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也早已退散。黑夜之中,只有星星闪耀。
故事,也讲完了。
风依旧呼啸,河水依旧流淌。围栏内的小土坡上,两个并肩坐着的人,却依旧没有离去。
青鸾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她歪斜着身子,沉重的头颅靠在卓五通的肩膀上。泪水,沾湿了那一片衣衫。
“比我想象的,还要……令人难过。”
良久,卓五通才说出这一句话,“可我并不觉得,这一切,完全是你的责任呀。”
“是吗……也许吧。但我也不是一点责任没有,对吧?”
青鸾悠悠地说,好像,刚才的告解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过去,我做了很多次错误的选择,但总以为会有下一次机会。从没想过,有时,一次错误,可能就是最后一次错误。卓五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算是吧。”他犹豫着,最终,还是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样,那,记得要真心,要坦诚相待。不要像我一样,犹豫不决,还总是犯错。”
“……”
“好了,就说到这里吧。我很困,要回去睡觉了。”青鸾站起来,拍拍身上沾到的灰,“你不回去吗,卓五哥?”
“我……还想再待一会。”
“好吧。”她走下小坡,准备朝自己的营帐那里走去。
“一条?”
“嗯?”
“谢谢你,能够信任我。能够对我诉说,这些往事。”他的话语中是一贯的温柔,“我们是朋友,如果以后心情不好的话,希望你能再来找我,和我说一说。”
“……嗯。”
“晚安,一条。或者,我该喊你青鸾?”
“没关系,喊什么都可以,我不介意。”青鸾微笑着,但是红肿的双眼满是难以掩盖的疲倦与困意,“晚安,卓五哥。”
她离开了。
黑夜的星光下,此刻,只有卓五通一人,依旧坐在土坡上,晚风拂面,吹动他额头前的几缕发丝。他一言不发,抬头,仰望星空。默默回想着,青鸾刚才诉说的那离奇,怪异,同时又令人伤感的故事。
“真没想到,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看着星空,自言自语,“这么重的负担,独自一人背负的话,一定会很疲惫的,一条。”
疲惫。
因为早晨的那一次比试,下午的那一场担忧,傍晚的那一段对话。被折磨了整整一天,唐青鸾此刻感觉到的,只有无限的疲惫。
踉跄着脚步行走,不再理会,擦肩而过的人的目光。愤恨也好,不平也好,恐惧也好,都和自己无关。反正,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直都是在这种情绪的包围下活着的。
偶然的善意,结果只会更加糟糕。
“我……我刚才干嘛说那么多呢?”她自言自语,“我怎么,突然就说出了那么多话,那么多往事?”
往事,一直被尘封的往事。一直小心掩盖,不去触碰的过去,终于在友谊,在朋友的影响下,被揭开面纱。
结果,只是让自己更加难受罢了。
往事。
白衣,夜晚,琴,一片雪花,肃杀的寒冬。也有透明的梦想,也有想要追寻的未来。
青色,姓名,太刀和胁差。小指没有了,小指被切下,被丢弃,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不是倭寇,从来都不是倭寇。然而,没有人会听自己的申辩。
那个海边的家,那个微笑的青年,姓名再也不会被想起。自己的名字,又到底是什么?
我叫什么名字?
她给我起了个名字。
灰色的松树,绿色的竹叶,蜡黄色的梅花……外貌不过是一副面具,同样的戏码被再次演绎,没用的作者。
没用的黑暗。
生命的唯一光明,就这样消失在黑暗中。红色的火光,吞噬一切。
“够了,够了。”唐青鸾低声,自言自语地说着,“已经够了,不要再用这些无谓的短语来凑字数了。”
(那你能让我怎么办呢?)
“我不想和你说话!”
