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谢号。
诺玛坐在甲板上,将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取出的七弦琴解开包裹,平放,有弦的一面朝上,有白点的一边远离自己。望着面前的乐器,她今天打算再尝试一次。
弹琴的基本指法没什么不同的,左手按弦,右手拨弦,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弦,不同的音。话虽这样说,琴和琴始终存在区别,不同的琴,弹起来感觉也不一样。平着放,抱着弹,多一根弦少一根弦,差别虽小,但还是会令她困扰,感觉陌生。
她现在已经差不多明白了这琴的结构。一边是头,一边是尾,调弦的音柱在琴的下方,调的时候要稍微抬起来一点调。琴板上的那些白点则是为了方便取音,越靠右,取得弦越短,那音自然也越高。
她随便找了一根弦,靠最上面那一根。左手一根手指对准一个白点,按着弦,右手食指试探地勾动。琴弦震颤,发出一声轻轻弱弱的颤音。
音调并不如她所想。声音听起来是意料之外的沉重,闷闷的。
诺玛左手向右边移动了一些位置,对着另一个白点按下去,右手再勾弦。感觉这次声音听起来高了一些,但是太短太急,响了一下就不响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费解地思考,想了想,侧过身拿起自己的班卓琴,试着找了个同样高低的音弹一下,发觉两者存在明显的不同。调子高低一样,但班卓琴弹出的就是很顺的有回响的音。
是因为指法不对吗,刚才按的时候按太紧了,勾的时候又勾得太用力了?这么一想,自己刚才的动作确实太过笨拙僵硬。她放下班卓琴,又面对七弦琴试了一次。
这次感觉好一些,音调能够对上,但音色听起来还是略有差别。和班卓琴有差别,和自己想象的也有差别。
为什么呢?
是自己的动作做错了?还是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诺玛也不知道。
但至少,现在找准了一个音。那么接下来,其他的音位大概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推出来吧?
大概吧。
她比对着自己熟悉的琴位推理,找了另一根弦,按弦,按的位置没对上徽位但也大差不差,然后拨弦。结果弹出来的音调又是和自己想象不一样的。
因为这琴的弦拉得很长吧?也因为绷得更紧吧?她心想,右手一下又一下地重复拨着,发出的声音还是原来那样。她把琴端起来,扭动琴柱调了调弦,再试了试,结果更不一样了,比原来的还要跑偏。
她再反方向调弦,试一试,调一调。也不知耐心地尝试了多少次,终于感觉声音准了。
这对诺玛来说总算是一个进步吧,让她感觉有点成就感。于是她对着第三根弦又开始如法炮制,如果能够把弦的位置都调成自己预想的位置,那么自己就能弹出预想的音。这乐器,也就可以为自己熟悉,她或许终于可以用这琴来弹一首曲子。
诺玛弹了又调,调了又弹,不厌其烦地沉浸其中。不过很快就有人从船舱里探出身子,对她开口大声喊叫。船现在虽然靠了岸,但还是有几个水手没打算住旅社而选择继续待在船上生活,现在是中午,正是午睡的时候。诺玛当然是听不懂那位水手的话,但从语气可以判断出是嫌自己太吵,打扰到他睡觉,让自己安静点。
这样的话她过去在船上生活的时候,已经听过挺多次了。
所以诺玛也就没再继续弹,将七弦琴推开,又拿布将它包裹好,站起身。那个气呼呼的白人水手见此也没再继续讲什么,舱门重新一关继续去睡。
诺玛被挨了一顿批评,站在那,抱着包裹起来的琴,感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好不容易取得了一些成就,还想继续琢磨,结果却被叫停,方才刚刚冒头的喜悦现在荡然全无。但她也明白自己刚才是在搅人清梦,那一声声重复不断的琴音,想来确实会是很烦人的,她自己也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噪音。也难怪会被别人讨厌。
这样的话过去在部落村子里的时候,也已经听过挺多次了。阿库玛曾经告诉过她挺多次,如果她总是要在中午练习,打扰劳累了一早上的大人们午睡,那么挨骂也是活该。
阿库玛……
诺玛想起家姐,叹了口气。
看来想再练习摸索,只能等到下午了。要学这个新的乐器对她来说并不是很难,因为她本身会弹琴,知道该怎么弹,只要有人能给她示范一下,说明一下,那么她再多花点时间摸索熟悉,就能弹得更好。
可惜没人教她。
诺玛抱着琴,站在拉谢号的船首朝码头上望去。现在是中午,午后。她期待着能在码头上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但希望却一直落空。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夏玉雪到现在还没来。虽然夏玉雪来了也没法教她弹琴,说的话她也没法听懂,但至少听着夏玉雪的自言自语,有夏玉雪陪着她,她能感觉不那么无聊。
并且夏玉雪就算无法给她弹琴,也还会和她一起做游戏,抓子的游戏,挑棍的游戏,打水漂的游戏。昨天两人一起玩得很快乐,还有曲秋茗,还有冈田大夫。她们会陪自己,和自己说话,陪自己玩。
但是现在,夏玉雪不在,曲秋茗也不在,冈田大夫也不在。诺玛独自一人身处拉谢号,实在感觉无聊,感觉孤单。这小女孩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现在不能练琴,现在也没有人陪她玩游戏,她只能孤零零地看着远方的天空,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也无人可对之说。
阿库玛在哪里呢?
她望着天空,回忆起家姐。这是她至今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了,然而她却不知道姐姐现在在哪里,怎么样。姐姐的病好了吗?这些问题没有人给过她任何答案。每次问曲秋茗,都说在治病。问白皮肤威斯克斯,自然更是什么答案也得不到。
诺玛向着四周张望。现在实在无事可做,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于是她向着舷梯走去,准备下船去别的地方,去找一个可以与之说话,可以问问题的人。下船的时候,她看到了船上的首领老伯,那位白人老伯总是很悲伤,看到她总是唉声叹气,她不喜欢看别人在自己面前这样,她希望看到别人开开心心的笑容,希望能够用自己的琴曲和歌声给别人带来笑容。
白人老伯站在台阶上问了她一些问题,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诺玛只是挥了挥手,猜他是盯住自己不要乱跑,便指了指旁边的那艘镶红边的,叫“纠迪士”的阔气大船。那里是她的目的地,她现在确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好去那找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诺玛下了船,在码头上走了不远,又上了纠迪士,在甲板上看到了白皮肤威斯克斯。威斯克斯正躺在一张长椅上晒太阳,脸上戴着奇奇怪怪的东西遮住眼睛,也不知道是在午睡还是不在午睡。
“威斯克斯,威斯克斯。”
她走到躺椅前,伸手摇对方的胳膊,也不管这人是在午睡还是不在午睡。
“别烦我。”
白皮肤威斯克斯躺在那维持原状头也不抬地回答,黑黑的两片圆宝石板对着太阳。虽然现在太阳不是很大但这样不也还会刺到眼睛吗?“自己玩去。”
“我不能弹琴。”
“当然不能,现在大家都在睡觉。刚才你被维诺先生骂了吧?”
“……嗯。”
“那么别弹琴了,玩点别的游戏。”
“夏玉雪在哪?”
诺玛没像往常一样受她的打发走开,问到。
“不知道。”
威斯克斯说,“和我没关系。”
“在哪?”
她固执地又问一次。她不喜欢和白皮肤威斯克斯说话,因为对方也不喜欢和她说话。但今天,诺玛实在没别的人可以说话了。
“不久来。”
对方躺着说,至少是一个答案。
“什么时候?”
“中午。”
“现在?”
“过一会,或许。”
威斯克斯舒服地躺着,挪了挪身体,仰着头望太阳,“她很快会来,诺玛。但今天她有大人的事要做,她来了你别烦她,就像你别烦我一样。”
“什么事?”
诺玛对她说的话一知半解,这人说的虽然是自己的语言,但依然让自己很难听懂。她才是个小孩子。
“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椅子上的人又说,“她自己的事,别问。”
“曲秋茗在哪?”
威斯克斯让她别问夏玉雪,她就换了另一个人问。
“城里。冈田大夫和她在一起。”
“做什么?”
“大人的事……”对方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诺玛不明白这个表述中存在的歧义,“……重要的事。”
“什么事?”
她又问一遍。
“诺玛,你很烦。”威斯克斯终于忍不住了,坐起身来摘下脸上的东西,低着头用那双红眼睛看着她,“你家人没教过你不要打扰别人午睡吗?”
“阿库玛在哪?”
还问。
“不知道。”
对面的人停了一会,回答。一边说,一边伸手朝她扫了扫,像要把她赶走,“自己玩去,别来烦我。”
“没人和我玩。”
又一次没得到答案。诺玛感觉非常失望,固执地在她身边不肯离开,这人很讨厌,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人能和自己说话,“你和我玩吗?”
