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一片灯火通明。
龙案后,嘉成帝面色阴晴不定。
郑安成服侍在侧,却是连头都不敢抬,眼观鼻鼻观心,只寄望这一切能赶紧过去。
蓦地,一阵冷笑声在大殿上响起“朕的吴阁老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朕还以为他能一直若无其事下去,没想到临到这时候,他终于有动作了。”
既然嘉成帝都说话了,郑安成自然不能继续在装死下去,陪着笑道“大抵吴阁老也是心疼后辈。”
“心疼后辈,心疼后辈拿我祁氏江山当做儿戏!心疼后辈,就置朝廷的颜面不顾!”一本奏折劈空砸了出来,落在地上,无力地滚动了两下,终于化为沉寂。“朕的这群好大臣日里倒是个个装得挺好,为江山社稷着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实际上个个胆大包天,寡廉鲜耻!都来向朕示威,很好,都很好!”
随着一阵阵扑通声,殿中服侍的太监们都跪了下来。
“陛下息怒。”
“息怒?朕怎么息怒?郑安成,吴阁老告病几日了?”
郑安成低了低头“回陛下的话,已经三日了。”
“信不信?明日这老东西就会上书请罪,然后朕的那一群大臣就会出来劝和。”
“这……”
这事郑安成还真信,他在嘉成帝身边服侍多年,当年先帝当政时可是见过的。那些文官们真是惹不得,动不动就上吊、抹脖子、撞柱子,轻点儿就是跪在太和门外哭。饶是先帝英明神武真龙在世,也拿这些文官们没什么办法,
后来先帝各种手段,倒也压服了一众大臣,他们也一改之前动不动就死谏,而是改为了抱团。甭管彼此之间斗得再怎么厉害,反正对上是挺一致的。
有时候郑安成一个没了子孙根的老太监,都替嘉成帝憋屈,可没办法,总不能江山社稷都不要了。
“陛下息怒,总不能气坏了龙体。”
嘉成帝冷哼了一声,正想说什么,一个小太监急火火地就冲进来了。
“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郑安成几个大步窜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子,就照着脸抽了两巴掌。
“嘴上不把门,脑袋不想要了?”
这小太监是郑安成的干儿子,名叫顺喜。见干爹这么气急败坏的铲自己,也知道自己坏了规矩,忙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扇着自己。
“奴才该死,陛下饶命。奴才也是太心急,才会坏了规矩,那、那侯文清在大理寺吊死了!”
啪的一声,隐隐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嘉成帝眼中寒芒闪烁“好,很好,前脚上书认罪,后脚就把自己吊死了!”
侯文清的死让满朝哗然。
之前也不是没有官员在大牢中‘畏罪自杀’,可那几人官衔并不高,也许让人侧目,却并不足以让人吃惊。
可侯文清的死就让人震惊了,他可是前途无量。
能升到侍读学士一位,待这次会试过后,且不提一科三百进士都是他的门生,放入六部至少从侍郎做起,再过几年入阁也不是不可能,可这样的人竟然畏罪自杀了。
还是那座不知名的宅子里,林邈再度登门。
不同于上次,这次那弹琴的青衣人终于给他了个正脸。
此人虽被林邈称作师叔,却比林邈要年轻许多。大约也就只有三十岁的模样,一头墨发尽数披散在肩后,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束成一束,眉眼清俊,竟有一种罕见的魅力。
林邈走进来时,他正坐在窗下喝茶,淡金色地阳光从窗外洒射进来,让他的肤色有一种晶莹之感。手指纤长,骨节如玉,好一位翩翩佳公子。
“师叔。”
“你来了?”虞钦眉眼不抬,只是低着头啜茶。
“师叔,侯文学死了。”
“此事我知,他注定是要死的。”
见林邈眉间阴郁,虞钦哂然一笑道“他死了,不但保全了吴阁老,还保全了很多人。不管是于吴系一派来说,还是其他人来说,他作为乙酉科会试总裁官,只有他的死,才能平息这场纷争,这也就是当初我不让你搀和进去的原因。”
林邈没有说话。
“在这场事中,你看到了什么?”