(好,我闭嘴就是。的确,走在路上自言自语,跟个神经病一样。)
一个士兵朝自己投向诧异的目光。青鸾低沉着脸,唯一的回应就是凶恶的眼神。
看什么看啊。
那个士兵转开头,没有再看她。
哼。
她掀开营帐,走进去,不再理会那个人。
黑暗的营帐,立柱上,还缠绕着绳索,自己昨天晚上,就被绑在那上面睡了一觉。到现在,后背还有些发疼。
不过,现在,床铺已经准备好了。案台也搬来了,上面还摆放了一盏油灯。
青鸾并没有点灯的打算。走到床前,默默地坐在那里。疲倦,可她就是不愿入睡。谁知道,会做什么梦?她不想做梦。
结果,就只有回忆伴随着自己。
“呃……”青鸾又一次伸出手,扶住自己的额头,紧紧压着。太多的回忆,因为刚才对卓五哥的倾心交谈而涌现,难以抑制。太多的回忆,在大脑里肿胀着,仿佛时刻会迸发,会爆炸,而自己,只能靠这一只手扶住。
手上只有四只手指,小指不见了。这只手是左手,左手的小指被一个人切下,被丢入海中。从此,自己开始学习日本剑法。那个海滩,那个人,那个青年与少年……
还想那么久远的事情干什么呀。青鸾暗骂着自己,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怎么直到现在还在勾起回忆?
她换了一只手扶住额头。
右手也同样,只有四只手指,同样,小指不见了。右手的小指被自己切下,被丢入火焰。因为,自己当时太过悲伤,为什么呢,因为——
“你好烦啊!”
她干脆将两只手全部放下,任由大脑肿胀地疼痛。这样也挺好,就算痛,也比勾起任何回忆要好。
这个房间好暗,自己的头好晕。感觉,就像醉酒了一样。但是,明明已经戒酒很久了呀。曾经,也在一个暗暗的房间饮酒,因为某件事情,企图借醉酒来淡忘。然而毫无效果。什么事情呢?因为——
为什么这都能联想上去啊?
为什么,不管身处何地,不管自己在干什么。总是会有周遭的景物,周遭的人,勾起自己的回忆?为什么,这回忆就不肯放过自己,一定要死死纠缠?
我不是应该,寻找未来吗?
不是应该,向着远方前进吗?
不是已经,在这片军营,在这个地方,找到通往未来的道路了吗?
那为什么,来来回回,最终自己又走回了原点呢?
“我的第一堂课,成功了吗?”
第一堂课,结果就是将对手打了个半死。就炫耀武力而言,自己确实是做到了。然而,会有人,因为自己的胜利,而选择学习自己的剑术吗?m.xiumb.com
根本就不会。因为每个人都在害怕,都在厌恶。每个人,都讨厌自己。她并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老师,而是一个危险的敌人。
就这样,还传授个什么剑术呀?
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像那个人一样,做一名老师,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和过去永远说再见吗?
过去始终存在,过去无处不在。因为,过去,一直都埋藏在自己的心中。被封存的记忆,积落灰尘,仿佛从未存在过。然而始终在那里,始终在脑海的某一个角落,只等待,某个时刻,某个机会,某个巧合。
自己,永远也无法摆脱过去的。
所谓的未来,也只不过,是过去昨日的重现。
两年前,十月十三日,子时
济南,唐庄
漆黑的夜晚,乌云遮挡月光。庄客手提灯笼,来回巡逻。唐庄主独自坐在家中,心里想着,外出的女儿,为何到现在还未回家。为何这次离家出走,会持续这么长的时间?
自己的女儿,还能够回来吗?
如果回来的话,是独自一人,还是会跟着那个少年一起?
如果回来的话,就同意了这桩婚事。怎样都好,只要,孩子平平安安,为父者,不会再有更多的要求了。
孩子,请快一点回来。如果可以的话,今天晚上就回来吧。
这呼唤,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在黑暗的掩护下,一个人,跳过高墙。穿过空阔的后院。白天,那里会有庄客习武,但是,现在是深夜,空无一人。
走过后院里的那口井。曾经,在那里打水,拎着沉重的水桶跑来跑去,还经常洒翻。
那时,白天的太阳很晒,照得人有些发晕。那时,后院的阴凉地,时常会有四个人坐在一起打麻将。
青青的小麻雀,一条牌。握在她的手中。
走到那闲置的仓库门口,门上的锁早已锈蚀。只消胁差轻轻一划,便可隔断。她举起胁差,挥下,轻松地,将那铁器斩为两截,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推开门。那干燥的空气,飞蛾笨拙地在纸糊的窗户上飞舞,追逐外界那微弱的光明,早晚会死去。这个地方,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曾经,在这里,收拾仅有的几件行李。离开,踏上返乡的旅程。
然而现在又回来了。
曾经,她在门口拦住自己,询问一个答案。
而自己,却没有回答正确。不是故意的,并不是故意回答错误的。
只是太过执着,没能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
曾经,在这屋子里生活,独自一人的生活,但是身边有她一直陪伴。
现在也一样。
终于,带她回家了。
从背上,轻轻卸下,那已经背负了将近两个月的包裹,放到桌上。将近两个月的陪伴,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还有一封信,无关紧要的抱歉的话语。
请原谅,我不是故意的。
这道歉毫无作用,信上,也并没有署名。
就这样,结束了。终于,告别了这一段过去。
于是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只是,依旧悲伤,依旧强忍着泪水,依旧背负着过往。
依旧,在踏过门槛之前,默念了一遍,那珍贵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呢?