“玩点一个人能玩的,去画画,去……扎草人,去刻面具。做你能一个人做的游戏,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保持安静。”威斯克斯手又扫了扫,确定是要把她赶走,重新躺下,戴上那两颗黑宝石继续看太阳,“去。”
“无聊。”
诺玛忿忿不平地嘟囔着,转身离开。这人对自己还是和原来一样,根本不愿搭理的态度。她也不想再和这人说什么更多话,问什么更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无聊就对了,孩子。”
背后,躺椅上的人继续用慵懒的语气对她说话,“大人们可很难无聊,忙这个忙那个天天都忙,珍惜你现在还有无聊的机会。”
她没再接话,已经离开了纠迪士,结束这次短暂又让她自己不快的对话。
“别乱跑。”
背后人说,她没听。
诺玛继续在码头漫步。现在是中午,人人要不是在吃午饭,要不就是吃完午饭在睡觉,没多少人见到她,见到她也不当回事。她抱着曲秋茗的七弦琴,背着自己的班卓琴,走着走着,看到身边那艘大大的黑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黑船边搭起了船梯。
这就是那艘黑船。自己以前和阿库玛在一起,住了很长时间的,是那红衣女孩和那只狗的黑船。
但现在自己已经不住那了,红衣女孩和狗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船原本是空无一人,为何今天突然搭起了船梯呢?
萌生故地重游的念头,她朝着黑船走去,决定来一场探险。
至少这是一个游戏,反正自己无事可做。
并且也足够安静。
诺玛重新踏上无名船的甲板。
一切看起来都和过去没什么变化。绳索、木桶、箱子还都像以往一样摆放在原先的位置。船上的木板长年被海水浸泡,那盐腥味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刺鼻。帆布还是收起只留下光秃秃的桅杆耸立,顶上的旗帜坠在那随着海风微微晃动。
即便是白天,重新踏足此处,也让诺玛感觉不安。眼前的景物明明是她熟悉的过往模样,但此时只令她感觉陌生。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地方,这条船。也不喜欢红衣女孩和狗。
诺玛沿着甲板,走到敞开的通向船室的板门前。回忆起当初,自己在威斯克斯的带领下来到此处的情景。她沿着楼梯走下船室。走廊还是黑洞洞的,唯有头顶木板缝隙间照入阳光,令她可以略微视物。
走廊还是这么熟悉。诺玛的思绪回到过往的夜晚,自己躲在房间里倾听走廊上孩童和野兽脚步声的情景。也同样回忆起自己曾经偷摸从走廊行上甲板,借着月光呼吸新鲜的海风弹琴的情景。她现在正一路向着过去居住的房间进发。
头顶传来锁链的晃动声。她记得,红衣女孩曾经对她说过,那些是奴隶们的枷锁,和她同族的那些被变卖为奴的人留下的东西。黑暗的环境中浓浓的腥味,盐味,以及血味。诺玛走两步就回一下头,生怕回头就又看见红衣女孩跟在自己身后,更怕看见黑狗。
但她们现在都不在这。曲秋茗说过她们现在在别的地方,不会再来恐吓自己。真的吗?
她的脚步放轻,像以往一样,在走廊上安静地行步,生怕弄出任何动静被任何人听见,虽说船上应该没有人。
她回想起红衣女孩的那些警告,不要在晚上步出舱门。也回想起曾经一次违背警告看到的东西。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黑狗,满月下看见那口鼻冒火的野兽。回想起那庞然大物的逡巡靠近,嗅闻试探。那火焰中的眼神有一种令她感觉恐怖的熟悉。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船上应该没有人,也没有狗。
即便如此,诺玛也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来这里,这个地方给她带来的只有难过的回忆。她曾经在这里度过许多暗无天日的时光,和受伤病折磨的疯了的家姐在一起,害怕着黑狗,默默地在黑夜中向神明和祖先祈祷。
自离开过往生活的土地之后,她就没再体会到过去那样的快乐。和姐姐一起上船被卖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劳作受苦。和姐姐一起逃亡流浪在大海上,性命不保。和姐姐一起被转移到这另一个囚牢,终日担心受怕。这些痛苦已是过去的回忆,却还在始终困扰着她。直到现在,她也会害怕夜晚的月亮。
至少现在,回到拉谢号,有夏玉雪在身边,可以自由地弹琴歌唱,有曲秋茗不时的问候与关心,生活总算又有了一些起色。
然而阿库玛却不知在何处。
故乡已经回不去了,现在,自己唯一剩下的亲人也要远去了吗?何日可以再见,还有机会再见吗?
诺玛行走在熟悉的长廊中,回忆着过往。紧紧抱着七弦琴,背上自己的七弦琴摇晃。两架琴对她这个小孩来说太重了,让她走路都有些不稳,但她任何一个都不想丢弃。
诺玛大大的双眼中满是不安和迷茫。
过去,她时刻处于阴影笼罩之中,未来会变得更好吗?
这一次故地重游的探险,并不能够令诺玛感觉愉快。现在倒是并不无聊了,现在她又开始害怕了。
独自一人身处黑暗令她觉得害怕。但若不是独自一人那更令她害怕。
诺玛又一次回头,背后依然是安安静静,空空荡荡的走廊。
这里没有人,红衣女孩和狗不在这里。
至于其他水手,诺玛从没在这船上见过任何其他水手。很奇怪的事情,对不对?她对航海并不了解,但这样一艘船,怎么可能不依靠水手就在海上航行呢?
这里没有人。
她已经来到了走廊尽头,自己熟悉的那个房间门口。她和阿库玛曾经在这条船上的住所。
背后,铁索镣铐和木枷晃动。
空气中是浓浓的腥味。
面前的房门,从木板缝隙中透出跳动的光,灯火的光。
诺玛伸出手,将门推开。
这里有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木架床上,那是她的姐姐曾经躺过的地方,她也曾在旁陪伴。屋内的血腥味还未散去。男人面前点着一盏烛火,光芒昏暗。
男人手中握着一支笔,另一只手握着一沓信纸,似乎正在对着灯光书写什么。他注意到门口的动静,抬起头,看见了她。诺玛愣在原地,抱着琴,背着琴。
陌生的面孔,微笑。
“你好啊,小朋友。”开口,用貌似和善的语气向她打招呼,伸手示意她过去。她站定在原地,没靠近也没逃离,“怎么,不必害怕。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吗?抱歉,我要暂时借用一下。我在这等人。”
诺玛没动。借着昏暗的光,她看见男人身边有武器,有一长一短的两柄刀挂在腰间。男人的身后,床上还放着另一柄更长的刀。
“过来,过来。不必这么紧张,我们……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将军现在可以见您了,冈田小姐。”
在门厅等候许久之后,终于回来的副官对她语气恭敬地回答,同时看了一眼她身边和她一同等候的人,“以及您的同伴。”
“谢谢。”
冈田片折向副官鞠了一躬,后者带着军人的稳健步伐离开。她在这里不需要指引,这里是难波城的城楼,是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许久未来,但这里的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
“那么,秋茗姊妹。你和我一起吗?”
她也看向身边的人,询问,“你没必要这样做。”
“我知道这是你的家事,冈田小姐。”
曲秋茗回答,长久跪坐让她膝盖发酸,她站起来活动活动双腿,“若你愿意的话,我还是很希望能和你一起。或许我能帮你说点什么。但若你更希望……”
“一起吧。”
冈田片折站起身,向着同往正厅的门走去。
曲秋茗跟随在后。
行过了不长的走廊,爬上两层楼,来到正厅。冈田片折再次在门前跪下,轻轻叩击房门。曲秋茗听见屋内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回应。
冈田片折推开门,她看见那个男人背对着他们,身材高大,站在屋中,手里擦拭着一柄长长的刀。男人面前的刀架上还摆放着三柄刀,同样是很长的。其中一柄和男人手上的样式相同,为一对。另外两柄则为另一对。
“父亲。”
冈田片折对着背影欠身行礼。
男人微微转身,曲秋茗看到了他的眼睛。那眼神很熟悉,就像面前自己认识的翻译工作状态时的眼神,刻板且严肃。
“你来了。”
难波城的城代,冈田将军开口,说话语气平直,“很久没见,片折。听说你所在的那支南蛮船队是上个月到此的,对吗?”
“是的。”
冈田片折也用同样的语气回答。
“但你直到今天才想起探望家人。”男人手中抚摸着长刀,“并且还带了一位外人,你来此不是为了与我闲话家常的吧?”
