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秋茗外出吃完了早饭后,散步消食完毕,一路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走回道场,和看门的两位弟子打了招呼进去。
“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呣……”
开头的前奏,每段和声结束时会有一声琴音。她悬垂的右手也跟着扫一下,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m.xiumb.com
穿过空空荡荡,只有扫地老大爷在清理落叶的庭院,走过安安静静的馆室,经过剩下几个为数不多的练习生,沿着走廊回到宿舍前。今天的道场没什么人,往常训练的吵闹不存在,曲秋茗感觉到别样的安静,这种安静让她心情舒畅,轻松愉悦。秋天,微微发凉,凉凉的感觉也很舒服。
“……可我们在这异乡,怎忍心歌唱——”
她一边低声哼歌,一边推开门。但开门便看见走之前就躺在那的舍友现在还躺在那,在地铺上躺成个大字型,双眼茫然地望着上方发呆,“——哎你咋还没走呢?”
唐青鸾默不作声,白她一眼。
“今天你们不应该去彩排吗?”
曲秋茗边说边关上门,“他们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吃了没?早知道你在这我就给你带早饭回来了。”
“老师,我们家孩子早上起来说肚子疼,身体不舒服,今天的活动她就不去了,给您添麻烦真是不好意思。”躺在那的人冷言冷语地回道,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哪里不舒服。
“昨天你自己和人家说会参加婚礼。”曲秋茗当然不会惯着她,直白地说,“可不是我逼你的,现在又反悔啦?”
“我是说了会参加,但今天只是在神社进行仪式彩排而已。”
唐青鸾坐起来,摇了摇头,晃晃散乱的头发,“今天才十三呢,还有十天才到。并且今天也只是第一次彩排,后面还有。所以去不去无所谓。”
“好吧,你怎么说都行。”
少女耸耸肩,懒得继续和这人争辩,走到桌案前坐下,拿起身边的白纸,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布裹着的炭笔,在纸上写了起来,“所以你没吃早饭喽?”
“……没。”
“我等下还要再出去一趟,回来时帮你带点吧。”
“那你现在回来干嘛?”
唐青鸾无心再躺,便伸手扎起头发,“以及,又要出去哪里?”
“现在回来休息一会,等彩排结束人散了回家。顺便做点计算。”曲秋茗说着,手中的炭笔不停运动,唐青鸾凑过去认出她在写阿拉伯数字,什么意思就不甚了解了,“再出去是去找出云介。”
“俊秀?为什么?你昨天说不要轻易找他的。”
“那是对你说的。”曲秋茗边写边说,“对我来说,有必要和他见一面。”
“为什么?”
“你们昨天说话的时候,你提起过我吗?”
“没,提你干嘛?”
“那出云介有没有问呢?”
“也没,问你又干嘛?”
“出云介在平户见过我,王红叶过来的时候也见过我。即便她不说,道场的人今天去彩排,和他聊天应该也会提到缺席的你和与你同住的我。总之现在他应该知道我在这了。但是他还不知道我是来这里的目的。不会是旅游,当然了。那么,会不会怀疑是和那个人有关呢?”
“好像会。”
“他也知道我……我和冈田片折的联系。”
她发现自己每次说到这都会停顿一下,她挺不喜欢这样的。曲秋茗眉头微微皱起,但口中还在继续说,“那么,会不会怀疑是和他的计划有关呢?应当也会联想到这种可能性。顺着这个方向查下去,说不定还真能被他查出来什么。所以现在,我最好主动去见他一面,告知他我的来意,打消他的怀疑。”
“那,你打算对他说什么样的来意?”
“我想讹他一笔钱。”
曲秋茗笑了笑,伸手点点纸张,“这种来意很现实,足够令人相信。顺便借此机会,也扩充我的小金库。来日本这么久,我手头的零花也开始有点不够了,往后,我可能还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最好先存一点。”
“那你要怎么讹呢?”唐青鸾伸手托腮,看着那些数字,“总不能说:我知道你的计划,给我钱我就保密吧?”
“这不说实话了吗,你傻啊?”曲秋茗无语地看着她,“当然是要拿那个人做文章了。”
“……哦。”
唐青鸾大概听懂了,点点头。
然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继续算继续写。
“我觉得要个二十两差不多。”
“银子?”
“当然是金子了。”
“有点多了吧?”
“毕竟是条人命,不多要些他怎么会信呢?”
“但太多的话俊秀也有可能赔不起呀。”
“也对。”
曲秋茗想了想,再做起计算,“太多了他可能会故意拖延,我也没时间和他耗在这。最好是能让他当场兑现的数字——他月俸多少你知不知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
“将军府的人应该会很有钱吧。”
她又开始算了。
唐青鸾看着曲秋茗书写,少女计算获利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似乎是很兴奋的笑容,有些见钱眼开的意思。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坐在一边,心里感觉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从昨天就一直存在,到现在仍然没有消退。
关于她,也关于泷川俊秀。
关于计划。她们的,和他的。
并且还有王红叶……
想到这些事,唐青鸾心里就更不舒服了。
回来之后似乎没有一件事情是舒服的,对不对?
或许学习除外吧。
不,学习本来也是很不舒服的。你看看现在给孩子学得身体都不舒服了,集体活动都没法参加只能请病假。
“曲小姐。”
“嗯?”曲秋茗头也不抬,沉浸在金钱世界中,随口应道。
“我还是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能让俊秀主动承认他的计划,那我们也不用再费那么许多劲去调查,去取证了。这是和我们的安排不同,但结果对我们不也是挺好的……让我和他面对面谈一谈,也许问题就都能解决……那样大家不是都好吗?”
“我们昨天不是谈过这事了吗?”
依然继续书写。
“对,只是……我觉得这样做能给我们带来的好处。”
“以及给出云介的好处。”
“……对,对大家都好,是的。”
“记得昨天跟你说的,阻止你要他坦白的原因吗?”
“记得记得,第一没有——”
“第一没有证据。”
曲秋茗打断她的话,重复昨天自己的话,“目前唯一支持我们行动的,只有一个……证人的证词。实物证据,白纸黑字写明姓名身份的文书,信件,收据,一个都没有。如果你直接问出云介计划的事情,对方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即便我们要去向这儿的或者我们那儿的官府检举,空口无凭谁又会重视呢?重视了又能做什么呢?”
“但俊秀当时确实想说的,我探查到了。”
“第二变数太多,无法确定出云介的意图。想说不代表一定会说,临了或者事后改变主意,那我们就毫无收获并且还暴露了自己的行动。这个风险太大了,可能性太多了,成功的几率太小,我不能冒险。”曲秋茗想到昨天的私下见面,又补充道,“至于探查,你可别太相信血的作用,那女人很会坑人。”
“对,深有体会。但如果俊秀确实——”
“第三出云介不是主谋。他是行动领导,主谋的是难波那个叫伊东的致仕大臣。就算你确实能改变出云介的心意,对那位伊东家老你又了解多少?他会不会向伊东家老汇报我们的行动?伊东家老会不会也同样用义理之类的反过来劝说回去?即便他确实倒戈向我们,伊东家老又会不会有别的类似他这样的棋子存在,会不会策划别的类似的行动?即便我们直接一点直接把伊东家老杀了,对方会不会安排后手呢?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对幕后的主使我们现在是一无所知。”
“曲小姐,如果按这样推想,那我们现在在俊秀这里收集证据也弄不清楚这些事吧。”
总算抓住点破绽,赶紧反驳。
“唐小姐,如果按这样推想,那我们现在就更不能丢掉出云介这个唯一的线索了。”
反驳失败。
“可是……”
边上的少女,手中笔停下来。沙沙的写字声消失。曲秋茗转身打量了她一眼,怀疑的目光让唐青鸾不由自主地避开,连话也不继续说了。
要说的刚才都已经被那一二三堵死了。
“你为何这么在这一点上如此执着呢?”那目光没停留太久,少女重新望向纸面,喉咙里沉沉地哼着,轻轻摇头,“唐小姐,直到现在,面对现实,你还心存幻想吗?”
