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阴暗环境,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照得人双眼发晕。熟悉的难闻气味,血腥气,海盐的咸味,木料腐烂的臭味混杂在一起。熟悉的铁栏杆上斑斑锈迹,熟悉的那些刑具,甲板之下暗无天日的牢房,身处其间,仿佛时间从未流逝过,仿佛此刻还是黑夜。
唐青鸾又回到了这里。
不过……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回来了,最后一次再踏足这个地方了。
她想着,感觉背在身后的双手有些发僵,试图扭扭手腕放松一下,但是麻绳绑的很紧,手腕上传来粗糙的摩擦感觉,令她完全无法调整姿势。这可真是不怎么好受。
谁知道呢,做囚徒的滋味本来就不那么好受嘛。她想着,更加用劲地扭动,试图松脱一点束缚,让自己舒服一点。
“いけない!”
身边传来命令声,虽然她听不懂,但还是乖乖地放弃挣扎。嘛,毕竟站在身边的那个人看起来很凶的样子,手里还拿着把刀,刀还架在自己脖子上呢。她感觉到刀锋紧紧贴着皮肤,感觉到一丝滑动,感觉脖子上被浅浅地划开一道口子,一种警告。
于是她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站在那里,身处众人的包围下,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睛四处观察环境。
现在,她身处熟悉的牢房之中。她身边站着一个倭寇打扮的年轻人,她直觉这就是那个在甲板上命令自己站起来的人。七八个水手围绕在她的身后,手上拿着刀,或者火绳枪,并且即便她看不见,她也能够感受到背后传来的充满杀意的目光,像刀刺一样,令她脊背发凉。身处这种环境下,就算是挣脱了绳索也插翅难飞。
情况良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看着面前,依旧是那倒伏的尸体,见了无数面的那位看守先生,大家关系一直都很不错,看守先生一直兢兢业业,挥起鞭子来从来都不手下留情。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机会,能够更加熟悉这位好人,在他死之前。然而此刻才想到这事有些晚了,不是吗。算啦,人生就是这个样子,不知和朋友的哪一次见面就是最后一面,往事烟消云散。青鸾浮想联翩,无奈地笑了笑,一觉睡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连睡了多久,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一抬头,原先还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死在了自己面前,真是让自己一点准备也没有,连个说再见的机会也没留下。所以珍惜友谊吧,各位,往日不再来呀。
请停止讽刺行为,乐观态度对目前局势起不到任何帮助。
那您倒是给点有用的建议呀。青鸾想着,您要是无所不知,倒是告诉我,现在我除了在心里说上两句俏皮话,乖乖等死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唉。
她看着面前的女子,阴暗的灯光下一袭红衣,背对着自己。青鸾不由得叹了口气。
你又在干嘛呢?
王红叶在检查尸体。
她站在倒伏在地上的,那个看守的尸体面前。阴暗灯光的衬托下,那狰狞的面孔,扭曲的神情阴森可怖,圆瞪的双眼,惊讶的神情,口腔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呐喊,任谁看了都难免心惊胆战,她却目不转睛地直视着那张脸。
王红叶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既没有害怕,也没有躲闪目光,她盯着那双死死睁着的眼睛,青鸾猜不到此刻她内心里在想什么,愤怒,无奈,悲伤,愧疚?她在想什么呢,她待会又会怎么处置自己呢?一个手下死了,自己作为首要嫌疑人,她会怎么做?
