大吏的位子。”
周绍成低下头,眼中露出几分复杂神色。
“我看不起那些钻营官位的庸碌之辈,更瞧不起捞油水的贪污之人。
我自视甚高,觉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都不过读书人给脸上贴金的大话。
皆不如《齐名要术》开篇,‘食为政首、要在安民’这八个字!来得重!”
纪渊眉锋挑起,面色不变,一边品茶,一边继续听下去。
“可正因如此,我醉心于河工通渠、改良稻谷、栽桑养蚕等事,把一府之政务交由奸人之手。
从六年前,我府中的师爷就已经跟怀王客卿勾结上了,借朝廷运粮、押送税银等名头,拢共将九十二件禁物送到京中。
窃走甲等药方五张,乙等药方十一张,耗去四万两的各类药材,用于私下培养炼丹药师。
以华容府主的印信,串通三大商行,屡次出入辽东边关,前后总共走私五十万斤的各类矿石。”
“你那个师爷叫什么?”
看到一府之主历数自个儿的失职、失责的错处,纪渊眼眸澹漠,好似不为所动。
随后以灵肉合一的敏锐五感,仔细觉察周绍成的心念波动。
“常守静。原本是一个私塾教书先生,我做主事的时候与他相识结交,近七八年了。
怀王客卿则叫‘贾裕’,是个炼丹的道士,早年与老君教有些牵扯,后来入了怀王门下。
我不知道他俩何时勾搭在一起,但依据账册数目可以知道,禁物送到京城,就如泥牛入海,再没有任何动静。
既然并未出手,那就不是为财。
私底下培养炼丹药师,目的昭然若揭,其意在于阴养死士!
加上五十万斤的各类矿石,制造铠甲、兵器绰绰有余!
怀王……他想造反!他要谋害太子!”
周绍成眉目严肃,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道。
“不必急着下定论,咱们把这桩事再倒回来捋一捋。www.xiumb.com
周大人你是如何发现自家师爷,跟怀王客卿来往密切,私下串通?”
纪渊心平气和问道。
并未被周绍成霹雳般的惊天大秘给震惊到,彻底乱了方寸。
“账册。兴修水利、改良稻谷、建桥铺路……这些都要花费库存银两。
两个月前,我从稷下学宫的残本当中,补全‘珍珠米’的培育法子。
需要开辟一片很大的水田,雇佣约莫千余名农人,以及铺设水渠等等。
但那时候正值本府上缴税银的当口,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我就寻思开源节流,于是把近九年的账簿全部看完。
结果……我那师爷八面玲珑,心眼活泛,是天生当官的好材料,但他做假账不够细致。
顺着这个往下一查,果然发现更多破绽。
只不过还未等我揭穿,常守静就有所察觉,故意用账册引诱,让我中计,着了他的道。”
周绍成撩起衣袖,右手有一条醒目红线贯穿。
“七日散神香,可以令人迷失心智,日渐痴傻。
我一天之内,唯有正午两个时辰,能够记得清楚,其余多为浑浑噩噩。
七日之后,魂魄散尽,如同暴毙而亡。
这是第五天。
但常守静低估本官,我自幼就有过目不忘之能,这才进士及第,高中探花。
他给的账册为真,我看完以后,就默记于心,抄写下来。”
纪渊眸光一闪,望向刚才周绍成伏桉书写的纸张内容。
竟然都是密密麻麻的账册数目!
依靠这种法子,让自个儿保持清醒?
“所以周大人听闻本官路经华容府,以行贿的手段,将账册传出?”
放下茶盏的年轻千户微微一笑,摇头道:
“可那常守静既然知道你发现这桩秘密,怎么还能让你送出那几个大箱子呢?”
他低头一瞧,杯中茶叶打着旋儿,灵肉合一的感应之下,整个官邸的杀机恶念如大潮拍岸!
“可惜,诸位只晓得纪某登顶榜首,射杀宗师,却不知道我还法眼如炬,能识破四神爪牙!”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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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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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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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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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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