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老师吗?”
“小学都没念完……是个比较血腥的行业。”
“难道是屠夫?”被窝里的小羽登时来了精神,“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陌老师后来不做屠夫的时候就成佛了,对吗?”
换作平日,陌岩又会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可即将要讲的这个故事过于沉重,他笑不出来。“比屠夫罪业深重。屠夫宰的都是动物,且根源在那些吃肉的人。而我,是名拳击手。”
“啊?”
小羽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内。陌岩成佛那一世是在兜率天瑰泉寺出家的,后来每每有人问起高僧从前的经历,这份职业都会让对方吃一惊。是的,他那一世连小学都没毕业,出家后才开始博览群书、自学成才。至于读大学,一所所地换着读,不同专业的博士学位证书能挂满整间屋,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十二岁就入行了。虽然也算正当营生,但那年头这个行业极不规范,同现在的黑拳市场差不多。每次比赛前要签生死状,为了高额奖金而打死人是家常便饭。”
“那为啥还要干这个呢?陌老师小时候不喜欢读书,还是因为家里太穷?”
“也不算太穷啦,”陌岩背后原本垫着行李包,现将身子往下出溜了些,眼睛望着帐篷顶说道:“刚上学的时候成绩还不错,结果九岁那年父亲过世了,两年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改嫁。要说继父呢也没什么不好的,主要是我那时不懂事,一想起父亲就看继父不顺眼。后来就从家里跑了出来。”
“跟我一样,”小羽打了个哈欠,“阿珍姨对我也挺好,可我就是不想和她住在一起。”
陌岩用眼角注视着她,“你困了,咱们明天再聊吧。”
“不行,半拉子话,不听完睡不着。你妹妹现在还好吗?”
“早没了,九百年前的事。上次回千壑县,整片墓地都不知去哪儿了。”
这话说得不无凄凉。凡人都羡慕长生不老,殊不知眼见时代变迁、亲人作古,自己还不痛不痒没完没了地活着,就跟频道完结后忘记关上的电视机一样,白花花地在那里散发着噪音,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下一个节目。
“嘿嘿,想不到陌老师小时候也离家出走过,”这个念头似乎让正在离家出走的小羽心安理得起来。“你当时身上带钱了吗?”
“带了啊。”陌岩想说,难不成跟你一样,背一书包的大米和黄豆?当然钱在异乡作废,带食物来是对的。
屋外的风声正在消退,大片雪花扑簌簌落在帐篷上。雪花有消音隔音的作用,帐篷成了封闭的时空胶囊,能载着人瞬间到达过去未来的任何一个地方。
“刚开始同一群小混混去省城谋生,送货洗车,收保护费,什么都干过。”
陌岩说着,耳边响起集市上叮叮当当的人声车声,眼前是一张张模糊的人脸——大李强、车仔熊、四眼杰……太久了,已经记不起伙伴们的容貌,然而有一个人他不会忘记,地老天荒也会印在脑海中。
“直到有天晚上,我在鲗鱼码头遇上万载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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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载,千秋万载!不是湾仔,记住了啊?”