曲秋茗觉得自己不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这对父女之间关系紧张了。
“父亲,我来这里是因为一位受您监管的囚犯。”
冈田片折回答,“您应当还记得,她昨日从奉行所被转移来此,身患重病。她是我们船上的乘客,我一直负责为她治疗。今日我来见您,是希望能获得您的许可,继续为她疗伤。”
“我知道这个女人的情况。”
冈田将军看着她,“又是你的一位朋友?”
“是我的病人。”
“当然了,你现在真的成了一名医生。”对面的笑容中有许多失意,“这些年来去了很多地方,学会了很多语言,认识了很多人吧?片折,这世界如你想象的那样精彩吗?你觉得自己发现了更值得信仰的神吗?”
“父亲,我选择了我希望踏上的道路。”冈田片折望着对方,目光坚定,回答,“它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我担心的那样差。它只是和您选定的不同而已,我从未认为过您是错误的,我是正确的。”
“我的确给你铺就了一道路。”
男人将手中的长刀归鞘,手握刀柄向着对面的女儿指点,“你本可以我的武术。我一直毫无保留地训练你,一直力排众议在上级面前称赞你的能力,在下属面前肯定你的表现,我在先祖的灵位前立誓,即便违背古训,也要让你成为双太刀术的传人,甚至,成为下一任城代将军。因为我能够看到你的才华,你的武术比我教过的任何一名弟子都要出色。我为你的未来做了如此之多的贡献,但你却最终选择了外来的信仰,选择跟随外人去往外面的世界,将职责、家人以及武器抛弃在脑后。”
真是老生常谈的话题。曲秋茗内心腹诽,不由得默默叹了口气。
“父亲,这是我的选择。”
冈田片折顶住对面目光的压力,回答,“我不想做杀人的军官,我想做救人的医生。”
“的确如此。孩子长大了,总是会有自己的想法,总是会做出叛逆的举动。”冈田将军另一只手伸向刀架上的另一柄刀,和手中刀成对的那一柄,“既然这样,今日你又为何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已经对您告知了,我希望您能够给予我探视的权利。让我能够为这位病人治病。”
“你知道军营的规矩,片折。监牢不允许探视。”
“父亲,没必要这样。”
冈田片折看着对面的人,目光坚定沉重,说话的语气并无任何哀求的意味,只有冷静刻板的腔调。她现在好像又进入工作状态了,“这女人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您应当比我更加清楚她为何会从奉行所被转移至此。她没有犯过与这惩罚相符的罪行,也不应当为她的行为承担责任。她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我现在向您请求的只是保全她的性命,没有更多。难道您能够接受她在您的管理范围内含冤而死,不得平反吗?”
“我有必须履行的职责。”
“这职责存在不合理之处。”
“那也是职责。”
“父亲,人生活在这世上,除了对世俗权力的职责之外,还应当对另一个更高的存在拥有另一个更高的职责。”
“不要向我宣讲这些切支丹的邪说,片折。”
“我是指我们的本心,我们的道德。”
冈田片折迈进一步,手伸向对面的男人,用她工作状态下一贯的平直语气说着,“我已经问过您这个问题了。希望您能够正面回答:您真的能够接受这女人因您的固执而死吗?在她死后,您真的能够轻描淡写地用世俗职责的说辞来令自己内心宽慰吗?”
冈田小姐,这可不是劝人该有的态度。
曲秋茗看着身边的同伴,内心感觉不太好。这种话对眼前这位家长,看起来说了并不会有任何用处吧。
不过,对面的冈田将军,听了这番话却还真沉默了。
也许还真有用?
“……你就这样向父亲做出请求吗?”
男人沉默了一会,望着她,开口,语气冰冷,透露不满情绪,“浪子回头的人,依然在用这种态度祈祷宽恕?”
“我不祈祷您的宽恕。我祈祷您能够凭自身义理而不是因强权施压,做出您认为正当的选择。”冈田片折说,“我也就这样向父亲做出请求,您难道还指望我卑躬屈膝吗?我可是受您训练成长的女儿,我过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我从没变过。”
“的确如此。”ωωω.χΙυΜЬ.Cǒm
对面人将双手的太刀收入腰间,“的确还和过去一样,天真,执拗。和我期望的一样,是我期望中的冈田家的继承人。”
“我不会继承家业的,父亲。”
冈田小姐,您非得强调一遍干什么?
曲秋茗内心又开始担忧。
“我想你也不会。”
对面,男人身佩两柄太刀,行步向一旁,伸手朝向那刀架,“你从没变过。过去不会的,现在也不会。”
刀架上还有两柄成对的太刀,收于鞘中。
“把它们拿起来。”
冈田将军看着自己的女儿,指着双太刀对她示意,“它们本是你的佩刀,但你把它们和家庭和责任一起抛弃在了这里。现在,把它们拿起来,让我看一看在剑术方面,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懈怠和荒废,你是不是也从没变过?”
女儿看着她的父亲,叹息了一声。
语气变得软弱。
“父亲,没必要——”
“拿起你的武器!”
曲秋茗看着身边的人,迟疑着听命走向前去,向着那刀架走去,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看着那沉重的背影,内心为之感觉酸楚。
到底,刚才的坚持和执着,又轻易消散了,又不是工作状态了。
冈田片折行步到刀架前,站定,伸出手,停顿。
“您不会希望以一次试合来决定一个女人的生死吧?”
冈田片折最后一次鼓起劲,向身边的男人询问,“并非出于本心的行为,有什么用呢?我输了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您呢,您会吗?”
“我会将结果纳入考虑因素之中。”
“那么,好吧。”
她叹息了一声,从刀架上拿起一柄刀抽出鞘。这太刀的刀身上有独特的斜向平行线纹理,利刃闪烁寒光。但冈田片折只是看了刀一眼,便将刀放回原处,只留鞘握在手中。
另一柄也同样如此。
她握着两柄空鞘,转身面向男人。脚步移动周旋,站在正厅中央。
“你已轻视父亲到这种程度了吗,片折?”
冈田将军威严的话语声中带着恼怒,双手交叉向腰间一伸,将两柄刀抽出,同样地移动到厅堂中,站在她的对面,“无论对手何人,势必全力以赴。这是冈田家的武训。”
“您的选择,父亲。”
冈田片折语气平静地说,目光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人,扬起手中的刀鞘,“我的选择。”
“愚蠢。”
“这本来就是很愚蠢的游戏。”她将一只手的刀鞘伸向曲秋茗,摇了摇,对她示意,“秋茗姊妹,退后。”
曲秋茗看着他们,一言不发。现在觉得自己也说不了什么。冈田片折示意她退后,她也只能退后。
然后,看着两人中的一方发起进攻,另一方招架格挡,开始一场亲子之间的游戏。
“现在我们将两边打开,翻折下来。这样就形成了两只翅膀。下一步,将这一边折上去,这是脖子,再折一下,这是头。另一边也同样折上去,这是脚。好了,完成了。”
诺玛坐在男人身边,掌心中捧着一只纸折的青蛙。看着男人手上的动作。男人双手运动得很慢,每一步都伴随着讲解。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完了又一件折纸的完成。
她身边,还沾着血的床褥上,已经放置了大大小小的折纸。乌龟,桌子,金鱼,猫……许许多多,样式各异,有的结构复杂,有的造型简单。男人已经用手中的那些纸张为她折了许多作品。
最先折的是一只狗,她并不是很喜欢,放得远远的。那狗确实很可爱,四肢短腿支撑身体,扬起的方方正正的大头,像是张着嘴在吠叫,惟妙惟肖的样子。她不喜欢也不是因为折纸本身,只是因为一些过去的不好回忆罢了。
但不管怎样,随着男人的一件件折纸作品,她内心也从最初的戒备,转移为孩童本身独有的好奇心。这种艺术是在她家乡不常见到的,在家乡连纸长什么样她都不曾见过,草叶编的玩偶倒是有。诺玛看着一张张原本四四方方,毫不出奇的白纸,在男人的手中变化出不同花样,形成不同造型,终究为此所吸引。因而一点点靠近,一点点淡忘了恐惧。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个道理,她不是不知晓,但知晓了也很难做到。陌生人如果有意接近,总是能够找到吸引小孩子,骗得小孩子信任的途径。食物,戏法,谎言,欺骗。而在这男人手上,便是折纸。
男人每折好一个东西,都会递给她,让她把玩。她手中的那只青蛙就很有意思,如果按一下后背,还能够跳起来。她玩了那只青蛙一段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原本身背的班卓琴,抱着的七弦琴也被放到了一边,和应有的谨慎与小心一起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男人又折了什么?她只想知道这个。
“纸鹤。”
男人将最新完成的东西递给她,微笑。那微笑看起来很亲切,很真实。
她从男人手中接过,在昏黄烛火下细细地端详,注意力都放到了手中的小玩意上。没在意对方说什么,想什么。
她手中握着的,是一只白白的,张着两只翅膀,有长脖子和长腿的一只鸟。
“Nnomaa.”
