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稍缓的间歇里,木槿低而无力地唤道:“楼大哥。”
那个几乎快坐成雕像的人影才抬起头,柔声应道:“我在。”
木槿道:“我也想着,楼大哥应该还在。我真不喜欢这里,更不喜欢一个人在这里孤伶伶地生孩子。”
楼小眠轻轻一笑,“嗯,我不会放你一个人在这里孤伶伶的。”
木槿道:“我会顺利生出我的孩子。我不想五哥伤好后回来再看不到我;我不想就这么和思颜分开,我怕他会孤单。我不知道你和思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那样逼迫你。但他始终是我至亲的人。”
她顿了顿,又道:“你也是。是我至亲的人。”
楼小眠喉间一哽,忙笑道:“对,我们都等着你将你的孩子带到我们跟前。”
木槿道:“会的。”
随即,便听她让稳婆递参片给她含嘴里,又让随侍将食物送入。
她必须恢复体力,她必须生下孩子,她不能让所有爱她的人失望。
污水一盆盆端了出去,干净的热水一桶桶送了进去,一次次嘶哑的痛呼如一回回地狱间的轮回。
最后,那痛呼声渐渐也听不到了,石屋内外的气氛便地狱般令人窒息。
稳婆终于擦着双手走出了屋子,满头汗水,满面仓皇。
她低低向青桦等道:“夫人……恐怕支持不住了!盆骨小,血气不足,好像体力完全跟不上啊!我原看着夫人还算健壮,再不知为何会这样……”
青桦等已经面色灰白。
稳婆见到木槿时,她刚服过田烈开的药,不久又服下两颗大归元丹,气色自然大有好转。
可这些药力显然并不足以弥补木槿早已透支的匮弱体力。她再怎样要强,再怎样想生下她的孩子,都只是有心无力。
门口悉索声响,却是楼小眠一步一挪慢慢走了出去,扶着粗糙的黄石墙面看着他们。
青桦喃喃道:“皇……她本是为了救我们才用了那伤害自己的手法。若她有不测,我等也只能自尽以谢!”
“她不会有不测!”
楼小眠忽急走几步奔来,本来秀逸柔和的面容在月光下清冷得像铺了霜冷。
他盯着稳婆,低低道:“婆婆,你给我听着!我要她活!并且,母子平安!若有半分差池,我要你……举家陪葬!”
这温良病弱的男子此时看来竟如此地阴沉可怖,冰冷的眼睛竟如勾魂使者般直直刺来,惊得稳婆脚下发软,差点瘫倒在地,哭道:“公子,公子,我已经尽力了呀!那夫人也尽力了!她还自己找了好些药吃了,说是她母亲留下的,可以恢复体力。可是……”
楼小眠打断她,“你还活着,她也还活着,便见得你们还未尽力!你好生想着,你今夜就会葬身于此,你的丈夫和儿孙也会在明天或后天到阴曹地府和你相聚……婆婆,你现在回答我,你尽力了吗?”
稳婆只觉眼前之人一张俊美面庞竟比恶鬼要恐怖几分,骇得连连后退,哭道:“没尽力,没尽力……”
竟是连滚带爬重新奔回了石屋。
楼小眠咳了几声,一晃声坐倒地沙地里,侧头道:“替我取琴来。”
郑仓抹着泪应道:“是!”
正要转身去取时,楼小眠已拦道:“不是独幽,是龙吟九天。”
青桦等一怔,千陌忙道:“我去拿!”
独幽是楼小眠的琴,龙吟九天却是许思颜千方百计找来送给木槿的琴。二人同样爱琴成痴,哪怕身陷绝境,都将心爱的琴随身带着,此时却都在那拆了围幔的马车上。
想木槿此时,最想听的应该是龙吟九天的琴声吧?
独幽独幽,一世幽独,如此不祥的琴,怎能为她带来祥瑞之气?
木槿已然痛得麻木,原来五脏六腑被人生拉硬扯般的疼痛慢慢消失,身体一阵阵地软着,沉着。眼前明亮的烛光忽远忽近,不见底的黑暗趁机如烟雾般笼来,渐渐将她重重包围,拽向不见底的深渊。m.xiumb.com
可那深渊居然让她很放松。
就这样了吗?
让虚乏的身体不再承受炼狱般的痛楚,顺其自然地歇息;让不屈抗争的头脑不再如弓弦紧绷,就那样摆脱了所有的痛苦和挣扎,安安静静地睡去……
或许真的是偷懒。
可她真的好困啊,困得连疼痛都远了。
要不,就这样睡吧,只睡一会儿,一会儿……
可她的身体忽然被人猛烈推搡,有谁在她耳边哭喊道:“夫人,夫人,不能睡啊,这时候万万不能睡啊!若是睡了,你……你和你孩子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是谁在说话?真烦。
她想唤明姑姑将她赶走,她甚至觉出自己的确张了张嘴,唤起了明姑姑,偏偏耳边还只听到那老女人在聒噪。
正恼怒之际,忽听得一道琴音破开无边暗夜,破开浮尘万缕,如汨汨泉水幽幽卷来,如此清澈,如此明净,柔软而坚决地缠绕住她。
恍惚又有个熟悉的笑颜,在眼前一闪而过。
“大郎!”