“……”
沉默。
“我认识俊秀,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做法我也能理解——当然不支持。”唐青鸾轻声说道,“他现在在计划做一件错误的事,但错误毕竟还没有犯下,还有挽回余地。如果现在能和他坦诚地说明白,改变他的想法,让他不会犯错,那么对他来说以后也更好。他应该拥有更好的未来,在事业方面,家庭方面……婚姻方面,我都希望他能够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
“你想帮他?”
对面,那双眼睛不知何时又盯了上来。一眼便将她内心想法看穿,一句话便将她的目的概括清楚,“为什么呢?当然了,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就这么简单。
“对,是这样的,他是我朋友。”
唐青鸾低着头,又悄悄抬起眼睛看身边人的神情。身边,曲秋茗坐在案前一言不发,像是在想什么,“不过,曲小姐,确实,你说的有道理。我的确不该贸然行动。我们……还按你的计划来进行。”
“就是说嘛。”
曲秋茗转过头去,拿起炭笔,继续埋头计算起来,“怎么想,都还是我的计划更合理一些。潜伏行动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要坚定目标,要小心行事,要和队友配合好,要看清情况,要认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你呀,说实话,我觉得你并不太适合这样子的任务呢,往后还是一切行动听我指挥。”
“收到。”
“唐小姐,我觉得你人是挺好的,就是有些太好了,太真诚也太单纯了。”曲秋茗书写计算着,叹了口气,说话声也随之轻了许多,“……唉,像个小女生。”
炭笔停了一下,又继续动起来。
屋里只有沙沙写字声音。
很安静。
“我还是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即便经历过隐瞒和欺骗,即便因此失望因此疏远。”又有一个人说起话来,另一个人默默听着,“即便是现在,我也还是想……希望能再给其一个机会,给友谊一个机会。”
“……”
“不过,你说的没错。即便曾经是朋友,现在这种处境下,我也的确应当提防。”
沉默。
“你还不走吗?”
唐青鸾坐在旁边,头埋在双臂中,声音低低地问。
“不啊,我等道场的人回来,出云介也差不多该到家了,我再出发。”曲秋茗中断计算,抬头看了看外面,隔着窗户纸的阳光,“那应该还有一会——”
——啪。
突然门被推开,打断她的说话。屋内的两人同时望向门口。
“嘿,唐君!”
站在那的是米户,说话用的是半生不熟的汉语。气喘吁吁似乎是一路快跑回来的,一边喘着气肩膀耸动一边脸上带着一副很欠的笑容,“还在这呢,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呐!”
“啥?”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曲秋茗不动声色地将计算纸折起来。
米户没回答,向走廊看了一眼又快速跑开了。
“……”
“……什么玩意?”
“那句话是你教他的?”
“好像是吧。”
“不管他,莫名其妙的。”曲秋茗站起身,把折起来的纸撕碎,再把碎片揉成一团塞到衣服口袋里面,“反正既然他回来了,那说明彩排已经结束。我走了。”
“啥时候回来?”
“和出云介讲完了就回来。”
“哎哎,你定了多少钱?”
“十五两,差不多,还在人的财力和接受范围之内。他最好能今天就给我现钱,等久了会发生什么事很难说。”曲秋茗边说边向外走去,扭头最后向屋里看了一眼,“哦,回来给你带点东西吃,你想吃什么?”
“嗯……章鱼丸子。”
“行,走了啊。”
她说着,便合上门离开。
唐青鸾听到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还有交谈声,其中有曲秋茗的声音,大概是遇上了道场的人在寒暄吧。
她没想再理会,身子一倒又躺了下去,呈大字型仰望屋顶。
早上没吃饭确实感觉有点饿。
很不舒服,对,当然了。不正是因为不舒服今天才会请假的吗?
京都城外的雨良宫。
早上,婚礼的第一次彩排已经结束了,神官和巫祝也已经走了,这次来参与的客人们也已离开。但是在庙堂外面的走廊上,还有两个人还未走。
坐在廊前,看着院子里秋天的景色。雨良宫的院中种植了许多银杏,现在是满树金灿灿的一片。一阵风吹过,落叶于地,铺成的也是金灿灿的一片。
坐着的那还未走的两人,分别是上泉秀纲和泷川俊秀。
“已经八月中旬了啊,出云。”
上泉秀纲像平常在道场后院一样斜坐着,一只脚踩着走廊边沿,手臂搭在腿上,十分自然的姿势。他微笑,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秋天的早晨,空气是很清新的,凉风拂面令人舒适,所谓秋高气爽,“不知不觉,我这次上洛已有一个月。”
“是的,老师。”
泷川俊秀坐在他身边,弯着腰,双手压着膝盖,低头看着地面。不知是因为彩排太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
“今天你很有气派啊。”
秀纲打量了一眼他穿的衣服。泷川俊秀现在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礼服,很整齐的崭新礼服,腰带上插着一柄纸扇,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扎在脑后。与之相比,秀纲自己身上虽然也是出席正式场合的黑衣。但通过下摆的磨损和衣袖抹不平的褶皱,可见这已是长年穿着的旧服,“第一次经历成婚的仪式,你感觉怎么样?”
“很紧张。”
俊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在那里,话都说不出来。”
“难免如此,再多练习就好。后面还会再排练第二次,第三次,对吧?”
中年人目光望向庭院,“不过,多练习的话,新鲜感想来也会减淡。也许等到了正式行礼的那一天,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按部就班。这么想来,在最特别的日子,却以最平常的态度经历,这可有些……叫人不舒服。”
“不都是这样的吗?”
青年依然低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万事难免如此。”
“是啊。抱歉,说了让你觉得扫兴的话。”
“哪里。”
“也许只是我上了年纪在伤春悲秋,我也快成了个老头了。”上泉秀纲伸手摸了摸下巴,下巴上的短须已是斑白,“年轻人的话,身为婚礼主角这样的事情,想来不管经历多少次都不会觉得平常。”
“这还能经历多少次?”
俊秀在一边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
“啊,越说越不对。”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摇摇头,“实在不好意思,让我再重新说一遍祝福吧:我相信你和那位王红叶小姐是非常般配的一对,祝愿你们的未来生活幸福,夫妻和睦。”
“谢谢您。”
俊秀轻轻微笑,笑着,但是并不是很高兴的模样。那双眼睛望着远处,仿佛有许多事放在心中需要去想去思考。
“出云,你认为婚姻是怎样的?”上泉秀纲也同样望着远方,问。
“爱情的证明。”
他简短回答。
“真是年轻人应有的答案。”
中年人微笑,在这个秋天,轻轻的一声叹息,“但或许不止于此啊,它是你人生中又向前迈进的一个脚印。从前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往后就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从前是家中一员,往后就要建立起自己的家庭。从前是青年,往后就是成人。你也要上年纪了,要面对一份新的责任了,你准备好了吗?”
“您的指点很有道理,上泉老师。的确,这又是一份责任。”泷川俊秀目光偏转,更轻的一声叹息,不动声色地发出。
“那么,准备好了吗?”
“不知道,应该吧。”他看向身边人,尝试转移话题,“老师,您今天怎么感觉和平时不太一样啊?比平时……深沉了很多。”
“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上泉秀纲半开玩笑地回答,“今天我出席了弟子的婚礼。作为长辈,总还是要摆一些架子,唠叨一些长辈该说的大道理。”
“只是第一次排演而已。”
俊秀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庙堂,“场景都还没布置起来呢。后面还有第二次,第三次,还有正式结婚的那一天,到时不还得劳动您再来?”
“不,我能参加的只有这一次了。”
中年人说。
“老师,什么意思?”
“我很快要回箕轮,就在这两天动身。上野那边已经来了信,武田军很快又要攻城。”上泉秀纲斜坐着,看着秋天的落叶缤纷,“很快又要有战事了。”
“情况这样紧急?”
