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迟暮老矣,眼中满是追忆,还有深处几分不为人知的悔意。
“如果,老夫是说如果,那一天你过来买药,老夫叫住了你,履行与你父亲的承诺,让你和小兰成亲,你会答应吗?”
方长没想到许老伯会问出这个问题。
但他没有草率回答,而是认真思考回忆了一番,才缓缓答道:
“不会。我当时只是将小兰当成妹妹而已。”
他回答的很确定。
因为这就是他真实的想法。
当时的他命不久矣,自身难保,就算许老伯真的要将许欣兰嫁给他,他也会拒绝。
因为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哪里会去耽误人家姑娘。
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
况且许欣兰也不是他的菜啊。
若真是一眼冲动的那种,比如东东,他或许会选择自私地占有。
到时候即便自己死了,也有个女人在世上惦念着他。
但关键她不是。
老人却再问道:“可若是我逼着你娶她呢?这可是你父亲的遗命。”
方长笑了起来:“许老伯,我爹活着的时候我都不听他的话,何况他死了,我就是不听,他还能托梦不成。
况且这世间没有如果的。只要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有一万种答案。
你想要什么答案,其实不应该问我,问自己的心才对。
如果这不是你想要的答案,那就当我会答应吧。
或许当时我心中空虚寂寞,恰好见到小兰的笑,便瞬间填满了我的心房,从此念念不忘。
然后两个人快快乐乐地生了一大窝的白胖小子。
或许这样,你就不会忧思成疾,还能多活个几年。”
听到老人刚才的话,他才明白大概这些年老人都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孙女。
因为根据老人的意思,当年自己似乎还有与小兰的一段姻缘,但在他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老人给掐断了。
后来他也算飞黄腾达,却没了和小兰再续前缘的可能。
于是老人自觉是自己耽误了孙女的幸福,因此暗生悔恨、愧疚之情。
不过感情这种事情,强求不得。
当然要是有和东东一样的老婆和嫁妆,那就当他没说,强扭的瓜,也有可能分外的甜美。
老人沉默良久,才苦笑道:
“或许老夫本就不该问你这个问题。老头子这辈子行医诊脉,罕有错漏,唯独这双老眼,浑浊不清,看人太差。
多谢你能来送老头子最后一程。
小安,去把小兰姐姐叫来,我要对她说最后几句话。”
一直站在身前,默默无言的傀儡童子转身往堂前跑去。
此时老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生命之火将熄,似是他的到来,激发了老人最后一段的回光返照。
方长忍不住说道:“许老伯,我可以救你的。”
老人还是摇头,态度有些执拗。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就当是我这个老头子的自私吧。”
许欣兰很快就急匆匆地跑来了,身后跟着她如今的丈夫。
方长拦住他,转身往外走去。
“让他们爷孙俩单独待会吧。”
大约盏茶功夫后。
“爷爷!!”
院中传来一阵恸哭声,好似杜鹃啼血,充满悲伤。
方长心中默默叹息一声。
再见许老伯之时,他安详闭眼,躺在摇椅上,暖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在地面拖拽出人和椅子的影子。
远远看去,就好像熟睡一般。
而许欣兰双手紧握着许老伯的一只手,低着头不住抽泣,声音悲伤不已。
许老伯终究是走了。
这个他初至异界,举目无亲之时,给了他一份温情的老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人正常死后,魂魄很快就会消散,或许就这样遁入了轮回,也可能归还于天地。
只有那些死前遭受了折磨,心中充满了怨恨痛苦的灵魂,又在机缘巧合下,才可能借助如今的天地灵机化身厉鬼归来。
但这样子,也就意味着没有了轮回的可能。
人活阳世,鬼存阴间,这才是天地规则。
若是人鬼共存一世,那就乱了阴阳。
因此方长也没有强留许老伯的魂魄。
只是看着他的魂灵在空中静静的微笑,而后魂魄消散为一个个细小的白色光点,融于阳光之下。
还有那声低不可闻的叹息以及一句保重。
……
许老伯是长留街的老人,他的死讯传出后,左右邻居朋友都来拜祭。
许老伯和方父一样都是逃难来此,而他的儿子儿媳是在逃难路上死了,只留下一个孤女给他。
他靠着自己的医术在长留街上站稳脚跟,开了炉香药铺,这些年看病救人,积攒了不少善缘。
但人死缘散,许老伯担心自己死后,许欣兰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容易受到欺负,才不惜老脸请方长照顾。
夜渐渐深沉。
方长站在许老伯的棺木前,代替许欣兰为他守灵。
许欣兰在她爷爷的葬礼上哭得昏厥过去,而且以她的身体状态,再熬夜几晚,大概不用多久就能追寻爷爷的魂灵了。
至于许志高,则是在照顾许欣兰。
最后守灵的活被方长主动接了下来。
尽管他知道许老伯的魂灵早就散了,但这是习俗,他也就不煞风景地说什么了。
铜盆中,纸钱呼啦呼啦地烧着,明黄色的火焰忽高忽低。
方长蹲了下来,为铜盆里面加纸钱。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方长没有回头便知道是谁。
“你太心急了。”
“求方老板成全!”