沉默,令青鸾感到难受的沉默。
浪涛依旧,船只依旧摇摇晃晃的,地上的影子也随之变化,变长,变短,再变长。墙壁上悬挂的铁链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王红叶弯下腰,估计是已经看够了,估计是终于无法再面对尸体的目光。她伸出两根手指,按到看守的眼皮上,向下一拉,为死者阖上双眼。
瞑目,她松手,然而那双眼皮又跳动起来,缓慢地,那双眼睛再次睁开,那恐惧的目光依旧如故。
“嗯……”
王红叶轻轻哼了一声,继续看着尸体,再次和那双眼睛对视。
刚刚碰触过尸体的那两根手指没有缩回去。反而,她将手伸到尸体面颊上,用手指按压着,碰触着。随后,又去碰触脖子,向下,胸脯,肱二头肌,小臂,腕脉,将尸体的手指弯曲,看着弯曲的手指慢慢伸直。她慢条斯理地检查着,依旧一言不发,依旧面无表情,令青鸾感到紧张,也感到害怕。碰触死人,谁会不感到心慌呢?好吧,她就不会。
全身上下都触碰过,最后,王红叶将手指伸向那一处致命的伤口。心脏部位一道刀伤,如同一个狭长的,漆黑的洞口,周边沾染着暗红的血迹。王红叶的手指伸到伤口上方,在血迹上擦了一下,沾上些许血迹,她的手指摩擦着,她在判断血的粘稠度,她在观察血的颜色,她将手指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青鸾看着她做着这些动作,感觉心里有点犯恶心,也许自己是晕船了吧,呃,还行,还能控制住。
“嗤——”
王红叶将手指戳到伤口里面,一直没到手指根。
“噫!”
“嗯?”她闻声回头看了青鸾一眼,后者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她却还是一副冷冷的,平常的面孔,不带感情的语气,“干嘛?”
“没……没什么。”
“那就不要发出怪声。”
她一边说着,一边动动伤口里的手指。没有理会青鸾脸上愈加扭曲的表情,仅仅是伸出另一只手,指向房间远处的角落,“想吐的话,吐到那个桶里,弄到地上很脏。”
“不……我,我没事。”弄到地上很脏?我都吐在地上多少次了?
“哼。”
她冷冷地哼一声,终于停止探索,手指抽出,上面沾满了血。恶心,青鸾想,在我今后短短的人生中,我估计这一幕要成为永恒的梦魇了。不过,那个动作总让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很熟悉,似乎,好像,就像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闭嘴!
她联想到了,真是恶心。
青鸾拼命抑制住呕吐的冲动,以及,努力想让自己失忆,忘掉刚才自己想到了什么。王红叶在尸体身着的长裤上擦拭去手指上的血,站起来,走了过来,对这具尸体的检查看起来已经结束了,她似乎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信息。
她走过来,围在门口的人给她让出道路,她从青鸾身边走过。青鸾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回头,身边拿刀的那个手下不动,她也没法动。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后者走过,王红叶连瞥都没有瞥她一下,从她的视野里消失。
青鸾猜想她是要去检查第二具尸体了,那一具倒在走廊里,另一个看守的尸体。
所有人都转向走廊,围观王红叶的举动。除了身边的男人之外,青鸾也就只能继续看着空荡荡的室内,看着地上的尸体一号。
背后一丝声音都没有,跟刚才一样安静。她也不知道王红叶又在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举动。
“嚓——”
哦,她在拔刀。那把短刀还插在尸体二号上,“噗滋——”嗯,血溅出来的声音。
“王小姐,咱认得这把刀,这是二八的。”
青鸾听到有人说起话,不过这个二八又是谁啊?
王红叶没有回答,依旧在检查尸体。
这一次的检查不似刚才般漫长。她想,估计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因为在场的人里,差不多有一半以上都目击了案发过程,二号谋杀案的凶手确定无疑,不存在任何置辩,就是她杀了另一个看守。
于是她很快就看见王红叶再次从身后走了回来,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刑房中,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把短刀。她面对站在门口的人,还有唐青鸾,坐了下来。她坐的那个椅子,青鸾也很熟悉。过去的一个月里,她每次来都坐在那个椅子上。不过看守一号死之前,呃,之后,也是坐在那个椅子上的。她坐在那里,脚边上就是一号的尸体。她开口下令。
“把孙三的尸体也抬进来!”