俊秀看着他,问。
“是的。”
“我听说……老城主的身体状况,现在——”
“——出云。”上泉秀纲一改先前的悠闲面色,双目闪光,严肃起来,举起手示意,止住他的话语,“涉及军事机要,有些话我不能在此多说。”
“是,上泉老师。”
“总之,作为守城大将,我必须尽快返回关东,纪伊也和我一起走。所以你二十三日的婚礼,我没有办法参加。所以,在这里提前对你说祝福的话语了。”
“国事为重,我知道。”
“信玄已经开始集结各路人马,看来此次他是势在必得。”上泉秀纲抬起头,深深地叹息一声,“只怕又会是一场恶战,不知会有多少人丧命。”
“老师,我相信凭您的武艺,您一定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上野军定能击退来敌。”
“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性命。”
再一次叹息,“也不仅仅是我们将士的性命啊。”
俊秀明白他的意思。
“这也是,难免如此的。”
“你喜欢打仗吗,出云?”
问。
“我吗?不……我不喜欢。但如果是万不得已的话,为了主上,作为武士我也必须尽我的责任。”
“这的确是一个武士该有的思想。”秀纲又问,“那么,你喜欢剑术吗?我的剑术?爱洲祖师传下的阴流剑术?”
“当然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
“那么,你学剑是为了什么呢?我们学剑,学武是为了什么呢?”中年人笑了起来,目光别转,“领悟禅意,陶冶情操,还是锻炼身体?”
“……”
“恐怕最直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人吧。”
微笑,“为了战争,为了胜利,为了责任,为了消灭威胁,为了发展图强,为了保护自己和与自己爱的人,所以必须杀人。为了更有效地杀人,所以必须学习武术。”
“上泉老师,您真的这样想吗?可是……”
泷川俊秀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想说什么,但是却没有说出来。因为感觉要说的话和内心想法相反,内心想法又和实际行动相反,他到底想说什么,又想做什么,“……我……”
“大胆地表达想法。”
“我不认为您说的完全正确。”
他说,“我也不认为您说的真是您心中所想的意思。您经常说须对剑抱有敬畏之心,习武之人不可轻易用武。老师,恕我冒味,若学剑目的,归根结底真只是为了杀人,那么,为何您又要那样教育我们?这不是矛盾的吗?”
“你为何要问我这个问题?”
上泉秀纲反问。
“因为……我现在也在矛盾。”俊秀低垂着头颅,犹豫着,将心声透露些许微末,“一些……最近的事情,让我感到矛盾,让我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我想要相信,以您的智慧,一定能够参悟出武学更高境界的存在意义。我想要相信您可以为我解惑,让我做出正确的选择。”
“出云,你的问题,还需要你自己解决。”
中年人目光平静地看向一边,“不过嘛,你说的我说法的矛盾,我倒可以来尝试一下自圆其说。正因为剑是用来杀人的,所以我们才必须畏惧它。因为一个人只能被杀一次,死去了就无法再复活,这实在是一种浪费。”
“浪费?”
“可不是。多年的努力,一次落败便成泡影。死去之后,生前一切皆为浮云。我啊,如果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很希望能多杀死对方几次呢。”
上泉秀纲笑起来,现出轻轻咬在一起的两排牙齿,那是征战多年的武人会有的带威慑意味的微笑,“或者,能被对方杀死多次。只要两个人都不会死,只要没有人会死,就可以一直战斗下去。双方全力以赴,无所顾忌,互相展示毕生所学的技艺,互相发现对手的长处与短板,互相学习与进步,这对我来说真是非常理想的局面。”
泷川俊秀看着自己的老师,看一眼便立刻别转视线,这样的笑容很瘆人。
“不过,唉,这也仅仅是理想而已。”
无可奈何又心有不甘的叹息,“现实,人还是会死的嘛。有战争的地方就会有死亡,有比武的地方也会有死亡,哪怕日常在道场用木刀做练习,不小心疏忽失手,同样也会造成致命伤害。一旦动武,一旦有人死去,后果便无法挽回。所以在主动拔剑之前请务必考虑清楚,这一场战斗,是否真的值得有人为此牺牲?”
“……那么,如果不能考虑清楚,内心矛盾呢?”
“那么,暂时不要拔剑。”
上泉秀纲想了想,又补充道,“哦,不过如果是被迫应战的话就不一样了。像我现在面对的情况,大军攻城可容不得太多太久的思量,若迟疑必无生路。”
“我也不知是被迫还是主动……也不知自己是否还有迟疑的时间。”
“也许你把情况说得再具体一些,我便可以帮你一起具体分析。”
“……”
“啊,看来也是不能在此多说的话。”
上泉秀纲摆摆手,表示不强问,“那么,出云,我相信你能做出你认为正确的选择。祝愿你可以在下定决心之前考虑清楚,之后从一而终。”
“我也希望如此,老师。”
泷川俊秀语气平静地回答,看着远处的落叶。叶落枯黄,便不可再复绿,仲秋时节,夏季也早已结束,“我也希望,若之后再有怀疑,还能再有机会改正。”
“可以杀人又不会死人的武术。”
上泉秀纲好像没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自顾自地望着天遐想,“活人剑的奥义,我又何时能参悟呢?”
“……”
“要是青鸾在这,不知道她会怎么说。”
“……恐怕会嗯嗯嗯嗯半天然后讲些莫名其妙对解决问题完全没帮助的笑话吧。”
“呵,不过让人高兴起来倒也是一种帮助。”
“倒也是。”
“真遗憾她今天早上装病请假了,我挺好奇她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她这次带了一位故乡的朋友来这的事情吗?”
“是啊……早上听他们提起了,那位曲小姐我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
“那姑娘会用西方人的剑术,我请她做过一次示范,我从中获益匪浅。西方的武术有很多值得研究的特点,我觉得吧,我也应该能从中学到一点什么……我也要多学习呢。”
学吧。
如果心中思绪复杂,面对困难和问题,不知该如何解决的时候。最好就先暂时别去想太多的烦心事了,先将心思专注到学习中。
难道不正是为了继续学习,你才会回来这里的吗?
她站在房间里,双手握刀于腰间,左脚向前迈出半步的同时,腰身转动,手臂抬高,刀自下而上挑起来。然后她右脚向左边绕过去,双手在空中快速绕半圈调整姿势。接着左脚再向左迈出,举起的刀也再次挥下去。
手中竹袋刀带着簌簌风声,划出很漂亮的弧线,稳稳地停在胯部,刀尖没有触碰到地面。
第一步拨挡,第二步移身,第三步反击。
动作衔接要顺畅如流水,发力要强劲并且准确,手脚、呼吸配合,眼睛要始终盯着对面假想的敌人。
这一下打得挺好——只是还不够好,最后反击的时候姿势没调整到位,出手的时候便觉得有些别扭了。
还得多练。
再来一次。
她尝试着再做一次,这次慢一点,步骤分清楚一点,等脚步运动好了再落刀。这次感觉好了很多。
“再来一次,快一点。”她自言自语,轻声说着,然后再次重复一遍动作,这次快一点,“行吧,差不多。”
“那么,最后一下打完手臂之后,还可以再补一下,是不是?”
她说着,维持结束的姿势弓步,手中刀刃朝下,右手握在前左手握在柄末,“就像曲小姐的十字剑一样,顺势向前刺?从下往上刺咽喉?”
唐青鸾这样想着,也这样做。左手松开,右手握着刀柄,右脚向前迈进追击的时候,右手向前上方掼出去。竹袋刀迎着假想敌的咽喉位置,贯穿下巴刺过后脑勺停下。竹条的抖动传至手掌为她感受到。
这是打倒敌人之后的杀招。当然其他的杀招也有,比如双手握刀突刺胸腹,或者横向一击斩首之类的,但这一记单手上挑用起来感觉更灵巧,可以直接衔接在前一手后面,省去准备动作,减少对面已经落败敌人趁机挣扎或者逃跑的可能。
“好像还很合适?”