她开口,自言自语地说话。
“哦,诺玛。”
男人看着她,点点头,“这是你的名字,我记得?我曾经听别人提起过。很好听的名字,我很好奇这名字有什么寓意呢?”
诺玛没理他。
“说到这,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出云介,你也可以叫我俊秀,泷川俊秀。”
诺玛依然没回答。
“这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出云介环顾四周,摇了摇头,“这里可不适合小孩居住。”
如果他是一位心存不轨的陌生人,接下来谈话的方向就该往邀请诺玛去一个豪华的大房子参观进行了。
但,他并不是。诺玛也并没理他。
一双大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手中的纸鹤。诺玛一只手捏着纸鹤的身体,在面前移动,模拟出它飞行的样子。自顾自地忘情玩着,小孩子的世界很小,小孩子能看见的东西也很小。一个普通的如折纸那样的游戏,就可以轻易吸引她们的注意,让她们放松警惕,亲近一位陌生人。
“你知道吗?在我们的传说中,如果你折了一千只纸鹤,你就能够实现一个愿望。”出云介看着小孩,自言自语,“如果是你的话,你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诺玛?”
依然没有回应。
“我倒是有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出云介轻轻微笑着,朝向敞开的门口望去,对面的走廊上黑洞洞的,“但,或许不需要千纸鹤就可以实现了,很快就可以。”
“飞。”
诺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的监护人来了。”男人面对眼前的黑暗,平静但神色沉重地说到,“我想我们的游戏时间该结束了。”
对面,门口,出现白色的身影,静悄悄的。
站立在那里,看着他,看着孩子。
一言不发。
出云介伸手轻轻点了点什么都没注意到的诺玛。她反应过来,转身,看见熟悉的人。
“夏玉雪!”
乍见之下,竟然会感觉害怕。诺玛叫喊了一声,下意识地从床边站起来,紧张地将手上的青蛙和纸鹤藏到身后。好像她刚才做了什么错事。
然而身边那一堆猫,桌子,金鱼,乌龟什么的可藏不住,被放得远远的那只狗更别提了。
“诺玛……我正四处找你呢。”
夏玉雪倚靠着门框,一只手垂吊在身前,眼皮半睁地注视孩子,表现地很疲倦,很颓丧,“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让我找了好久。”
她听不懂对方的话,但这肯定是数落。
诺玛低下头,不敢看对面的眼神。但这又怎么能躲得过呢。对面传来脚步声,对面的人走到她的面前,弯下腰看着她,面带失神的微笑,让她感觉不寒而栗。
“你不该一个人乱跑。”
夏玉雪继续批评,还能活动的手搭上她的肩膀,“也不该和陌生人说话,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和陌生人一起玩游戏。你不知道这些吗,诺玛?你还只是一个孩子,对你来说这个世界中有很多危险。”
诺玛不安地别过头去,没说话。
对面的人眼见此景,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算了,你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说了又能有什么用。”
夏玉雪拍了拍孩子的胳膊,维持着微笑的表情,“我和这位陌生的先生有话要谈。你先离开,回船上等我吧。你能明白吗?”
诺玛站在原地,不懂。
“听夏玉雪的话,回船上等她吧,孩子。”
陌生的出云介坐在一边,始终微笑表情不变,说,“夏玉雪和我现在有话要谈。”
“走吧。”
她又拍了拍孩子的胳膊,用手指向门口,试图用肢体动作示意。
诺玛这次好像懂了,乖乖地放下双手的折纸,从床边站起来,神情沮丧地从地上拾起班卓琴和七弦琴,准备离开。
“这个就先给我保管。”
夏玉雪从她手中夺过七弦琴,诺玛依然试图阻拦,但这次被抢过去了,让孩子有点不甘。然而不甘归不甘,今天,此时,在夏玉雪身边,她感到一种以前没感觉到过的冰冰冷冷的气息,让她不敢抗拒这熟悉的人。
诺玛背着自己的琴,一步步朝着门外走去。现在再走这道路,她又开始感觉害怕了,比刚才还要害怕。害怕又难过,方才游戏时的高兴又消失了。
“把折纸带上呀。”
背后,夏玉雪的又一声言语。诺玛回头看她将床上的那些折纸一个个拾起,捧着递给她,让她捧起手接过。最后还是对她笑了一下,有气无力的笑,“等我。”
诺玛看着手心里的这些堆叠在一起的小玩意,看着那放在最上方的纸鹤,感觉它们此时已没有刚才那样有吸引力了。游戏已经结束,玩具也就不好玩了。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盖在折纸上面,害怕走动时会掉落或被海风吹走一二。末了,看着夏玉雪,静静点了点头,离开。
沿着黑洞洞的走廊,背着班卓琴,带着折纸,默默走出去。
甚至没和那男人再有更多交流。
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如既往的叹息声。
“您可以先送她离开,然后再回来。”
孩子的身影消失后,坐在床边的出云介开口,对面前的女人说到,“我可以等,夏女士。我已等了很久了,再多等一会也没什么。”
“她认识路。”
夏玉雪看着空荡荡的敞开的门,口中回答,然而眼神中却有担忧。
“是啊,这里以前就是那孩子住的地方。”出云介再次环顾室内,“和她的姐姐一起住的地方,这里看起来真不适合孩子居住。”
“泷川先生,您认识诺玛?”
“我听说过。”
他看着转身面对的女人,回答,“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不久前,您还记得?当时我也看到这位小朋友了。诺玛?很好听,我很好奇这名字有什么寓意?”
“那是她们家乡语言中的词,意思是‘飞鸟’。”
“哦,原来如此。”
出云介点了点头。
“所以……您还记得我呢。”
“像您这样一位女士,总是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微笑,“昨日我收到了冈田小姐的信,说您希望见我?所以我立刻就赶来了。”
“冈田小姐有没有对您说过原因?”
“那她倒没有提。”
“可我想您心中大概有一个猜测吧?”
“的确。”
夏玉雪面对男人,将手中的七弦琴背到肩膀上,用还能活动的手拎着系带。她看着出云介,出云介也看着她。眼神的互相交汇,让她明白对方心中的想法。她知道他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她知道的事情。彼此都知晓,但都选择不予明说,选择等待。她注意到,对面人的手伸向了腰间的佩刀。
“我可以问一下,您的消息来源吗?”
“不好意思,这个不方便告知。”
“守宫?”
“那是谁?”
“不……没什么。”
夏玉雪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矛盾之处,不管是不是对方都会这样回答的。
问了也白问。
“我并不认识您提到的这个……人?这是人吗,守宫是四脚蛇呀。”
男人笑了笑,转移话题,“我确实不能告知您消息来源。但,如果您是希望借此机会询问您的一位朋友的情况,那我倒是可以对您说。您那位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她现在很好。先前……身体略有不适,但现在已经无恙。”
“她在这里吗?”
夏玉雪看向男人身后,合在鞘中的太刀。刀鞘的样式她还记得,印象很深。即便那鞘现在看起来破旧不堪,伤痕累累,她也还能认出来。
守宫的事她便没管了。
“不在。”
出云介摇了摇头,“我想您最好还是别见她了。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和她无关,不必为此打扰她吧?”
“当然了。”
笑。
出云介转身,将那柄太刀拿到身前。向夏玉雪展示。
这的确正是那一柄刀。
他握住刀柄,将刀缓缓抽出鞘。
“这把太刀曾为我兄长所有。”
出云介低头端详着刀身,用手抚摸这其上一处丑陋的接驳痕迹,“在他离世之前,他将此传授给我们共同的朋友,如今则重新回到我的手中。您也看到了,这柄刀之前断过,现在已经不能再用。我留着它,将它带在身边,今日带到此处,只是作为纪念。”
夏玉雪默默看着刀上的一处处阙口和卷刃。猜想,如此严重的损伤,是多少场攸关性命的恶战留下的痕迹?
刀的主人,朋友,她都经历过什么,自分别至今?自己又经历过什么?
故人遗物,如今再睹,又是另一番模样。人怕也是另一番模样。自己也是。
“故人遗物,应当好好保管。”
她喃喃自语。
“保管得不是挺好的吗,夏女士?”