嗯,所以另一个看守的名字叫孙三。青鸾想,我还是比较想称呼他为看守二号的。
几个人抬着看守二号的尸体进来,将看守二号的尸体放到看守一号的边上。王红叶坐在那里,眼神散漫地看着从天花板上垂下的,摇晃着的锁链,没有理会他人的动作。现在她的脚边有两具尸体了,等搬运尸体的水手回到人群中之后,她才再次开口:
“那么,你们说说情况吧。”
……
“是他杀了二八和孙三的!”
“我也看见了,孙三在走廊里喊,他就窜出来——”
“二八也是他杀的,二八一开始讲——”
“我听见孙三在叫,就走出去看情况——”
“就是他!”
“我看见了,就是他!”
“我们要追,一路把他赶上了甲板,然后——”
短暂的沉默后,一片嘈杂爆发,吵得青鸾耳朵疼。不过,她已经习惯被当成众矢之的了,是啊,唉,已经不是第一次啦。她倒是注意到,看守一号就是那个二八,那把短刀就是他的,他是被自己的短刀捅死的。
另外的一点小细节,二八,孙三,还有现在七嘴八舌的这群人,说的都是汉语,王红叶对他们说话时,用的也是汉语,倭寇,一群汉奸!青鸾瞥了一眼站在身边持刀控制住自己的那个男人,这位大哥恐怕是在场唯一的日本人了,也是唯一一句话不说的人,因为他根本听不懂别的人在讲什么。
“闭嘴——!”
王红叶吼起来,一挥手,刚刚还在吵闹的人群顷刻安静。她指着站在最前面,带头叫嚷的那个水手,“柴火通,你出来。”
那个水手站出来,精瘦瘦的,披头散发,全身上下只穿了裤衩,看来刚才是一直待在舱房里睡午觉。
“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说起,先说,二八和孙三为什么会在这?”
供词:中午,他们这一伙人活计做完,轮到换班的时候,都下到船舱里休息。一伙人在喝酒,开赌打牌,闲聊扯淡。然后,二八和孙三——看守一号和二号,说要去牢房里看看囚犯的情况。是二八提出来的,因为孙三当时正摸了一手好牌,想着等这局打完之后再去,但是二八讲他要去小解,离开了,估计可能是小解之后就顺了个便,就去了牢房。一局牌结束之后,孙三也起身,走出舱门也去了牢房。片刻之后,他们就听见孙三的叫喊声,就到走廊上看情况,正看到囚犯站在走廊门口,试图把插在孙三尸体上的短刀抽出来。他们就抄起家伙,囚犯就朝着通向甲板的方向逃跑,他们就追,然后……
“……然后的事情,王小姐您都知道了。”
那个水手讲话不知是哪里的口音,重的很,青鸾半听半猜,才能懂得他的意思。他讲的时候双手还不停比划着,吐沫横飞,讲到有关青鸾的部分就狠狠瞪自己一眼,眼神里满是杀意。青鸾猜想他酒还没醒。
柴火通讲完了,就站在那里。
王红叶依旧坐在椅子上,刚才一句话也没有说,此刻也一句话不说。依旧目光散漫地看着摇晃的锁链,随后,才开口发问:
“你们当时在玩什么牌戏?”
“……王小姐?”
“在打什么?混三元,青发麦,嘲喜鹊——”
“嘲喜鹊,咱们刚才在打嘲喜鹊。”
“哦,嘲喜鹊。”
王红叶转身,面对着那个水手,那一群水手,还有唐青鸾,“在打嘲喜鹊。二八也在打?”
“……没,他在一边看着的,所以就先走了。”
“嗯,好。”
她点点头,莫名其妙的问题,莫名其妙的态度,“几时走的?”
“就……大概半个时辰前。孙三走的半个时辰前。”
“嗯,半个时辰。前后隔了半个时辰——孙三当时摸了手好牌,什么牌呀?”
莫名其妙的问题。青鸾想,完全是无关紧要的细节问题嘛。
“这……这咱哪记得——咱哪看得到他的牌?呃……”水手想了想,在回忆,“好像是手五顶花,他就靠那手五顶花赢得。”
“赢了呀。赢了多少?”
