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入排练用的剧场,徐容就瞅见濮存晰坐在一角的凳子上,一手握着剧本,一手拿笔在上边写着什么。
濮存晰听到声音,抬起头,望着今天换了身衬衣西裤小皮鞋的徐容,笑着问道:“门口那些记者,等你的吧?”
“应该是。”
濮存晰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见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并没有因为又演出一部爆款而沾沾自喜,点着头道:“不错。”琇書蛧
徐容同样找了个角落,坐下之后,望着濮存晰,翻开剧本,扫了两行,悠悠地抬起头,问道:“濮院,我有点不明白啊,院里为什么不给演员提高演出补贴呢?”
在闲暇里,他也思考过人艺整体水准大幅度下滑的原因。
直到发现自己卡上近几个月莫名其妙多出来的1500块钱之后,想了半天,才想清楚了这些钱的由来。
这是院里给自己发的工资。
在飞天奖之后,尽管还没参与哪怕一场话剧的演出,但他仍被评定为三级演员。
想来,即使是一级演员,每個月的工资顶天也就两三千,再加上各种排练、演出补贴,一个月充其量也就万把块钱。
听起来挺多,可是以眼下内城四区五万打底的房价,简直没办法生存。
在计划经济时代,人艺是铁饭碗,再加上国家的重视,各方人才荟萃,多方的原因综合之下,成就了人艺。
可是到了市场经济时代,这一套便行不通了,谁也不能指望人饿着肚子来为艺术献身,既然有挣钱更多、付出更少的选择,那何必还要苦哈哈地呆在院里?
哪怕真的热爱。
濮存晰沉吟了一会儿,道:“咱们的工资标准,是人事局定的,补贴要是太高的话,其实不见得是件好事儿。”
徐容的眉头轻轻皱起,问道:“怎么说?”
濮存晰犹豫了下,道:“其实你也应该了解一点,院里已经养了不少闲人,如果再提高待遇,这类弊端,只会越来越严重。”
徐容闻言默然,此类现象,是哪都避免不了的,别说剧院,就是剧组,这类人也大有人在。
人家也不是吃肉的来的,就是抱着喝口汤的心思。
可是纵然是汤,也是有限的,一旦编制全被占去,回头即使有合适的人才,也没空地方可给。
当初林召华就是反感这一点,才愤然从人艺出走,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濮存晰不愿意就这个话题多谈,以免挫伤了徐容的积极性,转而道:“我跟顾导的赌约,你听说了吧?”
“嗯,听说了点。”
濮存晰笑呵呵地望着他:“有信心吗?”
徐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脑袋:“没有!”
濮存晰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但是想起昨天排练的情形之后,又不由无言。
等了半晌,才又问道:“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徐容先是摇了摇头,顿了下,才不大确定地道:“读剧本?”
“有用吗?”
“死马当活马医呗,我现在算是看明白啦,一步到位根本就不可能,只有先读个几十上百遍剧本,一边读,一边排,才有可能排成,除了这,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他所说的读剧本,自然不只是随便读读,而是在走位置的过程中,不断重复进行人物的对话,进而帮助演员寻找人物的状态。
至于外在的表达,只能一步一步来。
徐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道:“这都快八点了,怎么人都还没过来?”
“九点钟上班。”
徐容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不是演出,也没法跟剧组似的,天天四五天从床上爬起来赶往片场。
濮存晰知道他早已经把剧本研究透了,提议道:“咱们俩先试试?”
徐容来了点兴趣,道:“试试就试试。”
俩人各自撂下了剧本,走上台,开始排练。
过了十来分钟,一个高大的身形,来到了剧场门口,但是似乎老早就听到了剧场内的声音,并没有当即进来。
“那么我请你的为了你的生母,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
“哈哈哈。”
“是不是差点意思?”
“重新来,你调整你的,我调整我的。”
于振抱着胳膊,倚着门框,台上的两人,他都不陌生,可是却谈不上熟悉。
他们一个是和蔼的常务副院长,一个是影视行业的大腕儿,于他,都太过遥远。
他今天出门的早一点,因为在十几分钟之前,他才跟老婆吵了一架,他真的不想再吵了,每一次进家门之前,他都劝自己冷静、不要生气,可是进了门,三句说不完,火气就蹭蹭的直冲脑门。
眺望着台上两个把几句词排了十几遍的身形,他仍没有进去的打算,就那么安静地站着。
这是难得的安静,尤其是两个人的配合愈发默契的情形下,让他心中生出久违的宁静。
台上的雷雨并没有爆发,可是他头顶上,炸雷每时每刻都在轰轰作响。
看着台上的一老一少,他有点羡慕,又夹杂着不解。
他羡慕他们可以摒却杂念,废寝忘食的把精力投入到戏中,又难以理解,为什么他们都到了那么高的高度,还要如此拼命?