出云介微笑着反驳她的话,低头继续看着太刀,“武者的兵器就该如此,这每一道伤痕和破损都大有来历,都是勇气和技艺的证明。它现在的样子,正是它该有的,最好的样子。”
“您说的很有道理,泷川先生。”
夏玉雪嘴上附和,心里却不这样想。看着这柄熟悉的武器陌生的形象,她只感觉心疼,感觉难过。若刀有感知,现在一定很痛苦。若有灵魂,则已距神灭不远。现在留下的,能被看见的只有干枯的骸骨。
就像人一样,像自己一样。
“好了,闲聊就到此为止。”
出云介将太刀收入鞘中,返回身后的床板上。坐在那里又一次望向夏玉雪,“我得说,今天这次会面比我预想的要早一些。我本打算等您伤势痊愈再来找您的,或者到时候您会来找我?无论如何了,既然今天我们在此相见,就让这一切结束吧。毕竟,您今日不正是为此而来的吗?”
夏玉雪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看见他的手伸向腰间的佩刀。
“但是,泷川先生。我想您误会了,今天来找您,并不是为我们之间的事。”夏玉雪依然平静地无力微笑,“至少不完全为我们之间的事吧。”
“哦?”
出云介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她,手依然按在刀柄上,“那么,愿闻其详。”
“您刚才已经见过了那位女孩,诺玛。关于她,您似乎也已经了解了一些情况。”夏玉雪低头俯视,叙述,“那么,对于她的姐姐,您知道多少呢?”
“我听说那女人半个月前在这里闹出过不小的风波。袭击了三好大人的府宅,打伤了奉行所的同心,还杀了一个外国的神甫。”
“实际上那神甫不是她杀的。”
“真的?或许吧。近况我不是很清楚。”
“您知道诺玛的姐姐——名叫‘阿库玛’——因为伤人被逮捕下狱吗?”
“略有耳闻。”
“洗清了谋杀的嫌疑之后,她本可以被释放的。她不需要为那些伤人罪行负责,她本身患有疾病,神智不清。”夏玉雪说,“但是她没有被释放,反而如今被转移到了监管更加严格的城代军营监牢。因为有某位权贵不希望如此,向当地官府施加了压力。”
“您指谁?”
“我想我们都知道答案。”
“但不能明说,对不对?也没有证据,对不对?”出云介会意一笑。
“的确。”
夏玉雪也附和着笑了一下,“您应该也看到了,我和诺玛这孩子关系很好,阿库玛的事情我也一直有所关注。我很不希望她有如此结局,我希望能尽我所能帮助她做一些事。”
“崇高的想法。”
“只是一些个人意愿罢了。”她看着对面的人,“那么,您现在已经知晓了经过。我想从以上叙述中,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推论:如果可以令这位权贵松口,放弃继续施压。阿库玛便能重获自由,得到公平的判决结果。”
“我认同这种推理。”
“那么,泷川先生,我今日前来找您,正是为了此事。”夏玉雪望着出云介,语气平静地说着,“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寻求到某种途径向那位三好大人进言,劝说他宽宏大量,不要再计较那无谓的得失。请您帮助我释放阿库玛。”
她说完了,对面的人没有回答。
只是用戒备的目光看着她,手仍然在原位。
两人之间一时沉默。
“我?”
出云介开口,问。
“是的,您。”
夏玉雪回答。
“夏女士,这个要求……我该怎么说呢。”
男人轻轻微笑,低下头摇了摇,“如果能帮到那位小朋友的姐姐,那我当然义不容辞。但是这似乎超出我能力范围之外了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士,我可没有能力左右贵人们的决断。”
“哦您可不能妄自菲薄。”
她并不放松,又开口,“泷川先生,您知道我和您的亲人之间有一段过往交际,所以我对您的家庭背景如何,也自然略知一二。您是一位武士,您侍奉的主人是贵国国主,征夷大将军足利大人,对吗?”
“……不错,我们一家世代如此。”
“我听说足利义辉将军,和那位三好大人的叔伯,过往虽然有矛盾,但近来彼此趋向和好,对吗?”
“这我可不能评价。”
“但确有其事。”微笑,“那么,您看,您能否通过一些上层的关系,来解决阿库玛的问题呢?”
“夏女士,您不会希望我去找我的上司,让他出面干预吧?”
出云介继续推脱,摆摆手,“这绝无可能。足利将军总管全国,他怎么会因为某个地方上的矛盾,轻率发表意见呢?那样不符合他的身份,也会显得很尴尬。您不希望陷入一个比现在更加尴尬的局面,我想?”
“我当然不想了。”夏玉雪没有放弃,“我完全理解您说的意思。可,也不必一定要是足利将军。也可以是其他人,比如某些在本地有所联系的权贵,他们出言一定同样有效,并且也显得更加自然。”
“您指谁?”
对面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微笑也立时收敛。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初。
“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
她没注意到那短暂的变化,摇了摇头,只专注于自己的叙述,“我在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确实不太了解这里的情况。但,您一定能够给我一些指引,对吧?”
“不,很抱歉我不能。”
出云介略带生硬地再次拒绝,“夏女士,我并不知晓有任何人符合您刚才所说的条件。”
“泷川先生,请不要——”
“——我无能为力。”
打断,“看来您今天找我,确实另有其事,和我预想不一样的事。我确实帮不上您任何忙,很惭愧。”
“泷川先生,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阿库玛,为了诺玛。”
夏玉雪再次尝试,接着被打断的话继续说,语气开始变得少有的激动,变得急促,也变得慌张,一直以来伪装的平静和处变不惊终于破碎,“为了那个刚才和您愉快相处的孩子。您难道没有注意到她的悲伤和不安吗?她一直在为她的姐姐担心,我们一直都在欺骗她,安慰她,向她隐瞒,但她总有一日会知道真相。您可以想象,到了那个时候,她会有多难过吗?泷川先生,我在为诺玛向您请求,希望您能够伸出援手,为蒙受苦难的人求得公正的宽恕。您希望令一个孩子伤心难过吗?”
她说了许多话。
“……”
对面一直沉默。
泷川出云介目光别转,看起来像是被她的话语触动到了某些心弦,看来最初的坚持决心有所动摇。
这让她看到一丝希望的光明。但很昏暗,如同室内的烛火一般。
昏暗的,充斥血腥味的房间中,两人沉默地对立。
彼此内心也有两种情绪在对立。
夏玉雪等待着回答。
期望着自己期望的回答。
“……我不希望。”
沉默许久,对面的男人再次抬头,看向她,给她展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失去手足至亲的痛苦,我自己也曾深有体会,当我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听到答案。
夏玉雪终于支撑不住站立的身躯,歪向一边,靠上门框。背上背的琴发出一声闷响。
“可是我不能给予诺玛任何帮助。”
男人继续说,看着颓丧的她,目光中也有暗藏的极力压抑的纠结,话语声中也显露共情的同感,然而也只是如此,“我确实也帮不上她,以及她的姐姐任何忙。您找我是一点用也没有的,夏玉雪女士。”
“……”
轮到夏玉雪沉默了。
“如果您今天找我,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想闲聊不妨就到此为止吧。”
对面人叹了口气,继续说,“改天我再来找您,或者您再来找我。我可以等,夏女士。再多等一会也没什么。”
“……可我等不了,诺玛和阿库玛也等不了。”
她再次抬起头,看向出云介。目光又恢复了平静,比原先更加平静,可谓说是冰冷。语气也恢复平直,比原先更加平直,可谓说是刻薄。夏玉雪再次开口,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如同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泷川先生。您别误会,我今天向您提出请求,绝对不是指望您白白为此出力,为此承担风险。今天,您若答应帮助我,无论结果如何,作为回报,我自然也会帮助您一件事。”
“夏女士,我已说过,我确实不能——”
“先听听我的回报。”
打断。
“……您说。”
“您对我的过去非常了解。”冷冷的微笑,“您知道,我过去在一个暗杀组织工作,过去是一个杀手,对吧?”
“略有耳闻。”
“我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杀手。我很出色,曾经。我很早就开始工作了。”她说,“泷川先生,您的家人,您的那位兄长,斋院司先生遇害的时候,我也在场。那起事件是我们组织安排布置的。”
“我已经知道这些了,夏女士。”出云介维持平静面色。
“当然了,那么,您一定也知道那位杀死您兄长的凶手身份。”
“我不知道吗?”
出云介反问,盯着她,试图弄明白她话语中的意图。
“泷川先生,我也认识那个人。如果您今天愿意帮助我的话,我可以为您找到她,将她带来您的面前,让您完成复仇。”
夏玉雪微笑着,“您认为这个回报如何?”