“……十个银元。”
“真多,只可惜无福消受。”王红叶又移开目光,继续看铁链,有什么好看的,“也没带着嘛。他那钱袋子里也才三个银元呀。”
“……可能放桌上,忘拿了吧,可能。”水手结结巴巴的,青鸾开始感觉,她似乎有些知道王红叶在干嘛了,“咱也记不清了,酒喝多了。”
“这样。”
她又重新看向柴火通,目光严肃,盯着,饱含深意,“也许吧,这些小事也不计较了。说正经的,你可知道,二八他干嘛要把铁门打开?”
“咱……不知道,搞不好,他可能……”
水手的目光躲躲闪闪,最终看向青鸾,伸手一指,语气也坚定起来,“对了,他是要来看这死囚的。我想起来了,他当时说,喝了酒要运动运动,他是想过来再打打这厮解酒气,哪晓得——”
“——哪晓得死囚奋力反抗,夺了他的刀,杀了他。”王红叶接过他的话头,又看向唐青鸾,“是这样的吗,死囚?你实话实说,现在撒谎也没什么意义。”
“我……”
青鸾开口,看着王红叶,四目相对,她觉得她的目光似乎放松了些,不似刚才冷冰冰的,但依旧,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没有,没有杀那个人——那个看守。”
“扯淡,你他——”
“让她说完。”王红叶一瞥,打断水手的咒骂。
“我当时在睡觉,醒过来后,面前就是一把短刀,牢门也开了,那个人坐在椅子上,我以为他睡着了。我就想……逃跑,捡起刀,往外走。结果另一个就推门进来了。后面的事情,你都看到了。”青鸾还真就实话实说了,苦笑一下,“没成功,你也看到了。”
“有出入,嗯,怎么回事呢?”
王红叶又看向水手。
“王小姐,他——你个崽子分明就是在扯谎!”柴火通指着她,“就是你把二八杀了,还编出一套谎,想糊弄过去。什么睡觉醒来,身个头就把刀,铁门大开,人坐在椅子上,谁咱会信这种话!”
“我没有,我实话实说的。”
“骗人,咱活剐了——”
“好了!”
她再次打断水手的话,看了看众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两边说法不一致,肯定有人在说谎,这是自然的,对吧?”
……没有人回答。
“既然如此……”她走近,走近唐青鸾,“我再问你一遍,死囚。这一次可要想好了再回答,别对我说谎,也别对我抵赖,那样做对你没有好处,打消不了我们对你的怀疑,也延迟不了你的处决。实话实说,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杀我的水手?”
“……”
她望着青鸾,口中说着威胁的话,眼神却……青鸾也不知,她的眼神是什么意味,她完全不知道,面前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直觉……“没有,我没有杀人。”
……回答错误?还是正确?
王红叶盯着青鸾,没有给出答案。看着,沉默着,片刻,距离很近,青鸾能够感受到她呼吸的气息,看着她的那双眼睛,自己刚才的回答,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是不是她想要的回答?
她不知道。
“既然如此……好吧。”王红叶说着,点了点头,看着她,一双眼睛,不带一点情感,冷酷到了极点的眼神,“你在说谎。”
说谎。
……
“啊?啊,我,我没有呀!”
短暂的沉默之后,青鸾突然激动地叫起来。搞什么啊,怎么就这样下判决了,你明明让我实话实说,我也确实照你的吩咐做了,现在却,却,“你让我说实话,我说的就是实话。我没有杀人,我刚才不都说了吗,我醒过来,那个人就已经死了,坐在椅子上,铁笼不是我开的,刀也不是我夺过来的,人也不是我杀的,你冤枉我干什么——”
“闭嘴。”
轻轻说出的两个字,便让青鸾停止了辩解。她看着自己,目光冷峻,严酷,但耷拉着的眼睑又带着一丝无奈,一丝疲倦,青鸾不知道,面前的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在盘算什么,“你有证据吗?”