“于老师,你怎么...”
“嘘。”
辛月忙闭上了嘴巴,好奇地打量着对自己示意噤声的于振,低声问道:“怎么啦?”
于振伸着食指,指了指剧场内。
辛月从于振旁边,悄悄探过头,望着台上的二人,不由愣了下,低声道:“两位老师来的好早呀。”
“嗯。”
在某个当口,濮存晰忽地停了下来,朝着门口喊道:“大海,四凤,站门口干嘛呢,还不赶紧过来?”
俩人听到濮存晰的喊声,也不敢耽误,一路小跑着到了台下。
濮存晰跟徐容对视了一眼,没有废话,道:“来,咱们直接排,只要台词没念错,就不要停。”
于振和辛月齐齐愣了下,忙道:“好。”
张万坤是第五个到的,看着台上忙碌的四人,他压低了脚步声,同样一路小跑到台侧,等到了他上场的时候,没让人提醒,他直接走上了台。
相似的一幕,在接续发生着,尤其是当最后一个压着点赶到的朱晓鹏发现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到的时,先是低头看了一眼时间。
九点整,并没有迟到。
可是内心的忐忑并没有因腕表的分针还没完全指到“12”而减轻分毫。
万幸的是,并没有人责备他。
等终于各就各位完整地排完了一遍之后,徐容跟濮存晰对视了一眼,不由笑了。
他们误打误撞的,似乎找到了一种更好的办法。
当氛围塑造好,每个人投入的程度自然就会上来。
而且他们的要求也不像郑融老爷子那么高,只要这一遍比上一遍好,这一次比上一次更趋向于“真实”,他们就知足了。
反正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着急。
中午,一帮人端着盒饭往嘴里扒拉的当口,濮存晰聊着聊着,话风一转,看向徐容,问道:“徐容,你当初为什么要来人艺啊,那个时候你那么火?”
这下,所有人都停止了聊天,转而将目光集中到徐容的身上。
徐容来人艺,他们并不好奇,解决户口问题嘛,好多人挂靠国话都是这个目的,同时也是给自己找个大树好乘凉。
可是徐容真的排戏、参与演出,是他们没有想到的,因为如果同样的时间,以他如今的人气和知名度,能挣到许多人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财富。
而在院里没日没夜的排戏,累不说,撑破天也就四五万块钱。
徐容瞥了濮存晰一眼,心道我怎么来的,你心里不比我清楚?
可是他也明白濮存晰的用意,这是给他架好了火、准备了材料,让他熬一锅鲜浓可口的鸡汤呢。
徐容想了一会儿,道:“以前我很想演一类角色,就是安嘉和那样的,其实主要原因,还是冯远正老师当时塑造的太好了,前年,碰巧,我跟吴钢合作《潜伏》,当时第一场戏,他就把我镇住了,那个时候,我才真正认识到人艺的厉害,即使一个不太出名的演员,业务能力在业内也是顶尖的。”
“自从开始拍戏以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制片方、出品方、导演组,到底根据标准什么选演员?”
见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徐容道:“我觉得是价值,一个人,只有具备了一定的价值,才能被人需要,那么问题来了,演员的价值是什么?”
于振试探着问道:“知名度!”
徐容并没有直接了当地否定他的答案,这在劝说他人是极为忌讳的一点,道:“我举一个例子,从第一届四大小生,到去年的四大小生,那么多人,他们在当选的那年,知名度低吗?”