“……”
男人一时没回答,伸手点了点下巴,斜眼看她,“……夏女士,我不是很明白您说的意思。您提供的这个回报在我看来,似乎并不能称为回报吧?您现在正站在我面前呢。”
“的确。”
她倚靠着门框,悠悠地说,“但那个杀手现在可不在这里,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两年了吧。两年前我就已经决意退出,过自己的安稳日子了。在这两年里,嗯……倒不能说和过去一刀两断,毕竟过去总是还没过去嘛,但我现在确实已经有所改变。您对我并不了解吧,我现在在做一位琴艺先生,我在我们国家的一个小村子里做老师,教孩子们弹琴。”
“那是非常适合您的工作。”
“谬赞。”
笑,“我确实改变了,泷川先生。并且我也一直在变,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在我的家乡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现在在此,也是因为那些事情的缘故——不是什么好事,对我打击很大。总之我现在来这里了。和我的同伴不同,我来这不是为了旅游的。”
“那是为什么呢?”
“我来这里寻找我的结局。”
她说,声音细细的,冷冷的,“我过去做过很多工作,认识很多人。现在,过去的那些人又一个个回来找我了。有的来得早,有的来得晚,有的我印象深刻,有的我确实有些淡忘。总之他们都回来了,我也再次和他们见面了。但是,还有一个人,我现在还没遇见。那是我最早认识的一位。我想,以和他相遇作为我自己的结局,是很不错的。”
“也许。”
出云介评价,冷眼相对,“也许您的确能得偿所愿,夏女士。但您为何告知我这些呢?您的现状,您的意图,似乎和我没有关系吧?”
“这就是问题所在呀,泷川先生。”
夏玉雪冷冷地微笑,“这和您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是您要找的那位杀手,我寻求的结局也不是她的结局。然而,只有我才能和她取得联系,带她回来。如果我在那之前就已结束我自己的生命,那您就没有机会再见她了。”
“……”
对面的人沉默。
她静静等待。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夏女士。”良久,出云介开口回答,“但我想那并无大碍。您和那位杀手,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呢?我想对我来说没有,我反正也不认识您也不认识她,你们两人对我来说都一样。”
“最明显的不同之处,那位杀手在组织中有一个代号,叫做‘琴师’。因为她总是背着一架琴,总是喜欢弹琴。”
夏玉雪说着,笑一笑,动了动胳膊。不是还能活动的,提着背在背上七弦琴的手,而是另一只垂吊在身前,受伤的手,“可我不能弹琴了,泷川先生。上次见到您的时候我这只手就有伤,现在还没好。就算好了,我也没琴可弹,您现在看到的这架不是我的,是我的那位同伴买来给诺玛使用的。”
“如此严重吗?”
出云介看着她负伤的左臂,问。
“对我来说很严重。”她说,“但对琴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很快就能痊愈的小伤,一点也不碍事。她有那个能力,我现在所没有的能力。”
男人没说话。
“另一个不同点,她是一位很出色的杀手,我……现在已经不是了。”
夏玉雪目光偏转,那一瞬间眼神中的冰冷隐藏,“我上次倒是杀过一个人,但那是自卫,对,当时我被打得很惨,差点就被拳头活活打死。我不像琴师,琴师杀人的时候很利落,很快,很干净,没什么顾忌或者不舍。只要是任务她就会去完成,从来也不会在战斗的时候犹豫不决。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将对方杀死的话,她自己就会死。她不想死,她总是想活着,即便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也要活,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只想着自己的那些事。”
“那您呢?”
“我?”
她又笑,又是冷冷的,凄凄惨惨的笑,“我倒不敢说自己不自私,泷川先生。但我确实是已经无所谓自己生死了,否则今天也不会来与您见面。我不仅等待结局,我更盼望结局。毕竟活着也没什么用,那么为何不选择离开呢?”
“……”
男人又没说话。
“但您不希望我就此离开吧,泷川先生?”她继续问,用一贯的话术伎俩诱导,“如果在您见到琴师之前,在您手刃杀死您兄长的杀手,您的仇人之前?”
“……那如果我帮助您的话,您也会帮我,让我见到她?”
泷川出云介抬头,询问。这是个很错误的问题,这个问题说明他的思想已经动摇,“是这个意思吗,夏女士?”
“正是这个意思。”
微笑。
“我想想……”他想了想,迟疑着,又摇了摇头,“不,这未免太麻烦了。我不需要为自己找更多麻烦。”
这种心里的打算不该说出来。
“您这样想也无可厚非,泷川先生,我尊重您的决定。”
夏玉雪站在那,摆出一副虚弱无力的颓丧模样,笑得有气无力,“那么,现在就结束好了。我就站在这,不会躲闪,也不会抵抗,不会像琴师那样挣扎求生,不会拼尽全力去战斗。我既不想战斗,也无法战斗。您就按您的想法行事,给我一个我想要的结局吧。”
出云介抬起头,看着她,手握住腰间的刀柄。
她一动不动。
微笑。
轻微的一声金属摩擦,打刀略略出鞘。
但又定住了。
没有继续。
也没有收回。
握刀的人心中犹豫不决。
夏玉雪等待。
又是一声金属摩擦。
刀收回去了。
伴随着握刀人的一声叹息。
夏玉雪微笑。
“话术。”
一方评价。
“琴师的那些小伎俩,还是挺管用的,不是吗?”
一方附和。
“真的能如此从容吗?不会去想那些和您有关的人吗?您的同伴,曲秋茗小姐?”
“呵。”
笑,“您有所不知呀,泷川先生。她可巴不得我去死呢。”
“……”出云介对此不予评价,“诺玛?阿库玛?”
“反正我活着也不能为她们做任何事情,对她们一点用也没有,不是吗?反正她们也不会记得我的,阿库玛和我根本不认识,诺玛……她还是个小孩呢,她能记得多久?”
“您的家乡,您的那些学生?”
“他们现在已经有一位新老师了。”
夏玉雪控制自己的表情,做出淡然姿态,“并且我也不觉得我能在那待一辈子,早晚都要分别。过去总是摆脱不掉。”
“的确。”
出云介喃喃说到,然后又摇了摇头,“不……我还是不这么认为。我不相信您已经下定了决心。就算现在如此,真正面对的时候,本能也会有不同的想法。”
“不妨一试。”
她静静地站在那,等待。
出云介看着她。
打量着,思考着,犹豫,矛盾。
沉默。
安静。
“……说起来,阿库玛这个名字又有什么寓意?”
“刀兵。”
“一位战士啊。”
泷川出云介叹了口气,低下头,“好吧。夏女士,我就如您所愿,为她向我在这认识的人说一说关系吧。”
“您答应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光,连语气也变得激动了,“真的吗,泷川先生?您愿意帮助阿库玛?”
“您似乎很高兴听到这个答案。”
出云介再次抬头,看着她。
“我……是的。”
“能令您感到喜悦,我也很满足。”男人笑了笑,笑容有些疲倦,“但我觉得我有义务提醒您一下,我可能会是一个很卑劣的人,也许现在口头答应,只为以后能欣赏您希望破灭的样子。”
“您会吗?”
“谁知道呢?”出云介目光别转,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睛,“也许我的确会尝试吧,就算是为了那个小朋友。但我的尝试,恐怕也未必成功。这本来就是希望渺茫的事情。”
“您愿意尝试对我来说就很好了。”
“我也只能尝试。”
他说,“但是无论结果如何,夏女士,我都答应了您的要求。相应的,您也会兑现给我的回报吧?”
“当然。”女人笑着,“我不会令您失望的。那位杀手,您的仇人,我会让您见到她的,让您看见她最原本的形象。”
“您的手臂伤势如何?”
“现在不太好,但……我可以找到方法,尽快恢复。”夏玉雪想了想,回答,“您得给我至少……一天的时间。”
“那么就一天吧,我可以等。您若有其他什么需要安排的事情,您自行安排。”
出云介也想了想,回答,“我得找一个合适的见面地点,或许会离这里很远。那样我们就不必受任何闲人的打扰了。我安排妥当后,会通过威斯克斯船长送信给您。”
“好的。”
“请注意保密,今天的谈话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仅限你我之间,本来也就应该如此。”
“说到这……泷川先生,等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能带一位同伴来吗?”
“当然不行。”
“她不会干涉我们,只是见证而已,我答应过她的。”
“不,依然不行。”
男人考虑了一下,回答,“我不想将更多的人牵扯其中,您也不想吧?”
“……好。”
“那么,我们说定了?”
“嗯。”
“您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吧?”
