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场戏,他没觉得好到哪去,就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的戏,强行缝合到了一起,因为有的人在“唱戏”,有的人在演电视。
这就是全中国最好的话剧院?
老人虽然没吭声,可总觉得,国家花钱养这么一帮酒囊饭袋,那不是浪费钱吗?!
“要俺说,你还是跟你们那个濮院说一声,别排啦,这种戏,没啥看头。”老人适时地提出了规劝,因为他看了一场之后,老觉得,真不值当花那六块钱。
有那闲工夫,还不抵牵着狗在小区当中溜达几圈呢。
小张同学道:“爷爷,他们这次是发挥失常,他们是全中国最好的话剧演员呢。”
“呵,全中国最好的话剧演员要是都演成这个样,那这门手艺,也真该绝啦。”
徐容听到后方爷爷半是打趣半是认真的话,多少有点尴尬。
老人的想法,也代表一個最普通观众的评价,尽管老人出生的晚一点,没赶上《雷雨》的时代背景,但是毕竟是解放前成长,还读过几年书,若是连老人都看不下去,更遑论让其他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看的下去。
可是爷爷的话,更激起了他心中的不服气。
和《茶馆》不同,其实他也不太清楚《雷雨》应该是什么模样。
那个时代,距离他实在太过遥远,而老院长曹禺先生对于几版《雷雨》的评价,要么是“不容易”,要么压根不予评论。
不容易,在人艺,绝不是什么夸奖的评价。
老院长甚至没有在院里给演员讲过戏,因为他不仅仅是剧作者,还是人艺院长,是“为人民创作,为时代放歌”口号的践行者。
就像五十年代末期“改良”后的《茶馆》,老舍先生看到第三幕常四爷给示威学生送开水助威的情节时,脸上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尽管他是剧作者,是那个时代生长的人,但他不能说不好,更不能提出任何意见,他能做的,唯有保持沉默。
老院长唯一的一次对人艺演出的《雷雨》表达“不错”评价,还是在89年。
但那时,老院长因为身体原因,已然没有精力过问院中的具体事务。
每一版雷雨,都有其闪光点,但也有其不足,在演员整体水平足够、对时代背景熟悉的年代,红线规定了演员应该怎么演。
而等红线放开,79年重排雷雨时,演繁漪的谢延宁老师已经50岁,而演四凤的胡宗温老师已经57岁。
演员不合适了,要么年龄不合适,要么水平不合适。m.xiumb.com
如今的时代,是容得下《雷雨》的。
只不过演员遭遇了当年于是之老师相同的困惑。
“于是之没有那种生活经历,所以排《雷雨》,于是之站着都不知道怎么站,走路都不会走了,导演夏淳越提要求,于是之越紧张。”
这是郑融老爷子的原话。
而今天的《雷雨》,简直重现了当年于是之老师的“名场面”。
可是他们与于是之老师的境遇不同,他们虽然没有相应的生活经历,但是学会了向影像资料看齐!
N度创作。
在话剧行当,剧作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初创剧本,导演照着剧本二度创作,演员是三次创作,而模仿影像资料,则是四度乃至五度、六度创作。
纵然是蜂蜜浸过的馒头,经那么些人嚼了那么些遍,也早该没味儿了。
到了家,爷爷没像前几天似的,一进门就去给他的鸽子添食喂水,而是坐到了沙发上,看着慢悠悠地倒水的徐容,问道:“咋拉,怎么看一场戏,还看的不高兴啦?”
徐容抿了口水,道:“回头我要演的也是这场戏,不说合作的演员,其实就是我自己,现在都没多少信心。”
“那你好好演,可别学台上那些。”
作为教科书当中的“老三”,徐容对《雷雨》一点也不陌生,虽然背不下来每一句台词,但是大致的内容,他都可以随时复述,只不过看了一场戏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上去,兴许会好一点,但绝不会好太多。
舞台上,几乎见不到一个完整的“活人”。
周朴园强行塑造的封建家长的“威”、繁漪面对周萍时的“天真”、周萍的“京剧”、周冲的“幼稚”.....可能这些是剧场内不友好的“反馈”导致,但也从另外一个层面说明,演员内心当中对于自己塑造的人物,其实并没有多少信心。
但这些也引起了他的思考,到底怎么样确定,自己所演的人物是真实的?