她满意地微笑,“对啊,还挺合适的。我现在已经开始在尝试创新了呢,又到了新的学习境界。”
可省省吧只是闭门造车而已,真用起来谁知道你的创新好不好用?
招没使出来,可没法知道真实效果。
也许昨天试合的时候就该试试。
唐青鸾微笑着,看着自己手中的竹袋刀。昨天拿回来的。老师赠与的,原先属于自己的,放弃过又重新拥有的竹袋刀。皮革包裹下,是一片片细细裁开捆在一起的竹条。被保管的期间,保管的那个人还自己对它做了点改装,用木片做了一个刀镡套在上面固定,让它看起来更像真刀的模样。
只是不管再怎么像,这也只是竹条做的练习用具而已。并非精钢铸就,并非细长弯曲,握在手中没有金属该有的重量,刀身也没有金属该有的光泽。手柄也不是用两边柄木合在一起再包裹卷柄布的,鞘也不是用实木雕琢而成配上系带的。不管再怎么像,这也不是可以杀人的致命武器。
所以是活人剑吗?
唐青鸾看着刀身,脸上的微笑渐渐平淡。
当然也不是了。
武器虽然不可杀人,但你施展的招数,不还是致命的杀招吗?
若将手中的竹袋刀换成真正的太刀。
若将试合练习换成战场上的对战。
若将对面假想之敌,换成活生生的,真实存在的敌人。换成一个具体的,有相貌的,你认识的那个人。那个你直到现在还认为是朋友并且也认为你是朋友的人。
猜猜结果会如何?
这创新的,致命的一击会不会有效呢?你又会不会去使用呢?不再藏招?
唐青鸾一言不发,站在原地,维持着握刀前刺的姿势,想象着。
手中剑刃闪烁寒光,对面之人中刀毙命,鲜血四溅,血顺着刀刃流下,穿过刀镡的缝隙沾染自己掌心,温热渐渐变得冰凉。
也许会有海风吹拂起自己鬓边的几缕散发,弄得脸颊上痒痒的不舒服。
也许脚下是一片沙滩,也许可以听见潮起潮落。
也许……
“想什么呢?”唐青鸾自言自语,摇摇头,“怎么又开始想那些那么遥远的有的没的事情去了?这招有没有效还得再说,下午找米户试试。”
挥动手中的竹袋刀,她又摆出另一个架势。
“现在,继续练习下一式。”
咚——咚——
两声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唐青鸾看向门扉。才刚刚开始练习就被打扰,她感觉有些不爽。是曲秋茗忘带什么东西又返回了吗?
“谁呀?”
“我。”
你谁啊?
“唉。”
唐青鸾翻了个白眼,叹口气。当然听出来这是谁了,也当然明白了什么叫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这当然是王红叶的声音。
至于为什么会来,她恐怕也能想到个七七八八。昨天说要参加,今天又没参加。昨天不想见面,今天就过来兴师问罪了。
“来啦。”
她没好气地走到门前,还握着竹袋刀。她打开门,“什么事呀?”
这场景是不是挺熟悉的?
“唐小姐!”
门刚一打开,唐青鸾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对面站立的身影便扑上前。
她本能地举起手臂准备防御,但那身体压住了她,双臂围绕住她,将她紧紧地抱着。她手中才举起的竹袋刀也因而夹在两人之间,那未能看清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近得能闻到头发上清新的皂香味。
没看清脸,不过看身形,听声音,再看看依然站在走廊上没好气的王红叶,唐青鸾已经知道此人是谁了。
“可终于又和您见面了。”拥抱着她的女人抬起头看着她,声音颤抖,情绪激动,眼中闪烁欣喜的泪光,“原谅我,一直到现在才有机会和您见面。”
“呃……”
唐青鸾话还没说完,女人的双手便按住她头颅两侧,然后在她的两颊分别吻了一下,然后又是一阵带着哭腔的听不清楚的絮语,眼泪沾湿她的睡衣领口。她感觉被吻过的皮肤热热的,这可不是传统的东方见面礼仪,“呃,小枝夫人,我也很高兴能再……再见到您。”
对面王红叶一言不发,双手环绕在身前,身着的还是那件崭新的礼服,头发还是整齐梳起挽成发髻。很陌生的面孔,但还是很熟悉的冷漠表情。
当然了,被迫陪同母亲前来见母亲的救命恩人,来见自己这个不想再见的人,心情怎样可想而知。她可不高兴再见到自己。
“若不是当时有您,我就已经死去了。唐小姐,幸亏当时您在那里,幸亏当时神明庇佑,让您出现在那里保护我,拯救我。我对您永远有所亏欠,您的救命恩情我永远无法偿还。”
“那……那个是我应该做的啦……”
她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竹袋刀杠着身体也很不舒服,“呃呃,我们……嗯,进去再聊好吗?”
站在走廊上的王红叶听到她这样说,低头叹了口气,走了两步上前,扶住自己情绪激动站不太稳整个身体压在唐青鸾身上的母亲。和唐青鸾离得很近,她的眼神中似乎有什么想说的,但始终没说。
“是的……是我失礼。”
小枝夫人终于松开唐青鸾,向她鞠了一躬,后者也相应回礼,“唐小姐,让您见笑。只是能终于在这再见到您,我很感动。我也很愧疚,一直没能有机会当面对您道谢。在平户的时候您一直昏着,我当时身体也无法行动,走的时候也没能送你们走。”
“不必这么……客气啦。”
唐青鸾转身将竹袋刀放回原位,然后招呼着对面的人坐下,自己也坐在女人对面,“真的只是我应该做的而已。”
王红叶坐在母亲后面,离她远远的。
“喝茶吗?我——”
她根本没烧水。
“不用麻烦了,唐小姐。”
小枝夫人拉住她的衣袖,阻止她出去,让唐青鸾坐到她的对面,微笑着看她,上下打量,又说起了很多的话,“刚才确实太失礼了,您没被吓着吧。您的身体怎样?”
“我?我没事啊。”
“不,您当时伤得很重,现在怎样?”小枝夫人的手伸向她,停在她身前,出于礼节没有直接碰上,“我有没有碰到您的伤口?”
“啊没有没有,我现在恢复的很好。”
“可是这才过去一个月……我听当时的医生说,像您那样的情况,至少一年才能……”女人出于礼节也没有说得太明白,但是眼神中充满担忧,“现在,已经真的没事了吗?”
“是啊。”
唐青鸾笑着点头,表现得自己很有精神,“我身体一直都很好。年轻人嘛,受了伤也能很快恢复的。不然现在也不能在道场练剑,是吧?”
对面远处的目光又盯上来了。
“这样吗?”
对面的小枝夫人对她的解释半信半疑,但同样出于礼节,不会再多问,“无论如何,您当时都是为了我和那个歹徒搏斗的。无论如何,这一份恩情我永远无法偿还。在这里,只能向您……向您道谢了。”
说完,又将双手按在地上,深深地弯腰,向唐青鸾鞠躬。唐青鸾当然是双手接着她,口中继续说着那些客气的话。
接受别人的,尤其是长辈的道谢确实是挺累人。
不过此时,唐青鸾脸上还带着笑,这笑也确实发自内心。感受对方的真情实意,在这里再见到这位虽然相识并不多久但仅是短暂相处便让自己心生好感的阿姨,她确实也很高兴。人生中不是有很多机会能再见到故人的,这重逢的喜悦必须珍惜。
很高兴,所以暂时不会去在意坐在远处的那不想见到的人,不会去思考未来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情。此时此刻,她真的很高兴能在这里再见到小枝夫人。
只是,为什么能再见呢?
“红叶,唐小姐是我们的恩人。你要待她好,知道吗?”