现在想来,万载哥的样子其实属于憨厚蠢萌那一类。两道浓眉和小川挺像,然而小川总体说来五官俊美,万载哥则是熊猫眼、厚嘴唇、肉嘟嘟的下巴,配一头蓬松的短发。www.xiumb.com
万载哥那时也就十五六岁。因为骨架大且终日练拳,身材在同龄人中算魁梧的,比小他四岁还没“长开”的陌岩高两个头,在陌岩的心目中那是大哥、大佬、大偶像。
讲义气!不光是跟他混的小弟,附近几条街的老头老太,小商小贩,青涩学妹单身母亲,谁被欺负了谁遇到麻烦,找上门来哥就会负责到底。
那是个金钱几乎万能的时代,例外是当钱遇上拳头。那晚陌岩在鲗鱼码头第一次遇见万载哥时,他正在教训几个抢渔民伯伯螃蟹筐的烂仔。陌岩眼瞅着高大威猛的熊猫眼挥拳踢脚,将几个手持棍棒匕首的青年逐个儿送进水里,便如漆黑的荒野中升起一颗启明星,为他原本过一天算一天、吃上顿不知下顿在何处的人生照亮了前路。
从那天起,万载哥的身后就多了个穿大几码衣衫的少年。陌岩初来时较瘦,衣服都是万载哥穿小了的,套在他身上如折叠起来的雨伞,一堆布料裹着纤细的骨架。合适的只有头上那顶鸭舌帽,是万载哥在他十二岁生日时买给他的。同一顶帽子,每天的戴法都不一样。
按照当时的规定,十三岁就能参赛了,只是不满十七岁的会被分到单开的少年组。然而没人会认真核实你的身份年龄,万载哥身材魁梧,一年前就开始打成人组了,基本上每周末都有比赛。有时是去正规赛场,还有时就是空地上围一圈绳栏,连观众席都没有,只要给够出场费或奖金就会考虑。
而陌岩作为他的跟班之一,专职负责在中场休息时递水壶和毛巾,这表明他是万载哥最信任的小弟。毛巾倒也罢了,水壶要是落在信不过的人手中,给偷加了兴奋剂或迷药什么的,谁知道?大部分赛事可都是设有赌局的。
“陌老师,”小羽听到这里插嘴道,“你通过看比赛学了不少拳术,对吗?就像上次腾飞武术队来咱们篦理县表演,我偷学宋老师那样。还有,呃,在善渊学校那次……”
“这个,”陌岩想了想,说,“自然是受益不少,然而前提条件是万载哥已传过我基本功和他的心得。你得先成为内行,才有可能看出门道。”
小羽在被窝里直摇头,下巴擦着睡袋的绸面沙沙响,“我喜欢打架,没人教,也能看出门道。”
好的好的,陌岩心说,你是天生天养的女战神,和正常人不同。
接下来的部分就被陌岩省略了。少年时的他没读过几天书,气质不似如今这般儒雅深邃。骨相过于凌厉,泛蓝的眸子应当是清澈的,只是如其他年少出来混社会的伙伴们一般,很少睁大眼睛正视别人。虽是叛逆的做派,眯眼时配上抿嘴一笑,又有种邪柔之美。
所以在他观战的时候,身边总少不了主动围上来的艳妆女子。那些女人比他大两三岁至八九岁不等,身材通常都已发育成熟,个头也比他高。那年代女人流行穿质地很薄的紧身长裤,无论春夏秋冬,冷了就披件人造皮草,让陌岩想起当地随处可见的走地鸡,羽翼丰满两腿光光。
这些女人有的只是从头到尾盯着他看,不管台上谁胜谁负。有的将正在吃的零食塞进他怀里。手贱的甚至会冷不丁摸一把他的脸蛋,在他怒目而视时再咯咯地笑着说:“呦,瞧人家恼了呢!”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大家敬重万载哥,是调戏,也是种“逗弄万载家孩子”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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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陌岩一起跟着万载哥学拳的还有另外三个“师兄弟”,几个晚辈经常在一起切磋,虽是点到为止,动起手来就不可能不受伤。所以陌岩每日要么手上缠个绷带,要么面上顶块淤青,基本上没有囫囵的时候。然而随着拳击训练的一天天展开,肩膀和胸部的筋骨日渐强健起来,男性的帅气开始集结,即将定型的五官也在做最后的生物优化。
万载哥许陌岩每个月参加一次少年组的比赛,前提是不能同闫虬手下的人交手。少年组的重伤死亡率一向较低,例外都发生在有闫虬组里的人参赛的时候。
目前在整个千壑县西南一代,闫虬同万载哥虽然还不及那些成名已久的老拳手,也算是风头正劲的后起之秀。陌岩曾看过一次闫虬本人的比赛,可谓在力量和速度上都已达巅峰。只是为人凶狠残暴,人品同万载哥不可同日而语。据说二人会在年底有一场压轴赛,主办方已分别同参赛双方签好了合约,胜方将获得巨额奖金。
“力量与速度,”小羽听到这里时,眨巴着眼睛说道,“打架的时候,这两样不就是最关键的吗?”
陌岩扭头望着她,“还有一样……你该睡了。”
“是技巧吗?”努力睁大的眼睛。
“对,”陌岩不得不服,“那小羽认为,技巧是怎么来的?”
