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什么?”
“不过那水里放了澡豆。”
“没事,澡豆虽是用来除污涤秽的,可多是用大豆、香料合成,喝掉便喝掉吧!”
“可观里没预备贵客过来,澡豆是临时从茅房拿来的……”
“……”
木槿默了。
旁边的周少锋瞪他一眼,低喝道:“少说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好在坐在另一桌的许思颜也有些心不在焉,倒也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沉吟着问道:“已经在施针了吗?”
旁边成谕答道:“是,已经服了止疼药在施针。楼大人和从前那两次一样,没什么特别反应。”
许思颜懒洋洋道:“都这样了,他还能有什么反应?”
他也不吃了,掷下筷来便走向楼小眠歇息的屋子,郑仓连忙跟了过去。
木槿已向郑仓打听过,知晓这位似俗非俗、似僧非僧的顾无曲,是宫里的桑夏姑姑引荐给许思颜,再由许思颜安排医治楼小眠的。
顾无曲性情古怪,隐居此地已久,整日疯疯癫癫,虽是个罕见的医道奇才,却没几个人敢找他医病。但他和桑夏姑姑交谊非同一般,又盼着许思颜放了桑夏出宫与他相会,于是为楼小眠治病还算尽心。
可如果不是桑夏或许思颜的安排,他肯不肯好好替楼小眠治病就难说得很了。
正因为这个缘故,楼小眠才会再三让许思颜到守静观和他相会,而许思颜应该也是怕这顾无曲再出甚么蛾子,听得周少锋回报,也便随之赶来了。
他带着从人骑马奔行,自然迅捷,才会和楼小眠他们差不多时候到了守静观,也免了楼小眠再被顾无曲折腾一回。
自然,诊治过程中的苦痛,还是避免不了的。
木槿一直认为,如果针灸有痛楚的话,让楼小眠多吃点东西好积攒力气去扛那痛楚才是明智之举;但等她亲眼见到顾无曲施针,她才晓得楼小眠着实有先见之明。
因顾无曲施针不可分心,他们进了屋,便见一座屏风挡在前方,却能从镂雕的木棂处查看到里面的动静。
楼小眠赤着上身,手足俱被镣铐锁住,关节处又另加了绳索,牢牢捆缚于榻上,再不容他动弹分毫。
顾无曲所用之针为金针,木槿曾在其母那里看到过多次,知道此针乃用九分黄金加一分黄铜所制。金性不随四季寒温变化,刺入人体不会涩滞难起,且黄金柔韧不易折断,医者施来更多了一重保障,故名医多爱使用金质毫针。
不过寻常名医所用金针多为一寸至三寸,但顾无曲所用之针竟然长达六寸。
此刻,他正将一根长长的金针缓缓扎入楼小眠胸前要穴。
虽给捆缚极紧,楼小眠还是整个人颤抖起来,手足因吃不住疼痛而挣动,束住他的镣铐便发出哆嗦般的清脆碰撞声。他的脸色煞白,唇边半点血色俱无。
顾无曲慢慢捻动,待金针快到没到根部时才住了手,皱眉看向楼小眠动静。
楼小眠略喘过一口气,却胃部一抽,竟干呕起来。
他午间便未吃多少东西,晚上更是粒米未沾,于是也无甚可吐,呕出的大半只是清水,额上却是渗出密密冷汗,连气息都已微弱不堪。
顾无曲替他擦拭着,问道:“你还支持得住?”
楼小眠居然勉强笑了笑,答道:“应该行吧!”
顾无曲道:“不行也得行!开弓没有回头箭,公子爷你就受着吧!”
许思颜隔着屏风看着,闻言已皱起眉,轻轻咳了一声。
顾无曲立刻收起脸上的幸灾乐祸,闭上嘴继续针灸。
木槿奇道:“金针疗疾,可以疏通筋络,运行气血,按理不该如此疼痛呀!”
许思颜不由说道:“你懂什么医理?便是你母亲,也未必样样都比旁人强。顾无曲另辟蹊径,小眠又体弱易晕针,才会这般难挨……”
待得答完,低头瞧瞧比自己矮大半个头的木槿,脸上被抽过的地方火似又火辣辣疼起来,不觉懊恼,却负手笑道:“你看够了没有?”
“没有。”
木槿毫不迟疑地回答,继续从木棂镂空处往内观望。
许思颜淡淡笑道:“呆会还会解去下裳用针,你还打算继续看着?”
木槿嫣然而笑,“楼大哥在疗疾,又非沐浴,有什么看不得?一念正则万物皆正,一念歪则满目污秽。这样的关口能转到别的念头的,多是那些满面春风口蜜腹剑的伪君子。太子应该不是这类人吧?”
许思颜点头,“那你就继续看着吧!我也想看看萧寻的好家教!”