女人转身对身后的女儿说话,坐在那的王红叶点头,冷冷地点。
“王……王小姐待我一直都很好。”
唐青鸾略带尴尬地圆场,再不转移话题又要听到更多的谢意了,“小枝夫人,您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呀?”
“哦,我昨天才到。”
小枝夫人回答,“红叶七月的时候给我寄了信,跟我说婚礼的日期已经决定了。我便和常先生他们一起乘船过来,昨天晚上才到京城。”
说的应该是那个船队里的常帮办。
唐青鸾心想,不知道船队那王红叶还喊了哪些人?
“唐小姐……很遗憾,您的老师,她不能来这里了。”
“哦,这样。”
她点点头,心中想了想,正打算多说什么,又注意到对面远处的目光,“那……没什么。嗯,说到这里,小枝夫人。您有没有听王小姐说起来,当时那个歹徒,我们后来就在这,又碰到他一次。就在道场门口。”
转移话题。
“我听红叶说起了。”小枝夫人向身后看了一眼,又看向唐青鸾,“好像您当时和那个男人战斗,您没事吗?”
“嗯。”
“我没事。”
唐青鸾望向一边,回想起曾经的事情,“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一次我赢了。那个男人,平塚左马助已经死了,所以……现在已经没什么要担心的了。”
“这样。”她注意到女人的手在额前,心口和左右肩膀各点了一下,这动作有时见曲秋茗做过,“那么,过去的事情也不必多提了。但您的恩情我永远铭记。”
“嗯……小枝夫人,您这次来,一定是要出席婚礼了。”
废话,转移话题。
“是的是的,我当然会参加女儿的婚礼。对了,唐小姐,您不参加吗?我今天早上没在神社那里见到您?”
“我……我也参加,只是今早……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就没去了。”
“这样。”
女人轻轻点头,微笑,“真遗憾。不过今天只是排演而已,后面还有机会,是不是?”
“呃是啊。”
对面远处的那个白眼非常明显。
“不过,今天早上的排演还是挺有意思的。”
女人边说边回头望,而坐那的王红叶一见母亲回头便立刻恢复正常表情——也就是平静的表情,“我已经很久没参加神道的成婚仪式了。现在又重新看到,并且还是在我女儿的婚礼排演上看到,感觉很不一样。”
“是啊。”
唐青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随便回答。
“只是在寺庙里,我总感觉有些不自在。因为您知道,我信的不是本土教,在那儿我不能和其他人一起拜他们的神像。单独一个人站着还是挺尴尬的。”
“这样哦。”
“要说到这,还要谢谢那儿的神职人员通融。俊秀先前打过招呼,他们很欢迎我去。”
“毕竟您是新娘妈妈嘛,小枝夫人,做妈妈的出席女儿婚礼是大家都理解的事。”
“嗯,是啊。说到这,我倒想起以前红叶还没结婚的时候,我还想着以后能给她按天主教徒的礼仪办一个呢。”小枝夫人朝身后看了一眼,又看着唐青鸾,微笑,“唐小姐,您有没有见过天主教徒的婚礼?平户那儿的年轻教友结婚,我也去过几次。您想不想听我说说我们教徒的婚礼是怎样的?”
“嗯好啊,小枝夫人。”
其实并不很感兴趣。
“那么,我们的,也和神道的差不多。婚礼之前,也有一些订婚和签婚约的过程。婚礼当天也是在教堂前由祭司——我们的神甫主持,这也是在神明面前确定婚姻关系的一项神圣的仪式。在那一天,新郎和新娘,还有两家的家人和宾客都会穿着礼服来到教堂。西方人会穿他们的衣服,不过我们本地人,也会穿我们本地的衣服。”
“新娘会穿白纱吗?”
“哦……白纱倒不会,但也有穿白衣服的。”
“这样哦。”
唐青鸾感觉自己问的没头没脑的。
“然后,两方还会准备金银珠宝这样的物品。我们很看重的一个首饰是戒指,在婚礼上,新娘和新郎会互相给对方戴上一枚戒指,以此象征婚姻的约定成立了——在戴戒指之前,他们还会说誓词,在那之前,神甫还会说——哎呀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提起熟悉的婚礼,小枝夫人似乎很兴奋,说的都有些乱了,摆摆手重新开始说,“首先新娘和新郎,还有两家人会聚集到教堂门口迎接宾客。然后等时辰到了,钟声响起来了,大家都进来落座,神甫便会出场告诉大家仪式开始,教堂里有小孩子组成的唱诗班,他们会歌唱赞美神的诗歌,那两位新人便站在神龛前接受仪式。”
“仪式开始,神甫会首先诵读一段经文,在我们的十字架——你看唐小姐,这是我的,这上面受难的便是我们的神。”小枝夫人说着取出一块小方片铜板,上面雕刻着唐青鸾已经见过的一幅图画,“神甫在十字架前,会为新人们祷告,祈求神为他们祝福。然后他会向在场的宾客们询问是否有人不同意这段婚事,然后——”
“呃小枝夫人,那个……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唐青鸾突然出言打断,然后又遭到对面远处的目光攻击,“如果有人不同意,一开始就……就不会接受邀请来出席的,对吧?”
“哦,可总还是会存在这种情况的可能,这样问是要确认这场婚礼是受在场全体人认可的,宾客们都是见证人。”
小枝夫人解答,“并且,有时候确实会有出席的宾客不同意婚礼,比如说和其中一方有什么矛盾,对其中一方有什么不满。有时候婚礼也确实不能进行,比如新郎或者新娘其实已经和别人结了婚还没离,却向对方隐瞒。”
“那……如果真的有人说不同意……会怎样?”
唐青鸾顶着目光的压力,补充道,“我是说,如果?”
“那神甫会暂停婚礼,然后问清楚什么原因。如果确实是不能结婚的话,那婚礼就中止了。”
“如果那个人只是来捣乱的呢?如果?”
“那……我倒没见过。”
小枝夫人说,“但我听说过,最后大家应该是谈妥了,婚礼继续进行。毕竟,我想既然是早就已经计划好的事,除非遇上非常严重的问题,不会再等到最后再变动了。”
“这样哦。”
她避开那目光,“不好意思打断了,您继续说。”
“哦,那么我说到神甫念完开场白,问完宾客该问的话之后。他会主持两位新人说誓词,发誓要共度一生,不离不弃。这是在神前的誓词,所以说出来就必须遵守。然后说完了,新娘和新郎就互相为对方佩戴戒指。我曾经见过,那是很漂亮的金戒指,上面雕刻着很精细的花纹图样。”
“还有钻石?”
“对,还有钻石和珠宝。是非常贵重的信物。”小枝夫人点点头,继续说,“之后呢,便要开始进行分发圣餐和圣酒的圣礼,教徒们会一起进行祷告。如果不是教徒的话,神甫则会为其进行祝福。在最后呢,神甫会为在场所有人祝福,整个婚礼仪式就结束。宾客们会欢送两位新人离场,然后大家一起聚餐吃饭,就和我们平时一样。”
“就是这样吗?”
唐青鸾带着点好奇地问。
“嗯,大致就是这样,我说得比较简单。如果唐小姐您能有机会现场去看,那场面您绝对会觉得很有意思。那天地上会撒满了鲜花,大家一起聚集在教堂中,听着孩子们高歌神圣的曲子。仪式开始后,神甫庄重地进行祝福和祷告,大家恭敬地参与圣事……唐小姐,若您能亲眼看过一次,那一定能给您留下深刻印象。”
“是啊,我相信是的。”
然而唐青鸾并没有表现得很高兴。也许是因为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想象不出那样的画面。同时也毕竟对那个宗教了解不多,所以也问不了什么细节问题。说起来,如果现在曲秋茗还没走,说不定能和这位信徒多聊聊。
又也许,是因为对面远处一直沉默的王红叶,那双冰冷的眼睛始终压迫着她,让她说不出太多的话。
再说这样的事情亲眼看过一次就够受了,还能看多少次?