这些问题,他没人可以交流。
面对爷爷的鼓励,徐容轻轻摇着头道:“那个戏,原本不是这样的。”
爷爷笑了,道:“你不是要演这个戏嘛,那回头你演的时候,俺也去瞅瞅,看看到底该是什么样。”
“俺知道那肯定不容易,可是正因为不容易,你要是成了,才显得你手底下有真东西,就比方说作诗吧,咱们几千年来,有几个比的了李太白的?可是人家那些也是在条条框框下边写出来的。”
徐容苦笑着,道理他是懂的,可是表演毕竟是一门技术活,光懂道理是不够的。
郑老爷子的笔记当中,倒是记录他的创作心得,但是归根结底,他是87年生人,郑老爷子是24年出生。
对于那个时代、对于封建家庭,他压根两眼一抹黑,但是生于官宦世家的郑老爷子要相对熟悉的多。
坐了一会儿之后,他忽地起了身,对爷爷说道:“我出去走走。”
等徐容换了鞋、出了门,小张同学端着果盘,嘴里咬着个被切的只剩下一点果肉的苹果走了出来,到了客厅,没见徐容的人影,问道:“爷爷,徐老师上楼啦?”
“他说他出去一趟。”
小张同学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出去,干嘛去啦?”
可是紧接着,她就隐约猜到了答案,徐老师今天并没有完全应下濮存昕的问题,他只是说“排排看吧”。
出了门,徐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嘛。
在之前,因为在影视领域取得的成功,他以为进了人艺之后,即使赶不上于是之等人的成就,但是领袖一代总归是没问题的。
但是今天,他才意识到过去自己想的太简单了,杨力新、恭丽君的表演,对比同台演员算是好的,可是若是对比79年后已经学会笑的郑融,54年的吕恩老师,就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了。
而且那还是在红线之下的表演,并没有完全凸出人物的内心世界。
而其他的演员,尤其是四凤那句“不,你要是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简直为这场戏做出了最好的注解。
她说到“不”字时,尾音拉的老长,而到了“死”字,声调又高又长,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
这是京剧当中最常见的表演方式。
他此时明白当年焦菊隐先生和于是芝老师为什么反对演员学京剧了。
以演京剧的方式演话剧,隔夜饭都能吐出来,也不能怪观众会笑。
他此时只觉得《雷雨》就像一只刺猬,根本没地方下嘴,事实证明,一味的模仿,是行不通的。
所谓的经典版,已经是三度创作,今天的演出也已经证明,如果一门心思的学,只会学成个四不像。
但作为文学作品的《雷雨》,却始终长盛不衰,这足以证明,问题并非出在剧本本身,而是演员的创作过程中,出现了偏差。
“滴滴滴。”
“徐老师,去哪?”
徐容看着车窗内的管家张扬,犹豫了下,道:“你这会儿忙吗?”
“不忙。”
“那麻烦你送我去国话家属院吧。”
“好的。”
头两天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去老师家拜过年,而得知了爷爷来了京城,李雪建还特地带着李亘过来了一趟。
“呦呵,哥,稀罕啊,今儿过来没拎东西。”李亘瞧着站在门外的徐容,笑着打趣道。
徐容抬脚进了门,道:“李茶,这春节都过完啦,咋还在家窝着呢,没接到活?”
李亘自07年,也就是他因《羊城》红了之后,便逐渐萌生了当导演的想法,听老师说还去干过导演助理,可是他对这行毕竟不了解,导演助理生生的给他干成了茶水工。
李亘被噎的半天没答上话来,只是让开了身子,道:“得咧,你牛逼你牛逼。”
进了门,李雪建正坐在沙发上,似乎正在看剧本,见他进来,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道:“来啦。”
徐容自个儿搬了把椅子坐了,李亘这回没往屋里钻,坐到了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端到嘴边,似乎想起了什么,才问道:“你渴不?”
接触这个行业之后,他才渐渐了解到自己的父亲有多牛逼,更了解到眼跟前这个比自己还没大一岁的年轻人多炸天。
不到二十四岁的白玉兰、飞天视帝,也许是他一辈子也赶不上的成就。
不,没有也许。
不然,要是搁在几年前,徐容喊他“李茶”,他早就呛回去了。
徐容没搭理他,自己倒了一杯,道:“不麻烦李茶啦。”
李雪建笑呵呵地看着二人的玩笑,问道:“有事儿?”
今儿既不是年节,又不是他或者妻子的生日,徐容要是没事儿,即使过来,也会提前打个招呼,问问家里有没有人。
徐容倒是也没耽误,道:“老师,我准备排《雷雨》了。”
李雪建咂摸咂摸嘴巴,作为奠定曹禺戏剧大师地位的经典作品,这个戏,自问世之初,全国各个剧团都在排,可是要论排的好的,一个也没有。
徐容接续道:“今天杨力新和恭丽君演了一场,结果全场哄笑,到了后边,几乎变成了一个人在等另外一个人的词。”
李雪建诧异地瞧着他,问道:“为什么笑?”