“我不是。”
她说。
“问了也白问。不管是不是,您都会这样回答的。”
出云介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矛盾之处,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注意到床脚的某个小小的东西。那小物件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带上一层阴影。
他的手松开一直握着的刀柄,伸过去将其拿来。原来是一只纸折的狗,是他方才为那小朋友,诺玛,做的折纸之一。夏玉雪当时拣取地太过忙乱,将其遗忘了。
出云介看着这只折纸狗,没说什么。狗的四肢张开,立在地上,张着嘴,望着他。这不是非常精巧的艺术品,只是玩具。
“孩童的游戏。”
他自言自语,对面的人没有回应,“偶尔重拾童趣,说一些孩童会说的不必负责的话,做一些孩童会做的不必负责的事,抛弃顾虑和考量,任性地执着本心,对于成年人来说,倒也挺有意思。”
四把武器互相击打攻防。其中两柄为利刃,两柄为木鞘。
挥动时轻盈,劈砍时沉重,戳刺时沉稳。撩拨灵巧,格挡准确。配合上忽快忽慢的脚步,不断变化的身位。两人都各自拼尽全力战斗。
即便战斗毫无意义。
男人左手一挥,一柄刀劈向对面。
冈田片折抬起右手,用手中刀鞘挡下这一击。
男人的右手执另一柄刀向前刺去。
冈田片折用右手的刀鞘拨开,拨转的同一时刻,左手另一柄刀鞘也趁势反攻。
男人用左手刀将其打开,趁着对方双手分向两侧,中门大开的瞬间,手腕转动,自下而上一撩。
冈田片折向后跳跃,将将躲开危险的刀尖,然后立时再次前进,预备在对方回防之前发起反击。
但男人料到了她的意图,及时回防挡住。
曲秋茗看着两人一来一去,攻防不断变换,内心感觉紧张,紧张当然更多的是为了冈田片折,对面的人握的可是真剑,她却只用刀鞘。
不过就算也用真剑,对面还是在用真剑,不是吗?并且对面是经验更为丰富的剑客,还是冈田片折的父亲,传授其武艺的师父,所以……这战斗实在对冈田小姐不容乐观。
他们到底在干嘛啊?
曲秋茗内心不解,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打了?并且都是一家人,就算要打起来也没必要用真剑打,那男人就不担心伤到女儿吗?
她想上前阻止。
但眼前刀光剑影缭乱,她自己又根本没带武器,根本无从阻止。
她又只能当个看客了。
不敢出言,怕干扰战斗中的人的思绪。不敢乱动,怕弄巧成拙。她恨自己只能在一旁见证,但却无能为力。
只能担忧,怎么总是这样?
曲秋茗伸手,默默地攥紧身前的衣衫,攥紧衣衫下的那个物件。她开始怀疑眼前这场景也是某某人早就安排好的。安排好特地给自己看,不为别的,就为一点乐趣。
无聊的乐趣。
无聊的,毫无意义的游戏。
如果真想看打架,等我回来,给你好好打一架,看你自己打架还好不好看!曲秋茗心里想着,咬着牙,忿忿不平。现在,让这场闹剧结束!
没人回答她。
空虚中无人回应,场上人也无回应。
场上,厅堂之中,只有交战的两人。
男人,城代官,冈田将军,阴沉的眉眼中蕴含怒意,双手挥动,沉重有力,手中的双太刀迅捷刚猛。面前人是他的女儿,但他看起来出手丝毫未留情面,每一击都是可致人于死地的杀招。
冈田片折依然平静,面无表情。冷静地回应、反击,动作分毫不乱。
曲秋茗看着男人的刀势越来越快,双刀飞舞,错综复杂,两柄刀时快时慢,彼此的速度节奏也不一样,有时一刀尚未结束,又一刀便从另一个方向接踵而至。有时一刀格挡,另一刀已开始反击。令人防不胜防,稍有疏忽,便会受伤,会死。
冈田片折的招架已经开始出现颓势,开始呈现凌乱的迹象。
不好。
停!曲秋茗紧张地看着场上后退数步,试图拉开距离喘息的女子,内心着急。差不多该停了,再打下去就有血光之灾,这做父亲的,怎么能真对自己的女儿下手?何必如此?
停呀!
这根本毫无意义!
但场上的男人并无停手之意。
“喝啊!”
冈田将军怒目圆睁,大吼一声,追击上前,双手的刀高高举起。
对面人预备举刀格挡。
两柄利刃在空中停顿片刻,其中意图再明显不过。喊叫却不出招,这是打乱对方节奏的假动作。
冈田片折的双手刀鞘交叉,已经举在眼前。
刀刃落下。
也不是向同一方向而落,不是同时而落。
右手垂直而落。
左手却稍有偏斜。
又一个假动作。
当冈田片折用举起的刀刃挡住迎头而来的一击时,另一击已从她身边掠过,调转方向变为横扫劈向她的腰间。
曲秋茗意识到不好,冈田片折无法在挡住头顶一击的同时躲开另一击。
“当心!”
她立刻向前迈步,伸手,出言提醒,慌乱之下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提醒反而可能造成场上人分心。
冈田片折注意到向腰间挥来的另一柄刀,左手架着头顶的利刃,右手握鞘落下,但是却快了一些,没挡住,错过了。
曲秋茗无助地看着她。
看见她的眼中依然不变的平静,工作状态。
冈田片折的右手挥到了身后,左手手腕一甩,将头顶的刀振开。右脚后退一步令身体斜侧过来,左手在摆脱压力后握着刀鞘向下落,用腰抵住鞘身支撑,挡下横扫一击。
曲秋茗注意到刀鞘抵挡住的是刀的侧面。
似乎冈田片折也注意到了。
注意到,但手上动作并未因此有所迟疑。先前落下的右手已经到了身后,此时顺势再甩动胳膊,自后向前,抡起右手的刀鞘砸向对面。
这反击很快,和格挡是同时进行的。
对面立刻用左手回防。
噔——
金属和木料撞击的沉闷一声。
男人的回防,终究未能来得及,单手握刀力气不足,虽碰上了对面的刀鞘,却难以抵下迎头而落的攻击,被压了下去。
冈田片折的鞘打在他肩膀上。
沉重的攻击,令他的右臂震颤,右手中的刀也松脱了。
长长的太刀掉落在地,发出又一声闷闷的响。
“愚蠢的游戏结束,父亲。”
她开口,声音依然如往常那样平静。维持着姿势,目光坚定,看着对面男人,又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太刀,方才自己挡住的是刀的侧面,不是刀刃。虽然换成刀刃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这变化中的寓意还是令她感到不快,“我以为您说过会全力以赴,您难道不是一直坚信家传武训吗?”
“……我没料到,你识破了。”
对面人低声回答。
“我当然识破了。双太刀术是您教给我的,我对您的战斗风格了若指掌。”
“是啊。”
男人低下头,放下无用的挡在身前的太刀,“看来你对过去的教导分毫未忘。并且,你还学会了一些新的技术。”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她轻轻地微笑。
“你的剑法在我之上。我很高兴,冈田家双太刀后继有人。”
“不要太高兴,我依然对继承家业没有兴趣。”
冈田片折也恢复站姿,双手握着两柄刀鞘,经过方才的战斗,鞘上已有几处刀痕,“我今日来此也不是意图回归家庭。继续谈话吧,父亲,冈田将军,请您批准我的请求,让我和我的朋友探监,为我们的病人治病。”
“我不可违背自己的职责。”
“您可以灵活变通。”
她说话的语气让曲秋茗想起那商人,她现在就像再给那商人翻译似的,“再怎么说,我都是您的女儿,不是吗?我奉您指令,去巡查牢房,这听起来合情合理也合规,不是吗?”
“那囚犯——”
“——是性命堪忧之人。”
她打断对面人的话,毫不放松地继续逼迫,“我又不是要求您将其释放,只是想保证她的健康而已。您无法满足吗,因为什么?命令,责任?还是因为您私人的家庭事务?”