“小枝夫人,您这次来这里在哪住呢?”
“红叶给我在旅馆定了一个房间,我现在就住在那里。”
“住旅馆啊?”
“是啊。红叶也就住在我隔壁,所以相互也能照应,很方便。今早荣觉院太太倒是请我住他们家,但我还是不想太麻烦他们。”
“哦,但我觉得叔叔阿姨也不会觉得麻烦。”她又问,“可是,婚礼之后,您应该也要住到那里吧。”
“婚礼之后?”
小枝夫人想了想,反应过来,“哦,您是问婚礼之后我要不要搬过来,是吗?”
“啊……对。”
唐青鸾注意到那个人的眼神又扫过来,明白自己这问题是问早了。让她留在这的提议是自己前天听到的,而小枝夫人昨晚才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男方家长。看来还没人真正问起过,所以你个外人怎么先问了?
“出云介先生。”
“……是曲小姐,我没记错吧?”
“是的。”
“让您久等了。听佣人通报说您有事找我,我有什么可为您效劳的?”
“我来找您谈点事,关于难波的事情。”
“啊……您具体指什么?”
“当然和是我的同伴,以及您的敌人有关的。”
“这样。很抱歉,当时我和夏女士私下约定决斗。决斗之后,我也因为有要事在身,赶着离开平户,所以没能当面对您解释清楚。我记得我已经委托威斯克斯船长转告了。”
“是的,我听威斯克斯船长说了。”
“那么,您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需要询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
“嗯……这有些难以启齿。出云介先生,不过坦率地说。对于你们之间的仇恨,我其实并不是很关心,我熟悉她的为人,所以我也确信您确实是她的仇人,确实有资格向她实行复仇并杀死她。只是……对于这一行为产生的相应责任,我想您应该明白您还是需要承担的吧。”
“您具体指什么?如果我的行为有正当理由,我不知道我还需要对仇敌承担哪些责任。”
“啊不是对她,是对和她有关系的人,连带的责任。”
“您是说您?”
“对,是我。唉,您要知道,她的遗体送回来,后面的工作可都是我自己处理的呀,烧化装罐什么的,我还得把骨灰送回去,还得回去对她的乡亲们解释呢。毕竟是同行了一路,那些都是我需要做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只是,我应该也委托威斯克斯留下了五两金币,作为对给您造成不便的补偿,我相信那应该足够。”
“不是四两吗?”
“是五两。”
“……那奸商连这种钱都要贪啊。”
“曲小姐,不必放在心上,那对威斯克斯船长来说应该也是所谓约定俗成的抽成。如果您是为此来找我的话,我很乐意再补足那一两金。”
“谢谢您,出云介先生。只是,我这次来希望您给出的不只是一两。嗯……我要求的其实是十五两黄金,价值十五两金,白银也可以。”
“十五两黄金?连同之前的四两一共十五两?”
“不,再支付十五两。一共十九,那一两就不必了。”
“这可……有点超出我的预料。我不清楚明国的丧葬习俗,但应该用不到这么多吧?”
“对普通人来说是用不到的。”
“您具体指什么?”
“出云介先生,您是否知道,您所杀的人除了是一名职业杀手之外,还有其他的身份?”
“我并不知晓。”
“她还是我国锦衣卫属下的线人。她替官府和皇家办事,在那个组织中卧底。”
“有这样的事情吗?曲小姐,您有没有证明?”
“没有,不过您认为我会为了多要点钱和您撒这样的谎吗?”
“……不,应该不会。那就算如此,我又为什么要多给予十五两金的赔偿呢?”
“因为您杀了一个明国官府的人。试想一下如果我国知道此事,再联系您作为日本官府的侍卫,这件事情是不是就带上了一些国际关系的色彩呢?”
“那是私仇。”
“对,您到时候可以这样向我国在贵方的使者说明。”
“或者我也可以质问明国官府为何放任属下杀戮我国使团成员。即便是作为卧底,这样行动也不是合规的吧?”
“对,您到时候也可以这样质问。只不过这样的话,局势就越来越严重了。您确定您想让事情朝这个走向发展下去?”
“……如果我说我没有意见呢?”
“那么就算我今天白跑一趟。回去之后,如果我们的官府找我问起来,那我便将情况如实汇报。我只是陪她来这而已,你们之间的,两国之间的纠葛,我也不怎么在乎。”
“那么如果我按您的要求支付,您又会怎么说?”
“您想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这样啊,我知道了。好,我同意您的条件,我会再补偿十五两金。”
“现在就付吗?”
“不,现在付您也不好携带吧。我先给您手书一封证明,您带着回去好了,我即刻派家里人将钱送到道场,您凭我的证明收钱——青鸾知道您今天来这件事吗?”
“唐小姐知道……并且她不喜欢这个主意。”
“是啊。无妨,她知道的话,我就不用避讳她也在场。”
“那么,就这样决定?”
“就这样决定。”
“那么,您希望我到时候说什么呢?”
“那就随便您了。”
“呵,出云介先生啊。我想您还有些低估我的卑劣程度了,我完全可以拿了钱就不认账嘛。”
“那样对您也没有什么额外的好处,是不是?”
“倒也是。”
“并且,我其实也不认为您就算真的如实说明了又会引起怎样严重的麻烦。其实您今天来就算不向我进行——直白地说吧,进行威胁,您要多少我也会给出多少,只是有些不喜欢您的态度。”
“请理解这是有必要的,我可不能毫无准备就来找您,否则就是单方面的乞求了。”
“明白。还有别的事情吗,曲小姐?”
“没有了。”
“那么,这是我的证明,请收好。钱到了以后请还给来人。”
“好的。”
“青鸾最近怎样?今天早上她没去神社,好像是病了?”
“身体不太舒服。”
“是吗?那……您现在还和她住在一起,是不是?”
“对。”
“您这次来京城,除了来找我之外,还有别的要务吗?”
“没有。难波的船还没开,我一时没事,所以顺道旅游,仅此而已。今天来找您,说实话也是临时起意,最近我手头有点紧。”
“呵,这样……我记得初次见面时我对您说过,日本是个值得游玩的地方。”
“的确。”
“您会在这里长留一段时间吧。”
“我明天就走,要回去难波,那边的船再过半个月左右也要出发了。”
“所以您这次来,就只是为了谈钱?”
“这不还是顺便旅游了嘛。”
“呵,倒也的确。”
“有什么事吗,出云介先生?”
“没什么。我本想拜托您这几天照料一下青鸾——唐小姐。自从她回来之后,我始终觉得她的情绪有些不太好……也许还是为隐瞒的事情。本想着您和她在一块,可以多多看顾她,帮助她调解内心的郁结。她是您的朋友,不是吗?”
“是的,唐小姐的确是我的朋友。很可惜,我也的确明天就要走。”曲秋茗看着站在眼前的人,意有所指,“不过,出云介先生,她不同样是您的朋友吗?”
“……对,是的。”
对面的青年目光别转,这还是在两人谈话中第一次转移视线,“只是最近我可能很忙……可能无法给予足够的关心。并且,她也可能根本不想要我的关心。”
“您别顾虑太多,出云介先生。”
少女低头,将那份凭证的纸条对折起来,放到口袋里,漫不经心地敷衍,“直到现在,她也还认为您是她的朋友。她是一个会真诚对待朋友的人。”
“……如果朋友也能对她真诚。”
泷川俊秀低声自言自语。声音很轻。
依然听到了声音的曲秋茗抬眼瞥了一下,无话。
王红叶推开旅舍的房门,让到一边,让自己的母亲先走进去,可她自己却并没有跟随。站在门框前倚靠着,打量屋内布置。她自己现在也住在这,就在隔壁。这家旅馆还是上个月进城时住的那一家。小枝夫人的房间,也还是上个月那个人暂住的房间。所以布置也还是差不多,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这里还习惯吗?”