木槿还待说话时,郑仓急忙扯她袖子,低低道:“木槿姑娘,若是公子在里边听到,只怕更加难熬。”
木槿闻言,狠狠瞪了许思颜一眼,这才甩袖走了出去。
周少锋随在许思颜身边,见状不由啧舌,嘀咕道:“这……这不会是太子妃吧?咱们太子妃怎可能这样?”
许思颜轻叹道:“萧寻的女儿……”
不仅是萧寻的女儿,更是她的女儿……
他的心头眼底,忽然间又有酸涩翻滚。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情形,再度历历浮现。
承运门外,那个清美无双的女子满眼泪光瞧着软舆上年幼的他。
他哭着问:“姑姑真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茫然地看着他,“也许……很快吧!”
宫人急着送他去书房念书,他在舆上站起,回身踮着脚尖向她叫道:“姑姑,我两个时辰便回来了!你先别走,等我回来陪你吃了午膳再走,好不好?”
她点头,向他挥手,“快去吧,快去吧……”
可她应了等他,待他回去,却已人去楼空;她应了回来看他,却一去十七年,再未踏足吴国一步。
随了年纪渐长,不用刻意追寻,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的流言已让真相慢慢浮出水面。
她是父皇的青梅竹马,深得父皇宠爱,却是生来的红颜祸水,惹出过不少事端,遂激怒皇祖父,将她作为公主陪嫁的滕妾嫁给当时的蜀国皇子萧寻。可那时,她已怀着父皇骨肉,遂将那孩子产下后送回,自己留在蜀国……xǐυmь.℃òm
后来,公主不明不白死去,她倒成了蜀国的太子妃,却依旧与父皇藕断丝连,甚至设法治好了父皇的眼疾。皇祖父驾崩前后,萧寻亦在吴都,一力主张让八皇子继位;而夏欢颜不忍坐视昔日情人万劫不复,到底站在他们那边,萧寻为此大怒,留下一纸休书后决然离去。
思颜听。思颜所了解的,只是他小时候的记忆,以及从宫人那里断续听到的零散事迹。便是这些事迹和他自己的记忆拼凑起了他对生母的全部印象,以及她和父亲间曾发生的大致纠葛。
其实行文到这里,很多读者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思颜对木槿的冷淡,一直和生母有关。他恨欢颜,不论那恨因何而来。
可惜,即便被萧寻休弃,他们父子还是留不住她。
一个留不住自己的心爱女子,一个留不住自己的生身母亲。
不错,吴国太子许思颜的生母,不是大吴皇后慕容雪,而是蜀国国后夏欢颜。他就是夏欢颜在别处生产然后送回的那个孩子……
吴蜀两国议亲之时,他亲耳听得桑夏姑姑私底下向她的老姐妹冷笑道:“都说那位夏后学医成痴,有些呆呆的,我瞧着一点也不呆呢!若留在吴国,终不过是个妃嫔而已;忍一时之气回到蜀国,萧寻却能让她做一国之母!如今,眼看着她那不知从哪里收养来的杂种女儿也快成为吴国的未来国母了!这吴蜀两国,尽成了她夏欢颜的囊中之物,该是何等好算计!”
当年大吴武成帝合并诸国,一统中原,独蜀国国小力微,自愿削去帝号称臣于吴,又奉上绝色公主小心侍奉武成帝左右,遂被武成帝容了下来。
这些年来蜀国吞并赫赫国,收伏闵西狄人,数代君王开疆拓土,励精图治,渐渐国富民强,虽依然臣事吴国,实力却不比大吴逊色多少。
他那个他从未唤过一声娘亲的生母,果然好算计,好算计。
一而再地抛弃恋人,抛弃亲子,终还弄个容色寻常的女儿嫁过来,算是补偿他们父子吗?
父皇温和重情,可以把她视同己出;而他呢?
他也得把这个取代他被他生母养育了十四年的女儿当作终身爱侣,然后和她生儿育女,承继大吴江山吗?
许思颜定定地看着屏风镂雕间透出的烛光,有些漠然地弯了弯唇角。
周少锋悄悄地察看他神情,正觉不解之时,耳边忽传来一缕琴音。
极幽极淡的琴声,穿过隐隐雷声,哗哗雨声,竟似隔着一池荷塘徐徐飘来,空灵清澈如山间清甜的泉水,缓缓沁入心头,令人神思宁谧,烦热顿消。
楼小眠痛楚难耐的低吟不觉静了下去,额上虽有汗珠,紧锁的眉宇却略略松开了些。他竟微微侧了身,仔细倾听那荡涤开暴风雨的戾气悠悠传来的琴声。
顾无曲纳罕地向外看了一眼,嘀咕道:“琴音也能止疼吗?真是咄咄怪事!”
许思颜不觉跟着垂头倾听,脑海中那个十七年前决然离去的身影不知不觉间淡了下去。
他悄悄退出屋子,掩上门,去寻那琴声来源之处。
外面天色黑沉,雨比先前略小,却依然有闪电不时划过,撕开重重雨幕,露出苍黑的山峰和山峰下缈小的道观。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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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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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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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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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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