“我……”明明比此人年长,可面对此人时,林邈竟有一种自己是个初出庐毛头小子的错觉。
“是不是觉得很诧异?明明之前我与你讲过很多,可听来的总不如看来的更让人记忆尤深。其实我早就说过,这世界本就没有全然的对和错,以及敌我之分。”虞钦长叹一声,道“你看他们与吴阁老斗得你死我活,实际上在某些时候,也会有短暂合作的时候。譬如这次,继续追根究底下去,只会把所有人都拖下水,所以侯文清死了。”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是官必然有好坏之分?前朝亡于党争,其实并不是妄语,很多时候争与不争,不过是迫不得已。但凡人能达到一定的位置后,必然有无数附庸之人,这些人参差不齐,有亲近的,有不亲近的。有的时候,保别人,也是在保自己。”
林邈陷入沉默。
见此,虞钦道“好了,不说这些,说说其他的吧。”
林邈点点头,将吴阁老病中上书请罪的事说了出来。
就如同虞钦所言,连以往和吴阁老不怎么对盘的一些大员,都出面替吴阁老求情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但料想以嘉成帝一人之力,恐怕是抗衡不了这么多朝臣。
听完后,虞钦讥讽一笑,又道“那你那学生呢?”
闻言,林邈一愣,想起那日薛庭儴去找他时说的话。
“老师,学生本是想按捺,无奈形势不由人。经此一事后,恐怕我们师生情分再也不能延续,不过老师您放心,在学生心目中你永远是学生的老师……”
“痴儿,你可知,你这一去可能就是九死一生。即使侥幸成功,也是满朝树敌,你以后……”
看了怔忪地林邈一眼,虞钦摇了摇头“此子倒是个好胚子,就是可惜了。”
这可惜之意即使虞钦不说,林邈也清楚,心里当即弥漫上一阵痛苦来。
就在朝堂上因为吴阁老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乙酉科的会试也终于放榜了。
顺天贡院门前人头攒动,不多时关于薛庭儴中了会元的消息,就传回了井儿胡同。
消息传来时,薛庭儴正抱着弘儿看花。
听到那声捷报,明明身边的人都是笑容满脸,他却没有几分喜色。
招儿打发了报喜人,转头回了房,就见薛庭儴坐在窗下若有所思。
“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欢喜。”
招儿叹了一口,这会元来的实在是有些艰难。其间种种艰难自是不必说,而从今往后这一屋子人恐怕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亲密。
不过两人并未感伤太久,紧接着而来的两个喜报,让井儿胡同里又陷入一片喜悦的气氛。
这次不光薛庭儴中了,毛八斗和李大田也中了。虽是二百多名,侥幸挂了个尾巴,可大小也算是个贡士。
一众人聚在一起庆贺了下,林邈不在,陈坚也不在。
这些日子陈坚一直在翰林院修《明史》,是薛庭儴专门让人给他递了话,让他不要回来的。
这天晚上薛庭儴喝了酒,不光他喝了,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喝得大醉淋漓。三人聚在一处喝到三更才罢,第二日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接下来的日子里,新进贡士们又陷入一片忙碌的喜悦中。
这次会试不同之前,以前会试有主副两位总裁官,十八房同考官,加起来不过二十人。这些人中主副两位总裁官,是座师,十八房考官是房师。而这次是九卿监考,三十多位阅卷官,认真来讲这些人都能攀上座师和房师的关系。
那些阅卷官也就罢了,九卿作为主考,这可是现成的人脉关系。历来有会试后拜谒座师的规矩,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也因此最近几位阁老和大员府上颇为热闹。
到这个时候,这些跺一跺脚朝廷就要抖三抖的大员们,一改之前矜持威严的模样,哪怕是忙里偷闲都会在家中静坐等候的。
为何历来主副考会让人抢的打破头?因为这些都是人脉,是资源。
一科三百进士,过了会试这一关,只要榜上有名,会试顶多会影响排名,并不影响其身份根本。这些人以后或是入了翰林院,或是入六部任主事,或是外放为知县,遍布朝野内外,很多时候某一系的势就是这么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而朝堂上最亲密的便是师生关系,哪怕是当今九五之尊也不能辩驳,不然就是违背了伦理,就是让人陷入了不忠不义的境地,这是大不韪,谁也不敢触犯。
连毛八斗和李大田都出去与友人一同拜谒座师,唯独薛庭儴闭门不出。
其实毛八斗两人也不愿意去的,他们素来以薛庭儴为马首是瞻,还是薛庭儴劝了他们。其实道理很明白,随着几人纷纷入朝为官,势必有一日会分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不该是为他人所左右。
而薛庭儴之所以不去,也是出自一种识趣,经过之前击登闻鼓连带出舞弊大案,现如今朝堂上大抵没有几个官员会待见他,何必自讨没趣呢。
连薛庭儴都没有想到,有一日自己会到了孤臣的境地。他的座师乃是他的靠山只能是嘉成帝,这是一条一个人的路,那日薛庭儴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走过棋盘大街,来到午门前就有了这种觉悟。
毛八斗和李大田连着出去了好几日,这日回来后毛八斗与薛庭儴说道“这几日他们都忙着递卷头,那武呈明让我和大田也赶紧写了四处递一递,也好谋个好前程。”
这是讨教来了,反正在毛八斗眼里,经历这次登闻鼓的事后,本来亲近无比的师弟突然一下子拔高许多。