她开口,看着自己的母亲,声音轻轻地询问。
“挺好的。”
小枝夫人背对着她,站在房中,“在哪里都差不多。”
“荣觉院夫人今早说了嘛,您可以先住在她那里。”王红叶伸手碰了碰额角,语气有些没精打采,也许是一早上的排演加上方才的拜访有点累,“我觉得,住那儿也挺不错的。”
“对我来说都一样吧。”
母亲转过身来,看着女儿,也略带疲倦地微笑,“并且,你不是也没住俊秀家中?”
“成亲之前可不能住一块,不吉利的。”
“那么,你在这,我也在这。”
“好吧。”
她笑了笑,“那么婚礼之后呢。我在这,您也要在这吗?”
“是说搬过来吗?”
小枝夫人伸手碰了碰头发,“是的,我会搬过来的,就像今天回答唐小姐那样。”
“可,您以前都不想搬家。”
“是啊,毕竟在平户生活已经习惯了,再来到这里,总是会觉得不适应的。”母亲叹了一口气,“但如果你会一直住在这,那我也在这里倒也不是不行。即便有什么不适应,日子久了也就适应了。毕竟这件事已经听你和俊秀说过好多次,似乎也是荣觉院太太的意思。若是一直固执,倒有些对不起别人的盛意。”
王红叶看着她,从她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神情,那神情或许和自己一样。
“妈,您真的想留在这吗?”
她问,也像是在问自己,“长久地离开故乡,留在这座城市里,留在俊秀他们家里?”
“你希望我在这吗,红叶?”
反问。
“我希望您能顺从自己内心的主见。”
回答。
“那么,就留在这吧,又没什么不好。”
小枝夫人微笑,说,“不过,也不是一定要住他们家中。搬过来之后,我也还是想自己在外面找一间房子居住,就像以前一样,也许还是一间在河边的小屋。”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住呢?”
王红叶明白为什么,但很想亲耳听到亲人的回答,“一起住也很方便。我觉得夫人应该会很想让您和我们一起住在他们家。”
“是啊,我明白太太的好意。”
女人笑着,又碰了碰头发,“只是一个人生活毕竟已经习惯。在那样的贵人家里,说实话,无论亲家怎样友好,总还是让我感到会有拘束,或许正是友好更会让我拘束。毕竟身份和地位在那里,无视也是不可能完全做到的吧。若是完全地依附其上,那就好像……好像一种乞求。我不喜欢。”
“所以我是您的女儿嘛。”
王红叶也低头笑了起来,总算是个略显轻松的笑容。
“再说,虽然不是和你住在一起,但相距一定不远。至少比你出海时我留在平户,我们之间的距离要不远,是不是?你要想来看我,很容易就能看到。”
“可我也许以后还要出海呢。”
笑容消失,因为又想起那个讨厌的特别的人。
“……还是坚持如此吗,即便婚姻?”
对面的笑容大概也消失了。王红叶没有抬头,所以看不见。但房间不大,叹息声是可清楚听到的。
“婚姻对我又能有多少改变呢?”
她也叹息一声,“我是您的女儿,我也不喜欢被婚姻拘束。”
“那么,应该还有其他的事能改变你吧。”
对面的声音在说话,“比如……红叶,你现在应该也有意识到,你的父亲……他或许并不是个像你想的那样好的人。至少,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好。”
“也许现在已经和他无关了。”
王红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沉思着,“也许现在支持我的,已经是我自己的情绪,我自己的承诺,以及我对承诺的重视。”
“可是,要为此付出许多生命的代价。”
“我不怕牺牲。”
“我说的不只是你的,也不只是你带领的。”
“……”
“另外,还有唐小姐——”
“妈。”她打断母亲的话,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要说的自己早已在心中想过很多次,“我们暂时……别聊这些了,反正我暂时也不会出海,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是真不想决定。”
“我知道了。”
对面人回答,“不过,看来你现在也已经有些改变了。”
“或许。”
王红叶点点头,转移话题,抬头望着母亲,脸上还带着笑,假笑,“还是继续说最近的事情吧。您要是决定搬来这里,我就写信给平户那边,让他们把您的东西搬过来了。您有什么特别要带的?”
“神的画像,还有那些烛台,还有那个垫子我一直在用用习惯了,也一起带来吧。”
“都是祷告的用品呢。”
“是啊,另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教堂呢……”
小枝夫人开始想着,“难波倒是有一间,只是那一间因为一些事情也快要移走了。这儿不像九州岛,没多少人信教——啊,你还记得我们遇到的那位唐小姐的朋友吗?”
“曲小姐?不过她不是和您一样的信徒哦,人家特别强调了,下次见到您可注意别叫错。她好像不是很喜欢您用姊妹称呼。”
“记住了,不过虽然如此,能在这见到一位身佩圣物,和神有关的人,我还是很高兴。”
女人轻轻笑着,眉目却还是带着些低落情绪,“以后搬来这里,离开平户,就见不到过去的那些教友了,也不能再一起唱歌或者做点心了,这让我有些难过。但毕竟不管相处再好,该离别时总还是要离别的,神的安排就是如此。没关系,我以后还会常往那里寄信,还会常为那里的朋友祈祷。”
“……”
“并且,若是这儿也有教堂,那我应该也能在这儿认识新的教友。即便没有,定居于此,也一定能和邻居街坊们相处愉快。是啊,这么一想,留在这也很不错。”
“应该如此吧。”
她平静地微笑。
“红叶,你知道唐小姐什么时候会走吗?她应该会走的吧,会回去她的祖国?”
“会。”
“那么在她离开前,我还要再多拜访几次,她说她暂时还没离开的打算,所以以后应该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吧。欠下的恩情,始终是不能全部偿还,但也要尽心尽力。”
“……”
“红叶?”
“嗯?”
“今天见到她的时候,你一句话都没说。你们的关系还是和原来一样吗?”
“……是,还和原来一样。”
“可不可以尝试着去改变呢?至少尝试一下,尽心尽力。我很希望能看到你们……更亲近一些。唐小姐是一个好孩子,你以后对她也要好啊。”
“唉。”
王红叶重重叹息一声,模棱两可地回答,“知道了,妈,这话您今天已经说过了。”
咔——
“还躺着?”
曲秋茗第二次回来,看到的是相同的大字躺的场景,既视感很强。
“对,还躺着。”唐青鸾说,依然倒在床铺上,手中的竹袋刀一下下在空中挥来挥去,跟赶苍蝇似的。
“喏,章鱼丸。”
少女关上门,走近坐下,把手中拎着的油纸盒子放到她边上,“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躺着的人翻身坐起,放下刀,打开盒子,拿竹签挑了一个吹吹气放嘴里嚼起来。
“……吃东西就来精神。”
曲秋茗在边上吐槽。
“钱拿到了吗?”
唐青鸾边吃边问,讲话含混不清。
“拿到啦。”
曲秋茗扬起手中的凭证,“不过不是当场给的,出云介先让我带这个回来,然后派人送钱到这里。”
“哦,还顺利吧?”
“目前顺利。”少女耸耸肩,“不过还得再等等看。”
“等什么?”
“等我把这箱金子带回到难波,没有在路上被来路不明的蒙面劫匪杀人越货,那时候才能确定顺利。”
“……”
“开玩笑的。”
不是很好笑,对面人没笑,“那么,我离开的期间,有没有什么情况?”
“王红叶和她的妈妈来过,聊了一会。”唐青鸾说,“你要是在,应该会很感兴趣。她的妈妈也是天主教徒。”
“嗯哼哼,不是‘也’哦,我不是教徒。”
她摇摇手指,“另外,离开的时候我也在走廊上遇见她们了,互相打了个招呼。她娘还挺热情的,也许是因为我带着十字架吧,总之不像是个坏人。”
“的确不是。”
唐青鸾吃了两个丸子,然后把盒子递过来,她也拿竹签串了一个吃。
“都聊了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聊聊。一些关于婚礼的,往后的事情……”对面的人好像想到什么一样,问起,“对了,你应该知道的吧,天主教的婚礼习俗?”