“……啊?”
“证据,证明你说的是实话,证明你没有杀人的证据。你有吗?”她问,一字一顿,“人证,物证?如果有的话,就拿出来,让我们看一看。”
“我……”
“没有?”
她说,“我想也没有。反而是,证明你杀了人的证据很多。人死了,只有你一人在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身处此地?笼门大开,钥匙还插在锁孔里,除了你还有谁在笼中,谁是囚徒?你拿过那把属于死者的短刀,手上还沾着死者的血。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摸过那把刀?看守的尸体落在椅子前面,除了你还有谁会想着伪造现场,给自己争取时间?没有,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有机会作案,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性。犯人只可能是你。”
“可是——”
“并且,你还杀了目击者。”
王红叶打断她的话,伸手一指,指向地板上的另一具尸首,第二个看守,孙三,“至少,你不能否认这个人是你杀死的吧。”
“但,只有一个。另一个可——”
“一个还不够?”再次打断,“你还想杀多少人呐?”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突如其来的一声吼。王红叶瞪着她,双眼圆睁,先前的疲惫姿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恼怒,是狂躁。青鸾望着她,说到一半的话也没继续说下去,不理解,她怎么这般模样,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想逃跑,你杀了一个人,你搬动了尸体,当另一个人走进来时,你又杀了另一个人,跑上甲板。这事实还不够明显吗?你在这里说谎,抵赖,狡辩。你一个证据都拿不出来,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啊!”
“……”
沉默,不语。青鸾低下头,不再做挣扎。
“各位,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
王红叶不理会,转向站在一边的水手们,对他们高声说道,“我对事情经过了解得很清楚了。就是这个死囚杀死了二八和孙三。她看到二八一个人进来牢房,打开铁笼,便趁他毫无防备之时,夺下了他的短刀,杀死了他,还将尸体放到椅子上坐好,企图将一切伪装成正常的样子。但是孙三突然出现,发出了警报。她便杀死孙三夺路而逃,跑上了甲板被我们擒获。这就是全部的经过。”m.χIùmЬ.CǒM
“是这样的吧,死囚?”
王红叶又看向青鸾,“你承认吧,继续拖延下去也没什么好处。”
沉默,何必问我呢?
青鸾唯一的答复,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不相信我说的话,心中早有定论,那还问我干什么呢?搞这种审判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承认了。”
王红叶又看向水手,询问,“她承认了。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
“……”
片刻的沉默。
“死,让他死!”
“弄死他!”
“把他吊起来,吊到横桁上!”
“丢到海里喂鱼!”
……
水手们激动地吼叫起来,挥动着手中的武器高声叫嚷。青鸾一动不动,低着头,没有看他们,没有看她一眼,不必再关心,也不必再理会。陪审团给出裁判意见,法官宣布判词。
“安静。”
王红叶举起一只手,示意众人静下来,“那么,都决定处死囚犯?”
“对!”异口同声。
“那好,我宣布:一个时辰之后,我要这位死囚带上甲板,当众处决。斩首,我,作为船长,会亲自行刑。你们同意吗?”
又是一阵呼喊。
他们当然同意喽。青鸾低着头,心想,谁会不同意呢?
“你呢,唐青鸾?”
王红叶突如其来的又一问。青鸾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这还要问我的意见?
她的双眼中,先前的恼怒也消失了,先前的疲倦也消失了,先前的严肃,冷峻,也同样消失了。唐青鸾面对着的,只是一双黑色的双眸,深邃的,隐藏所有思绪想法,深不见底,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黑色深渊。
我该怎么回答?青鸾想,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不过其实怎么回答都无所谓,从一开始就确定结局的审判,过程都是无所谓的。
“嗯。”
嗯,这个字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仅仅是嗯,而已。至于它的含义,同意与否,要看问话人的想法。
“嗯。那么,你们去做准备工作吧。”王红叶对着众人说道,“传我的令,通知本船所有水手,一个时辰后甲板集合。叫旗手去请三船,七船,十二船的头领,还有刘总管,徐帮办一个时辰后来我的船上。等会我就安排具体事务,一个时辰后行刑,把话传出去,你们都听到了吗?”