身后之人猛地跪倒,额头重重砸在地板上,发出砰的响声。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入赘许家的最终目的就是我吧。”
“我……”
身后之人想要解释,方长已经打断了他。
“我说过,你表现得太急了。”
他站起身来,转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倒之人。
“许老伯尚未安息,你就过来打扰,是不是太急了?”
来人赫然正是许欣兰的丈夫许志高!
许志高抬起头,额头一片铁青,显然这头是真的磕。
“爷爷的丧事过后,方老板就要走了吧。若是我再不抓住机会,再想得见方老板,不知何时何日。
还请方老板见谅!”
方长淡淡问道:“你想求什么?”
许志高目光炯炯,声音中充满了渴望。
“我想求仙缘!”
“请方老板看在爷爷的面子上,成全我这个小小的心愿。”
许志高脑袋又是砰的一下重重磕下。
方长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你是怎么盯上我的?”
“我……”
“你应该明白我这样的人,想要听点实话很容易,不要让我亲自动手。”
许志高见方长那淡漠的眼神,就好像看到庙宇中的佛像,同样的高远,同样的无情。
他心中一个激灵,选择老老实实说出来。
“我本是锦山府洛水县谭家镇之人,自从八年前得知世间有仙,便背井离乡,想要得求仙缘。
但所遇之仙,无不将我视为奴仆。
我为他们辛苦劳作,动辄遭其打骂,他们却不肯传我半分本事。
所以我便逃了。
当时我身上身无分文,又是心灰意冷,一路流浪到千竹县,本该饿死街头,可得爷爷善心,赏了几口饭吃。
我就这般成了个乞丐,得过且过。
而后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有贼人想要翻进药铺中偷盗,我刚要出声提醒,就听里面传来打斗声。
我一时好奇,便偷偷翻墙观看,这才发现店中的那三个小人,他们不仅力大无穷,还能通人言,御水火,比我之前所遇仙人本领还高出十倍。
我便知道原来我所求仙缘就在我的面前。
那一刻,我又恢复了信心。
后来我见爷爷想要招收学徒,我略通医理,又懂些拳脚功夫,便这般入了炉香药铺。
可待了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爷爷和小兰都不懂仙术,那三个小仙童原来是方老板所赠。
我向爷爷和小兰打听方老板你的情况,可他们都不愿详谈。
时间久了,我本已放弃了。
后来爷爷想为小兰招婿,我平日蒙小兰照顾,早已心生爱慕,所以跪求爷爷将小兰嫁给我,为此入赘许家也在所不惜。ωωω.χΙυΜЬ.Cǒm
因为我这条命本就是爷爷给的,还给许家也无妨。
爷爷看出了我的诚心,小兰也看在爷爷的面子上,给了我一个机会。
直到方老板今日再度上门,我便知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的机会。
求方老板成全!”
许志高再次重重磕头,那架势不把自己磕出脑震荡誓不罢休。
方长看着许志高这副模样,心中却是没有半点波澜。
“你所求仙缘不过就是踏入修行,今后有机会求个长生久视,这样的要求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再微不足道的事情。”
许志高面露喜色:“多谢……”
可方长却拦住了他:“别高兴得太早,我并没有答应你。”
“啊?”许志高面色急道:“为什么?”
“我给你仙缘,小兰呢?”方长问道,“你求了仙缘,就丢小兰孤零零一个人吗?”
许志高连忙解释道:“待我修行有成,我定会前来度小兰修行,到时候我夫妻二人可做一对神仙眷侣。”
方长眼神嘲讽道:“你怎么不为小兰求个仙缘,到时候你二人一同修行不好吗?”