“知道一些,但不多。我没亲眼见过。”
“在婚礼上,主持真的会问在场的客人们有没有反对婚事吗?如果有人反对,真的可以说出来吗?”
“我听说过,的确会问,也的确可以说。”
“那说了会怎样?”
“具体不清楚,因为毕竟,我没亲眼见过。”
曲秋茗看着对方的眼神,哪能想不到这人脑袋里在想什么,“但……以前我爱人确实和我讲过他的一次经历,蛮好玩的。他参加过一次婚礼,然后婚礼上神甫问了,然后还真有人站起来反对,那个人暗恋新娘,但新娘子对此是一无所知。结果那人还没诉完衷肠就被两方亲友一起拖了出去,我爱人也帮了把手。后面的事你大概能想到,不是很好看的局面。”
“编排我呢?”
“你干嘛要问呢?”
“……”
“说正事吧。”
曲秋茗笑着又串了一个丸子吃,欣赏她脸上的表情,“首先,最近的一件事,我明天要走,回难波。”
“……啊?”
唐青鸾还没反应过来,愣神的表情也很值得欣赏,“为什么?”
“我要去调查那一批火器,并且还要和回去的船联系。”
“我还以为我们只用……从俊秀这里入手呢。”
“不同方面的证据越多越充分。”
“但,我还以为我们会在这一起行动,然后一起回去呢。”
“那就把总时间拖长了,如果出云介或其他人发现什么问题,那我们就根本没有机会再在难波停留。所以我得先行动起来,我们两边同时进行,船也要随时做好出海准备。这样万一你这出现意外,赶紧跑到平户咱们马上就能离开。”
“等下,那万一你出现什么意外怎么办?”
“我用信物立刻联系你,你在这的行动立刻中止。然后,如果难波的船还能开,你就来难波坐船走,如果船不能开,你想办法去平户坐船走。”
“那你呢?”
“我也自己想办法。”
“……”
唐青鸾点点额角,沉默了一会,“我不喜欢分头行动,总觉得风险很大。”
“其实也早就已经分头了,平户那。”
“我知道,但——”
对面人望着她,眼神中带着担忧神情,想说什么却没说下去。
“怎么?”曲秋茗回望,似乎明白她在顾虑什么,“我这样安排,如果你反对的话,你也可以把现在说出来。”
“……你不在这,我感觉心里不安。”
唐青鸾眼神躲闪,嘴唇抿起,“就我一个人,我总觉得若遇到什么事,我会拿不定主意,会犹豫不决,也有可能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这样啊。”
曲秋茗点点头,“也的确,虽然没有明定,但你和我都已经默认了吧,我们两人之间,我是领导者。”
“嗯。”
“那……也没事,我觉得。”
少女拍拍口袋,那里面装了两枚铜板,“不是还有信物吗?如果你遇到什么问题,拿不准的,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就传话给我,我告诉你该怎么做。我回难波之后就给你通话过来,你能听到,说明那么远的距离也有效,那我们之间还能像现在这样保持联系。”
“……似乎行吧。”
“并且,别担心,对自己有些信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我不觉得你会做错什么,即便错了也不会错到什么地方去。”
“昨天就错了一次。”
“那也不能算是错吧。”曲秋茗眼睛瞟了一下,“你也有你的考量,只是当时确实应该先和我知会一声。”
“噢。”
“并且,关于策反出云介这个想法。”
她手里捏着凭证纸条摇了两下,回忆思考,“我觉得也不是一定不可行,如果成功,对我们也有好处。只是不能手中一点证据都没有,什么条件都不提,毫无准备就摊牌。否则就完全是单方面的乞求了,我们必须掌握主动权,或者至少能够分庭抗礼。”
“是吗?”唐青鸾抬起头,“那么,如果我拿到了证据,足够的证据,我就能去和俊秀说明清楚,让他放弃计划?”
“再看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看具体情况再定。”
“嗯。”
这至少是个有希望的回答。对面人双膝弯曲坐在那,弓着背,一只手臂枕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竹签串丸子,串一个吃一个,眼睛盯着地面不说话。
“那么,确认以后的安排。”
曲秋茗看丸子越来越少,赶紧抢一个,“我明天离开,后天应该就能到难波,到了会和你通话。如果你收不到信息,那就在这什么也不做,保证自己安全,等我安排好离开的方案之后寄信给你,你再正常地离开。如果能收到,那我们就一直用信物联系,每天的卯时我给你报一次平安,酉时你给我报一次。没报就问,联系不上就按联系不上处理。”
“明白。”
“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和我联系。如果你想做什么,先和我说,考虑完我的意见再决定要不要行动。这样可以吗?”
“行。”
“对于出云介,还是一样,不要轻易试探他的态度。”
“好。”
“另外,对于王红叶,你也要注意一些——我是说正事方面的。首先我认为出云介应该没有告知过她计划,因为如果她参与就没必要再派文龙在平户招揽人手了。但是即便她不知道任何事情,以她的身份和职业,也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备用人选。所以相关的事你也不要对她做任何透露。”
“是。”
怎么还就这样一个字答过去?
对于这位对你来说比较特别的人,你不该多说点什么吗?
你有没有在听我讲啊?
曲秋茗心里这样想,但看对面还是无动于衷的表情,她也不好说什么。老拿这方面说事也确实有些刻薄。
“那就这样决定。”
她抢先吃完最后一个丸子,“别担心,唐小姐,你在这能有收获是最好的,但没有也罢,最重要的还是保证自己安全。”
“嗯。”
“你有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
“对——不是,我没什么想说的,听你的指挥吧,曲小姐。”
唐青鸾想了想,又自相矛盾地补充道,“只是,我还是很希望可以一起行动。你不在这……我就又是一个人了,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蜷曲双膝,双手抱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眼睛定定地望向一边。
这想法可真够小女生的。
曲秋茗心里这样想着,但看面前人的神情,还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支持和鼓励。毕竟一个人孤零零的滋味,自己也不是不清楚。
“别担心。”
又说别担心,“我们之间不是还能通过信物联系嘛。也不是非得有正经事儿才能用,平时拿来聊聊天讲讲话不是也可以?就像我们现在一样。我走了之后,你要是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想和我分享,随时都能联络我啊。我要是有什么想和你分享的,我也会主动联络你。”
“曲小姐。”
唐青鸾抬起头看着她,伸手,手指在两人之间来回指了指,“你觉得我们……我们算是朋友吗?不是仅仅相互认识,站在同一阵线的那种,就是……将心比心的朋友?”
……
轮到曲秋茗沉默。
“嗯……不算。”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这样答,“现在说是有点早。距离咱们初次见面也才一个月,住一块也就这四天,除了公事之外也几乎没什么别的交流话题。我还不能完全信任你,因为什么原因我想你也明白。考虑到我们现在的处境,我必须更加谨慎行事。所以我对你会有隐瞒,有藏招,有许多觉得不需要让你知道的事就不让你知道。先前我就一直这么做,现在我也还这么做。”
“……”
“不过,就这短短四天来看,我觉得你这人很不错,很有意思,品性也很好,我们相处也很融洽。就是有时候性子太好了,但那也不完全是个缺点。所以我认为你是一个很适合当朋友的人。如果以后能对你了解更多,那么未来我觉得我们确实可以做朋友。”
这可不是个非常动听的答案。
“这样。”
唐青鸾看着她,轻轻笑着,“谢谢你啦,曲小姐。”
“谢什么呢?”
“谢谢你至少对这个问题是如实回答的。我觉得朋友之间就应该这样,真诚地相互对待。”
“……”
“那么,明天就要走了?”
“是的。”
“很快还会再见吧。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
“同愿,唐小姐。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一个人的幸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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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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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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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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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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