“是。”
“去吧。”
于是水手纷纷走开了。青鸾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听见甲板门的开合,听见头顶上传来的叫喊,忙碌。她不关心,她不理会。审判结束,她又一次被判决死刑。
身边那个日本人还站着。
“囚人をケージに閉じ込め、酒井。”
王红叶又对他下令,“そして私と一緒に来。”
“はい。”
青鸾听不懂日语。她只感觉到日本人推了她一把,她便迈开脚步,顺从地向前走,就这样一直走,走到铁笼里。熟悉的铁笼。
日本人站在门口,关上铁门。原本属于那个看守的钥匙还插在锁孔里,她听到钥匙旋动,叮当的响声,听到锁闩扣合的咔哒声。又一次,她被关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不会待太久,一个时辰。
青鸾转过身,看日本人走出房门。看到她站在门口,看到她的双眼,她看着自己,还是那深邃的双眸,隐藏所有心事不被人看透。青鸾默默无言,服从判决,没有提出上诉的打算。
“一个时辰后,唐青鸾。”
王红叶说,“一个时辰后。这一次不会再耽搁了,我保证。”
“……”
“再见。”
房门关上,再次,她独自一人。
一个人。
面对熟悉的牢房,熟悉的昏黄灯光,熟悉的上锈铁栏杆,熟悉的浪涛声,熟悉的摇晃,熟悉的血腥味,海盐味,恶臭味。地板上躺着的,是她很熟悉的两位看守,只不过已经死了。至于自己。
唉,我马上也要死了呢。青鸾想着,这想法倒是似曾相识。可不是,不知几天前的那个夜晚,不是也和现在差不多的场景吗?
第二次面对这种事情,她都感觉很熟悉了,无所谓了。她靠着墙壁,回顾刚才的审判,整个过程,她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有证明清白的希望。
一丝不苟地检查尸体,对于证人的苛责逼问,所有的细节都不放过。打的什么牌,赢了几局,赢了多少钱?试图寻找漏洞,试图戳穿谎言。我在为被告辩护,我在试图证明被告的清白,我在还原现场,在探求事实,那是我的责任。唐青鸾,你放心吧,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只要你相信我,只要你对我说真话,说我想听的答案,我可以证明你无罪。
但是,你在说谎,你一定是在说谎。
我认定了你就是在说谎。因为实际上,你的供词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所有的证物,证词,有利的和不利的,确凿无疑和苍白无力的,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你也对我无关紧要。因为我心中早已有了判决。
你不是早就被我判决了死刑吗,唐青鸾?
既然如此,这场审判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为什么会相信这场审判有意义?你为什么要相信我呢?
对我来说,你就是无关紧要。
因为我不喜欢女人,我已经有男朋友啦。因为我是倭寇,而你只是一个囚徒而已。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你幻想中的人,我不特别,你对我来说也不特别。因为我掌控这个法庭,我是法官,也是验尸官,也是公诉人,也是辩护律师。陪审团是我的手下,被害人也是我的手下,法警也是我的手下。你嘛,唐青鸾。你是唯一的被告。
你就是无关紧要的人。
唉。
她叹了口气,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都快死了,就别想那些没用的事情了。
第二次,这是第二次。
第二次被裁决,被判处死刑。收到通告,大致相同的内容。处决,斩首,亲自行刑。只不过上次是黎明时,这次是一个时辰后。只不过这一次,不会再耽搁。
……
不会再耽搁。
青鸾想,那上一次为什么会耽搁?
……
麻麻的,我为什么总是这样?抓住一点无关紧要的细节不放,反复嚼着清淡无味的残渣,只是为了寻找一点慰藉,一点幻想。这真是太卑微了。
去死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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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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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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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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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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