其心智、眼界、谋略都不是他和李大田可比的,现如今薛庭儴在毛八斗和李大田两人眼里蒙了层纱,总觉得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事实上薛庭儴也确实知晓,这所谓的‘递卷头’便是私下里的一种约定俗成。殿试是不糊名不易书的,也就是说是时读卷官会直接看到考生们的姓名和字迹。这时递卷头的效用就显现出来了,你提前递个卷头给哪位大员看一看,他若是欣赏你,想提拔你,是时看到你的自己笔迹自然不言而喻。
殿试虽是当今主考,可当今怎么可能去审阅三百多份卷子,自然是有读卷官的,且读卷官也能很大程度上影响殿试中排名的情况。
“那你和八斗的意思,是递还是不递?”薛庭儴问。
“自然是递的。大家都递,我们不递,太另类太扎眼了。”顿了下,毛八斗干笑着道“庭儴我不是说你,你的情况有些特殊,就算要递卷头,也该是递给陛下才是。”
最后一句话显出毛八斗的秉性不改,这种时候还不忘打趣,薛庭儴失笑地摇了摇头,笑骂道“行了,就别拿我打趣了。那你的意思是?”ωωω.χΙυΜЬ.Cǒm
毛八斗挠了挠脑袋,道“我和大田的意思是,我俩这次能考上,还不知道是怎么考上的,又挂了个末尾,可既然老天给了机会,自然要试上一试。自打入了京以来,所知所见超出我们想象太多,以前以为只要堂堂正正,谁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现如今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总不能永远被动挨打不能还手,等你入了朝后,处境肯定不会太好。我和八斗想的就是至少我们俩总是要奋斗一把的,这样一来以后也能帮到你。当然这是暂且的想法,最后会怎样谁也不知,可总要努把力的。”
听到这话,薛庭儴的脸崩得很紧,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毛八斗的肩膀,便去了一旁拿纸笔。
就这炕桌,薛庭儴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他首先划掉一个吴字,道“这个是不用想的,此人心胸狭隘,最喜迁怒,你们二人与我的关系瞒不住,即使之前我做了种种准备,你们落在他手里还是不落好。”
跟着他又划掉一个沈字“此人墙头草,风吹两边倒,且根基不稳,这次我恶了他,他恐怕对我等都是避之不及,所以也不用考虑。”
语毕,他又连划掉冯和费两个字,这两人认真来说算是吴系,自然也是不用考虑地。最后只剩了徐、马、谭、杨四个字。
薛庭儴想了想,划掉徐字,吴阁老素来认为徐首辅是平生大敌,恨不得能除之后快。哪日徐首辅若是倒了,他下面的人都讨不了好,且在那梦里徐首辅最后是倒了的。
“这个心明眼亮,却最喜和稀泥,以他的性格,恐怕不会收了你二人,且他大概在内阁中也待不了几年了。”薛庭儴点了点谭字。
也就只剩下马和杨了。
看着这两个字,薛庭儴蹙紧了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让毛八斗两人自己选。
“若论心思少不招惹是非是他,这个却是最喜欢栽培门生的。”最重要的是这两人都是在那梦里,得了善终之人。
毛八斗目光闪烁不已,只凭这简单的几句之言,薛庭儴就让他们了解朝中大部分局势。
“庭儴,那北麓呢?”毛八斗忍不住问道。
北麓?
北麓也是薛庭儴记忆中唯一的变数,不过在那梦里北麓却是自打傅友德黯然归去之后,就渐渐沉寂了下来。可这一世却是生了意外,上一世在他记忆中是没有林邈的,林邈也没有作为探花被选入翰林院,后又以中书舍人的身份入住文渊阁。
“算了,还是不提北麓,看似师伯师兄挺是热闹,逢上有事的时候,一下子都没影儿了。”说到底,毛八斗心里也是有些意见的,包括对林邈。
“八斗,朝中之事没有这么简单的,先生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太过计较。”薛庭儴苦笑道。
“先生也就罢,可他会如此,难道北麓那边没有关系?行了行了,咱们不说他们,我去和大田商量商量,反正我俩小鱼小虾,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旁人也不一定能看不中我们。”
毛八斗很快就离开了,留下薛庭儴不知想到什么,又暗叹了口气。
纷纷扰扰中,殿试很快就来了,就在这满朝风雨还未停歇之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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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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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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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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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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