人艺重排的《雷雨》,被笑话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还没发生过像徐容说的这么严重的情形。
“因为他们演的,不像?”徐容不大确定地道。
李雪建又问:“谁说的不像?谁规定了不像?如果不像,真正的周朴园和繁漪、周萍、周冲、鲁贵、鲁侍萍、四凤又应该是什么样?”
李亘和徐容对视了一眼,而后齐齐冲着李雪建翻了个白眼,你这不是废话嘛!
知道应该是什么样还能问你?
李雪建瞧着二人的眼神,道:“其实我不建议你演,没有太大的意义。”
“为什么?”
“你演不了。”
“我,演不了?”徐容声调不自禁地扬起了点,他觉得老师过于武断了。
李雪建笑着道:“怎么,不服气?你见过那个时代吗?你见过那个阶级吗?你见过那样一个家庭吗?你见过那样一群人吗?”
李亘一拍大腿,道:“那肯定没有啊那个。”
徐容瞪了说完了嘿嘿直笑的李亘一眼:“你搁着跟我唱双簧呢?!”
李雪建笑着瞧着儿子的插科打诨,道:“所以,我才说你演不好,别说你演不好,这个戏,我上,我也心里犯怵。”
“你年中不是接了一部电影嘛,听我的,你就老老实实的准备电影,等你有时间了,腾出来两三年的功夫,再去摸这个戏,不然上台去就是现成的丢人。”
“我再考虑考虑。”
徐容没在老师家多留,这是第一次,李雪建劝他不要去演一个戏。
等徐容出了门,李亘望着父亲,道:“爸,你刚才那么说,会不会打击到他?”
李雪建又戴上了眼镜,拿视线挑着关上门李亘,嗤笑了一声,道:“打击?呵呵,他可没你想的那么脆弱,尤其是在演戏这行。”
“那你真不建议他演?”
“当然,不过,他既然跑到这来问我,其实已经下定决心要排了。”
李亘不解地望着父亲:“那你还?”
“他过去总是看不上话剧,觉得不赚钱,不太愿意在这上面下心思,我要是不说狠话,他说不定混着混着就混过去了,这行,水深着呢。”李雪建手指捻了点口水,翻开了剧本,“开场三句话,你要是不能让观众觉得你演的是真的,人观众当场就拍屁股走人。”
徐容出了门,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陷入了沉思。
在来之前,他其实并不太坚定,可是眼下,他却坚定了想法,这个《雷雨》,他要排。
今年排不成,那就来年再排,来年排不成,那就后年排。
后年要是还排不成,那就从人艺辞职。
三年都排不成一个戏,那说明他跟话剧确实没缘分。
这么想着,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兄弟,去哪?”
“新华书店。”
等到中午饭点,家里的院子当中,爷爷正悉心地给几只鸽子喂着食,一边跟旁边摆弄着比巴掌稍微大一点的小狗的小张同学道:“等过一阵子,就可以把笼子都打开,垒上窝,它们要是乐意回来,就来,要是不乐意来,就随他们去吧。”
“碰。”
“师傅,谢啦。”
院外,传来徐容的声音。
小张同学忙起了身,开了门,看着徐容脚的两个纸箱,奇怪地问道:“徐老师,箱子里装的什么呀?”
徐容笑着道:“好东西。”
随着徐容把箱子搬进了院子当中,拆开了,小张同学才看清了纸箱子当中装的东西。
《国史大纲》
《中华民国史》
《曹禺全集》
《曹禺自述》
《骆驼祥子》
《家》
......
徐容不知道老师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提及,但是那番问话,的确给他点开了一点门道。
就是太费时费力了。
他估摸着,以准备要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而论,三个电视剧剧本他都能给吃透。
他刚才也想过,去院里找老院长生前留下的材料、创作笔记,但其实从各个版本的《雷雨》当中,他其实已经明白,那些东西是不全面的。
不然今天的《雷雨》,也不至于演成那个样。
他的计划是,通过各种史学、文学作品,先拼凑出对于那个时代各个阶级、人物的概念和印象,而后再去入手《雷雨》以及老院长的笔记、材料。
一个人的性格形成,必然离不开他的成长环境,每一部文学、史学作品,虽然不能概述完全,但只要类型足够多,拼凑起来,他必然能够窥见那个时代的一隅。
而后,再去着手分析、建立、体验人物。
要是不成,直接辞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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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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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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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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