“可是不过三五年的光景,当拍一部烂一部,再拍一部,接着烂一部的时候,人家就不会再找你了,然后慢慢的,知名度也就下去了,所以我觉得,演员价值的核心,不是知名度。”
见演周冲的朱晓鹏似乎不大认同,徐容并没有继续讲下去,顿了顿,道:“目前流行着这么一种观点,只要剧本好,戏一定能有一个好的收视率,我之前曾经拍过一部戏,叫《新上海滩》,虽然收视爆的一塌糊涂,但是被人骂的老惨了。”
“哈哈哈。”在坐的众人似乎都看过这部戏,不约而同的发出了笑声。
等笑声落下,徐容继续道:“可是有一个人,自始至终没有被骂,甚至还还被称为整部戏最有看点的角色,就是饰演冯敬尧的李雪建老师。”
“还是回到价值的问题上,制片方定了主要演员阵容之后,就已经预料到这部戏肯定会被喷,所以他们必须得找一个能够扛住口碑的演员,这就是一个演员的价值。”
“也有人说,那谁谁谁,就是炒作出来的,业务水平稀烂,咱们不妨打个赌,十年之后,咱们再看,而且炒作难道就不要花钱吗,其实大家都应该有所了解,光是公关那些媒体,花的钱远比好好拍一部戏要多,这也是价值,不过是用真金白银填充的,具体的个人身上,如果没人捧、没人愿意给咱们砸钱,那这条路就注定跟咱们不沾边,就只能去选择另外一条。”
“但凡是技术行业,到了一定的高度,都具备一定程度的低替代性乃至不可替代性,有句话这个场合说可能不太合适,就是你可以拿一坨屎,去替代另外一坨屎,却不能拿一坨屎,替代一桌美味佳肴,莪理解的一个演员的价值,就是如此,达成了这一点,剩下的,就是成大名、赚大钱。”
“就比方说,咱们排的这个戏,《雷雨》,观众就乐意买郑老师的账,这也是我来人艺的原因,积累我的低替代性乃至于不可替代性,说实话,出了这个门,再想学东西,那也是不完善的、不系统的,而积累的过程,就是以于老师所说的匠心,通过咱们院独有的技巧、训练方法,去仔细打磨每一个细节,直至形成本能。”
虽然事出突然,但徐容根据从华名那学来的演讲方式,紧紧地围绕两点展开。
第一点,就是从需求出发,在坐的这些人,除了濮存晰,一个个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成名、如何赚大钱,他的鸡汤,就是为这个核心需求服务的。
而第二点,就是人成功崇拜的本性,他举的例子当中,李雪建、冯远正、吴钢、他,都是在影视行业取得一定成就的人,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也是幸存者偏差,可是这玩意,简直是熬鸡汤的最好的食材。
濮存晰瞧着剧组的一个个年轻人在徐容讲完之后,精气神都提升了不少,不由的微微讶异,他本来想让徐容讲一讲自己的经历,却没想到他整了点不一样的。
晚上,当于振、于明佳等人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剧院,走到剧院门口,回头望着三楼的灯火,于振不由感叹道:“我可算知道他们为什么能成名了。”
辛月虽然累,可是她成功地被徐容忽悠住了,举起小拳头,冲着于振道:“加油。”
于振懵了,国字脸上露出点不使对方尴尬,也不使自己尴尬的笑容,同样举起了拳头:“加,加油。”
“拜拜。”
“明天见。”
濮存晰留下了张万坤和徐容,在三楼召开了一场小会。
经过几天的排练,濮存晰也彻底看明白了,三人的业务水平,明显高于其他人一大截。
而且整场戏中,其他人出场期间,三人中的某一个乃至多个,基本都会上上场。
濮存晰瘫在椅子当中,抿了口水,道:“咱们还是得想办法,带动其他人。”
徐容想也没想地道:“这不太现实,繁漪这个角色太重要了,不是靠人带就能带出来的,她也是这个戏的核心之一。”
徐容的话音落下之后,三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等了半晌,张万坤忽地抬起了头,道:“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濮存晰望着他,道:“说说看。”
张万坤瞅着濮存晰,又转头瞧了瞧,道:“濮院你如果做现实当中的周朴园,而徐容来充当现实当中的周萍,是不是能把于明佳和其他人带入到角色当中?”
徐容跟濮存晰对视了一眼,还别说,张万坤的这个办法,真的相当具备可行性。
濮存晰是副院长,完全可以把人艺当成他的周公馆,而徐容的地位,也能够保证他充当周萍的角色。
可是只是一略微思考,徐容就觉得不太妥当,道:“会不会,出问题?”
“徐老师,你别忘了,咱们可是跟顾导打了赌的。”
濮存晰笑着,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看我的发挥,其他的,咱们仨多出把力气,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的也用跟人物差不多的态度去对待他们。”
“好。”
徐容瞧着濮存晰和张万坤你一言我一语地就把事情定下了,只能哀叹一声。
希望于明佳和朱晓鹏的心理素质够硬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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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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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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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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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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