她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唐凤……”
泪水再次涌出,沾湿被褥,沾湿青色的衣裳,“唐凤……”
已经一年,没有再念过,再想过这个名字了。如今,再念一次爱人的姓名,感觉依旧那么甜蜜,那么苦涩。
“……我很想你,我很希望,你还活着。”青鸾喃喃地自言自语,抚摸着右手的伤,小指曾经在的位置,“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从来都没有将你,将过去抛弃。我也不想,永远都不想也不会那样做。就算再痛苦,再难受,我也不愿意将你遗忘。”
“只是,如果过去始终伴随哀伤的话,那,至少请你给我一点宽慰,给我,一点光明作为补偿,好吗?”
“请不要将我,独自一人,留在这一片黑暗中。”
……
“喂,一条,你在吗?”
营帐被轻轻拍打两下,是卓五通的声音。很有礼貌,没有直接闯进来。
“……嗯。”过了好长时间的沉默,才传来这一声回应。
“那我进来啦。”卓五说着,撩起幕帘,一丝光亮映入,“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啊?”
“没关系,卓五哥,有事吗?”
黑暗之中,床铺上,坐着一个人,昏暗的室内,只能看清大概的轮廓。声音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沙哑,没有任何异常。
“那个,我刚刚找过戚将军,问了些事情。”卓五通对着那黑影的方向说,“所以,今天早上的比试,是为了新的训练才进行的吗?戚将军说,希望你来训练我们倭国刀术。”
“嗯,是啊。不过,不会有人愿意练的。”一声苦笑,“我的第一堂课,彻底失败。”
“……我找戚将军要回了你的刀。”
他举起随身携带的长长的包裹,递给青鸾。
“谢谢。”
青鸾接过,并没有打开,只是摸了摸轮廓。两把都在,太刀,胁差,都在。所以……
“所以,我明天就可以离开了吗?”她问,“还是说,现在就要离开?”
“离开,为什么?”反问,不解的语气。
“因为……我留下来,也没什么用。没人愿意学我的剑法呀。”
“戚将军没说过让你离开的话呀。我也没说过你要离开。”卓五通继续说,“并且,我已经和戚将军说过了,我愿意跟你学刀术。呃,剑法,用你的话说。”
“啊?”黑暗中,看不见青鸾的表情,不过一定是很惊讶,“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多学一门武功又不会有害。”卓五回答,也许在微笑,像平时一样,“并且,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会支持你了。朋友就是彼此依靠的嘛。”
“卓五哥……”
“好了,我看你也要休息,就不打扰了。”他说着,转身走开,撩起幕帘,又是一道光,他最后回头,“再说一声,晚安,唐教师。”
走了。
剩下青鸾独自一人,依旧坐在黑暗之中。
刚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卓五哥,要学习,剑法?
要想自己学习剑法?
自己有学生了?
“学生,呵。”黑暗之中,她笑了起来,真诚的,开心的笑,“我有了一个学生呢。这第一堂课,还是有些收获的。”
也许,这前方的道路,也并没有那么难走。自己已经迈出了第一个脚印,上了第一堂课,收获了第一个学生。也许,自己会一直背负记忆,也许过去总会再回来。但是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在一片黑暗之中,偶然的,就会有一丝光明,照亮世界。
“这就是,做老师的感觉吗,挺好的。”
青鸾的嘴角绽放出一个微笑,目光平视,仿佛透过厚厚的帐篷,在向远方望去,和一个相隔千里之外的人对话,“你又过得怎样,夏玉雪。你成为了一名好老师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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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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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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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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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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