“图省事,就跟别人学呗。不过最好的技巧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陌岩点头,真合他脾气。他在武术和物理方面就有不少东西是自己琢磨的。
“那陌老师每月的比赛,胜多胜少?”
陌岩抿嘴一笑。不是陌岩佛陀那种云淡风轻的笑,是少年壮志时无畏的笑。“那些比赛就和训练差不多。”
“年底万载哥那场比赛又是谁赢了?”小羽又问。
陌岩长叹一声,“离比赛还有五六天的时候,万载哥也不知被感染了什么厉害的病毒,高烧不退,一出被窝就冷得打哆嗦。直到比赛的前一天也不见好转。”
“哦,那比赛被取消了是吗?”
“不能取消。这二人名气大,主办方的门票一早卖光,难不成还逐个儿退钱给观众?当时签好的合约里也写了,若是参赛的任何一方退赛,需缴纳两倍于巨额奖金的违约金。那等于把万载哥的家底都掏空了,可能还要背债。”
“这样啊,最后怎么办的呢?”
“我替他去了,”陌岩悠悠地说。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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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那时的他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本来万载哥卧床不起的消息传出去后,受过他恩惠的街坊们已经在凑钱了。陌岩却在比赛的前一天,将师兄弟们叫到一处,同他们说:“明天由我去替赛,你们好好照顾哥。他要是问起来,就说闫虬最近受伤了,他们已率先取消了赛事。”
“这样可以吗?”小羽问。
“讲完这段,可真要睡了,”陌岩叮嘱道。也许是因为帐篷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又或者那场几个世纪前的赛事再一次点燃了陌岩的青春,此刻盖着小薄被的他竟然燥热起来。
陌岩于比赛当晚告别了师兄弟,深蓝色短袖运动衫外罩了件冬衣,带上平日给他们大伙儿包扎疗伤的靳叔一起来到赛场。时至岁末,天黑得早,裸露在郊外夜幕下的赛场一片人山人海、灯火通明。
当赛场接待人员看到万载这方来的竟是陌岩这个“小白脸”,自然是大惊失色,赶紧跑去通知裁判和主办方负责人。闫虬闻讯后气急败坏地赶了过来,“哪来的毛小子?”
闫虬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寸头,小眼睛细长脸,身材比万载哥要轻灵一些,深褐色的光亮皮肤紧绷在铁铸的肌肉之外。也许跑起来没有豹子的速度,但腾挪跳跃的本事不输羚羊。
“小子,竟然说来顶替万载,你以为自己是谁?打过成人组没有?想不到万载是这么个怂包,怕我,就不要接赛好了,临上场塞个小弟过来送死,好让天下人笑我闫虬以大欺小吗?”
陌岩其实心里也慌、也没谱,手心都是汗。然而既然决定了要这么做,第一个环节便是想办法激闫虬接战。至于怎么打、打不打得赢是随后才要考虑的问题。如果不敢打,昨天就该申请退赛,而不是事到临头了才来吓唬自己。
“是万载哥不愿以大欺小,”戴着鸭舌帽的陌岩依然没正眼看人,“平日我们避开你的组,都是怕出手太重,伤到你们。闫哥要是不敢接今晚的赛,愿意交违约金破财免灾的话,我们也能理解。”
此番话一出口,恶斗自然在所难免。陌岩脱掉帽子和冬衣后,戴上会场发的手套跃上台。铃声响起的同时,众人只觉眼睛一花,陌岩已冲上前去,快捷又稳重地攻击闫虬,拳、肘、膝、脚,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扭头查看小羽,见她神色安详地闭着眼睛,估计是睡着了。陌岩不再出声,也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片刻后却听她说道:“对,就该这样打,因为对手太强。”
因为对手太强,陌岩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他之前观看闫虬的比赛,闫虬的对手显然一上场就怯了,只顾着如何保命,连平日的水平都发挥不出来,更不用说超常发挥、打败强敌。忘记了战场上的永恒规则——胜,才能保命。
所以在陌岩决定替赛的时候,就做好了战胜闫虬的决心。决心谁都可以做,有没有那个实力另当别论。闫虬毕竟在经验、力量、速度三个方面都高过陌岩一个段位,挨了陌岩几拳、缓过神来之后,一拳将陌岩打入鬼门关内。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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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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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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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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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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