她欢喜地唤。
“木槿!”
她的夫婿也似很欢喜,奔向那边绿草茵茵、阳光明媚的山坡上。
木槿急了,“大郎,我在这里!”
可许思颜好像根本看不到她,依然奔往那边的韶光明烈,百花灿烂。
“木槿,木槿!”
他声声地唤着,好像他的木槿就在那边阳光里,触手可及。
木槿甚至看到了他的木槿,像她,又不像她,正温温柔柔地冲他笑着,等他下一刻追到她,握她的手漫步于花丛中,共赏烟霞山色。
“大郎!”
木槿又惊又怒又气,猛地一甩身,摆脱那将自己层层笼住的黑暗,向那明亮之处奋力奔去。
浅黄的光晕慢慢在眼前放大,然后慢慢凝聚成跳动的烛火。
“来,我们再试试,一定可以的!”
稳婆正疯了般的推着她,一头的汗,一头的泪,看木槿的模样像在看着她自己的命。
耳边有琴声,木槿一听便辨得出是她的龙吟九天。
是楼小眠,是楼小眠在弹她的龙吟九天琴!
他素来闲淡幽雅,琴声亦不染尘埃,总是那样飘然出世,幽独自处。
她从未听过他弹奏这样热烈的琴声。春光满眼,桃李竞艳,连飘舞的柳絮都有着独特的生命力,张扬向上地卷向青空。
他似乎将所有的生命力都在琴声里蓬勃开来,为生命的萌动和飞扬而喝彩。
如此地生机勃勃,万象更新……
就像在她身体里茁壮生长了八九个月的小生命,正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满怀热情地拥向这个世界。
木槿摸着再度袭来剧痛的腹部,喘着气道:“好,我们再试试……一定可以的,可以的!”
烛光朦胧的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楼小眠的手一颤,琴声已经停下。
孩子的哭声里,已听到稳婆惊喜的呼唤:“是女孩,是女孩,第一个是女孩!”
青桦等跪在沙地里等候的随侍已不由地跳起来。
“是女孩,那是个小公主,是个小公主啊!”
“小公主!小公主也好啊!”
小公主当然好,必定会和当年的小今一样可爱乖巧,而且必定不会像当年的小今那样身世坎坷。
楼小眠抱着琴,弯着唇角拭额上的冷汗。
郑仓在他身后站着,眼神有些恍惚,“小公主……已经生了小公主了?”
小公主生了小公主……
没有人觉得他话语有什么不妥,除了楼小眠。
他黑眸闪光,如一池翻滚着的泉水,异乎寻常的热烈和奔腾。
“小公主……真好!”
他虚弱地笑,背上一层层的虚冷汗意往外渗着。
青桦已走到门口,向内叫道:“婆婆,是不是还有一个?”
稳婆道:“对,对,还有一个……”
她已走到门口,竟将一个小小的襁褓抱出,递与青桦,“小心别吹着风,横着抱!”
青桦接着那软绵绵的小家伙,将她托在自己粗壮的臂膀上,失声道:“怎么抱?这……这个怎么抱?”
他僵着身子,几乎一动都不敢动。
随行而来的蜀人早已欢呼着奔过来围观,然后一堆大男人面面相觑,再不敢去碰那个比他们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小女婴。
青桦惶恐之极,正要唤回稳婆时,稳婆已道:“夫人腹中还有一个,我还得去忙,去忙啊!”
转身又奔回屋里去了。
“喂,喂……”
青桦欲要唤她止步,又怕耽误木槿生产下一胎,托着女婴傻住了。
这时,楼小眠忽道:“抱来我瞧。”
青桦忙走过去,颤巍巍地蹲下身子,将始终保持平直的僵硬手臂托着胎儿让楼小眠看。
楼小眠放下琴,一手从中间圈过襁褓,另一手从婴儿的脖颈后抄过,轻轻将她抱在怀中,让那小小的脑袋枕着他柔软的臂腕内侧。
“便是这样抱。”
他向青桦等说着,小心地摸了摸婴儿柔软的面庞,低低道:“果然很小,很小……”
青桦松了口气,笑道:“楼相果然了得,居然会抱这么小的孩儿!”
刚刚实践过一回,他立刻认定这活计绝对比舞刀弄枪的难度高太多了!
楼小眠将孩子抱得很平稳,众人终于能安下心来,仔细看小公主的模样。
未足月的婴儿,看着比寻常新生儿更要小些,粉红色的皮肤皱巴巴的,眼睛尚未睁开,小嘴儿粉嫩嫩的,巴嗒着不时啼哭一两声,乳猫儿般轻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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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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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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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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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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