许志高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还是方老板考虑周全,我代小兰多谢方老板。”
方长再问:“那你可知道许老伯为何不向我求仙缘?”
当然是他老糊涂了!
许志高心中狂吼。
他不知道求过那个老家伙多少次,可是他就是不愿松口。
越老越糊涂,面子有什么用,能修成神仙,还要什么面子。
本以为这次请来方老板会开口,结果那老家伙就是死了,也不见方老板对他有半点表示。
为此他不得不抓住最后这个机会,在老人的灵前为自己求得一个仙缘。
但他表面上还是恭敬回道:“或许爷爷有他自己的考虑吧。”
方长帮他答道:“因为许老伯知道,这条路并没有外人传闻的那般光鲜亮丽。
他更希望的是一家人的平安喜乐。”
“你向我求仙缘?”方长冷笑一声:“我若答应了,才是对不起许老伯的在天之灵。”
闻言,许志高面色大变,不住磕头:
“求方老板看在我一片诚心上,给我一个机会!”
砰砰砰!!!
响头一个个地响起。
可方长已经转过身去,蹲在铜盆前为里继续添加纸钱,火焰忽的蹿高,映衬着他的脸色,明暗不定。
好半晌。
许志高已经磕得头破血流,头晕眼花,但方长一个字都没说,背对着他,就像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山。
他的理智终于崩塌,癫狂道:
“姓方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许欣兰那个贱女人一直想的是你,连做梦都是你的名字。
我跟她成亲三年了,三年了啊!
我在地上整整睡了三年,她连碰都不愿意让我碰一下!
我为你养了这么多老婆,难道你就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我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为何老天爷这么不公平,我不服,不服啊!”
方长听着身后的无能狂吼,目光似乎透过棺木看到了许老伯那安详的表情。
“这就是您老用性命请我回来的原因吧。”
“只是连您都下不定决心来解决,就指望我来给你解决嘛,您老未免也太贪心了吧。”
有三具傀儡小童听令,即便这许志高身上藏着些武艺,但在许老伯面前,也不过如同鸡仔一般脆弱。
但他之前才帮孙女拒绝了自己,然后又点错鸳鸯谱,让许志高入赘许家。
想来他心中定是颇为痛苦,不知对着许志高如何处置。
方长再度转身,看向许志高,指着院中的人儿道:
“看看。”
许志高转头,就见到许欣兰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
“小……小兰,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许志高声音充满了慌张。
别看他刚才那么疯狂,实则理性尚存一分,企图戳破自己的痛楚让方长心怀愧疚之意,而后心软给他一个机会。
他所有的底气都是他与许欣兰的感情。
许老伯就是为此不知如何处理他,害怕再伤了孙女的心。
此刻许欣兰出现,就证明他的所有凭借都瞬间支离破碎。
方长的决断超出他的想象,竟是一点都不带犹豫的,就戳破了所有的美好幻象。
“你瞧,许老伯,解决问题就是这么简单,有脓疮就要挑破它,攒着只会越攒越大。”
方长对着许老伯的棺木说道,尽管他知道许老伯根本听不见。
许志高彻底疯了。
他再次破口大骂,骂自己,骂许老伯,骂许欣兰,骂方长,骂老天爷,骂这个该死的世道。
最后他跪在许欣兰面前,痛哭流涕,请她放自己一条生路。
许欣兰犹豫了。
“方长哥哥,就放……”
啪嗒!
地砖上,许志高怒睁着那双不甘的眼睛。
“你说什么?”
方长笑眯眯问道。
许欣兰愣愣看着面前的尸体,连流泪都忘记了。
“没,没什么。”
方长手一扬,一个储物袋当空张开,许志高的尸体消失不见。
“我会让人放出消息,说这家伙趁着店中空虚,卷款潜逃,你不用担心。”
说罢,他看向灵堂:“许老伯,这就是我给你的解决办法。”
他往外走去。
身后许欣兰大喊:
“方长哥哥。”
方长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能带我一起走吗?”
方长向后招了招手,大声回道:
“有事找我。”
他的背影消失在夜的深处。
身后,许欣兰瘫坐在地,朝着灵堂的方向,泪流满面。
“爷爷,小兰想你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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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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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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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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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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