“……”
曲秋茗看着面对面的两人。一方低垂头颅,仅剩的一柄刀握在手中,毫无威胁,另一柄掉落在地。沉默着,矛盾,犹豫,不作回答。
另一方,仰着头,面色平静,沉默着,等待。
“好吧,我会下令给监牢守卫,允许你们去看那个囚犯。”
良久,冈田将军开口说到。
“谢谢您。”
“但是今天不行,明日。监牢探视的申请,除我之外还需要其他官员的批示。”
“父亲,我可以等,但我恐怕那被囚禁之人不行。”
“必须如此,片折。”
男人低着头,无奈地摆了摆手,“那女人,今天我会让军医先去检查情况。这已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
“……好吧,那么就明日。”
冈田片折也知道再无可争取的余地,便同意。她朝着曲秋茗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地对她笑了一下。
曲秋茗回应一个无声的微笑,依然攥着身前的衣衫,紧紧攥着。但她此时已感觉心安,因为明日便可探监。
明日。
她想着,想着这两天来和两个人的怪异对话,想着内心的计划。能否实现,就在明日了。
能否为阿库玛奉献自己的力量,发挥自己的作用,能否帮助不幸之人摆脱病痛折磨,也就在明日了。
一切就等明日,一切的希望也就在明日。
有点信心。
曲秋茗内心想着,对自己,对冈田小姐有点信心。嗯,对那不可信任的人也有点信心吧。
等待。
“片折,现在于公务,我已应允了你的请求。”
“是的,谢谢您,冈田将军。”
女人看着自己的父亲,说话的语气又带了一点动摇,“我知道这会给您带来一些不便,我也知道您是迫于压力才——”
“不必多言。这是我作为城代官需要解决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男人摆手,回答,“但是于私,我也要提出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说吧,父亲。”
“离开这里的时候,带上你的双太刀。”
“……我已说过,我不喜欢杀人的工具。我不会使用它们的。”
“你愿不愿意用随便你。但是把它们带着,如果不用,那就妥善收藏。你有武士的技艺,也有武士的……心,家传的武器若不能陪伴在你左右,我会感到难过。”
“……”
“并且,出门在外总还是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
“……好吧。”
冈田片折叹息了一声,“我答应您,父亲。”
“拿上刀,你们若没有别的事,可以离开了。”
“再见了。”
冈田片折转身,走向刀架,没有再回头看身后的人,“我们或许以后会再见,或许不会。无论如何,祝您身体健康,仕途顺利。您是我的亲人,这一点我永远记得。”
曲秋茗没听到男人的回答,只看见男人低着头站在原地。
冈田片折将刀架上的两柄太刀取下,收入鞘中,安在腰间,在背后交叉系好。
向低头的男人行礼,而后,招呼曲秋茗离开。
她们走出了城代所。
在大街上,曲秋茗听到身边人长长的,压抑至此刻的叹息。
而后被身边人抱住,感受到身边人头颅的重量压在她的肩膀上,低声诉说发泄着内心的难过与矛盾。
一如昨日,只是身份对调。
她也就一如昨日对面人那般,默默承受着那些倾诉,用自己的身躯给予必要的支持。
右手来不及松开衣襟,被牢牢抵住。
手背感受着对面的心跳声。
手心感受着自己的。
同时也感受那身前物事,其中涌动的力量。
想着自己的计划,感受自己涌动的期待。
明日。
曲秋茗心里想着,就等明日了。
“看,猫。”
“看,桌子。”
“看,鱼。”
“看,虫。”
“看,花。”
“看,鸟。”
“神啊,诺玛。你能不能别再来烦我了?”
友弟德号上,卡罗尔·威斯克斯终于忍受不了,出言。但这话并没什么用,这小孩还是站在她的身边,手举着那些小孩才会感兴趣的小玩意,一个个举到她的面前,傻兮兮地笑着骚扰她。看来今天始终还是难得清闲,“你这都是从哪来的?”
“男人给的。”
“男人?”她坐起来,手指向无名船。方才夏玉雪去往的地方,“那艘船上的男人?”
“是。”
“你看到他了?”
“是。”
“也看到夏女士了?夏玉雪?”
“是。”
“不是跟你说了别乱跑吗?”
诺玛没回答她,手握着纸鹤站在那。这个问题她不好回答,所以就不回答了,小孩子就这么耍无赖。
“算了,你爱怎样怎样吧。”
卡罗尔在墨镜下翻了个白眼,懒得管,“但我得提醒你,你以后见到曲小姐,可别对她讲你见过那人,别讲那人给你这些东西,也别讲夏女士见过那人,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为什么?”
诺玛不理解。
“因为这不关你的事。”
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和这小孩说清楚,“那个男人是我的客人。诺玛,你知道对于客人我是怎么要求你的,对吧?”
“不要让客人看见。”
“对,所以你不该让客人看见。”卡罗尔·威斯克斯指着她恐吓,“现在你被看见了,如果还对别人讲,那你就有麻烦了。所以别对别人讲,知道?”
“知道。”
“你是听话的小孩?”
“是。”
“就这么着吧。”
商人重新躺下,“反正你也只能和曲小姐讲话。曲小姐又是和夏女士一起的,不从你这知道也会从她那知道情况。”
“什么?”
诺玛没听懂她的意思。
“没什么。”
“威斯克斯,鸟。”孩子没再问,依然手举着纸鹤给她看,“我。”
“对,对。”
“男人说,一千只鸟,愿望实现。”
“哦。”
她看着小孩兴高采烈的模样,内心也感觉自己总是爱搭不理的有些过意不去,便侧着头接话询问,“那你有什么愿望?”
“很多。”诺玛被问到了,想了想,回答,“天天快乐。”
小孩的答案。
卡罗尔·威斯克斯内心评价。如果是自己的话,就希望赚很多的钱——不用工作就能赚很多钱,那样才能天天快乐。
不过这愿望恐怕不是做一千个手工就能实现的。做一千个手工恐怕什么愿望都没法实现。就像求雨、祭祀、跳舞、偶像崇拜,也像祈祷、忏悔、礼拜,做再多恐怕也没什么用。神助自助者呀,孩子。
“阿库玛回来,平安。”
“……”
这个愿望她不好评价,所以就不评价了。
“威斯克斯,阿库玛为什么不回来?”
“不知道。”她继续撒谎。
“她好吗?”
“……在治病。”她没法继续撒谎,便避重就轻回答,“治好了就回来。”
“那么,许愿阿库玛治好病。”
小孩子看着手中的纸鹤,没留意海风将她另一只手捧着的那些其他折纸吹得要乱飞,卡罗尔·威斯克斯注意到了,伸出一只手盖在她的手掌上,护住那些没意思的东西。
她另一只手在怀里摸索,找到了一个布袋,里面装了些钱币,她把钱币倒出来,然后把那些折纸抓起来倒进去。不知为何,这个动作让她联想起童话里巨人吃小孩时把小孩倒口袋的情节。
挺奇怪的想法。
威斯克斯将装了折纸的袋子塞到诺玛手里。自己则另找一只袋子装钱。顺便点一点,点钱总是很有意思的,虽然不能令财富增加,但点一点很有成就感。
“威斯克斯。”
“嗯。”
她一边点钱,一边随口应答。
“我想做一千只鸟。那样阿库玛就能治好病,就能回来。”孩子满怀期许地微笑着。
“你做九百九十九只就行了,你已经有一只了。”
卡罗尔回答着,她希望自己赚一千个像现在这样的金币,那样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哦,九百九十八只,你自己也是一只飞鸟。”
“威斯克斯?”
“嗯?”
“教我。”
“这我哪会呀?”
她不点了,将钱倒入袋子中,躺着朝诺玛伸手,对纸鹤点了点,“给我。”
诺玛看着她,迟疑了一下,将纸鹤递过去。
她摘下墨镜,用那双红眼睛更清楚地看这小小的物件。双手翻了翻翅膀,翻了翻纸鹤的头和脚。然后把头脚翻下去,把折起的地方重新打开。
“威斯克斯!”
“又怎么啦?”
“弄坏了。”诺玛伸手,想将纸鹤夺回来。
“没坏。”
她手往旁边让,没让小孩碰到。抢小孩东西,自己——算了,自己本来就罪孽深重,“我研究怎么做呢,那样才能教你。”
“给我。”
诺玛似乎不相信她。
“等下等下。”
她不理会,继续拆纸鹤。把它拆成了原本四四方方的白纸,只是表面带有折痕,“……糟糕,我不记得了。”
“给我!”
“哈哈,骗你的。”
卡罗尔·威斯克斯得意地笑起来,看着小孩生气的模样,感觉开心地不行,这可是罪孽深重到要下地狱的程度,“我记得,诺玛,现在我会折了。”
她照着那些折痕,依自己的记忆,重新将方纸折成纸鹤,还给诺玛。
诺玛接过,心有余悸地揣在手里,不相信地看了看,看到纸鹤还是纸鹤,才恨恨地瞪了威斯克斯一眼。
“我……找时间给你画个图啊。”她躺在那,重新戴上墨镜,“你要是看不懂,找夏女士或者曲小姐,让她们教你折吧。”
诺玛没对她说谢谢。
无所谓。
和这小孩玩游戏也还是挺有意思的。
打发时光。
至少没让她继续问阿库玛之类的不好回答的问题。
卡罗尔·威斯克斯这样想着,就看见一个人从甲板上走来。隔着墨镜,看见是个留胡子的男人,西方人,身穿黑衣,衣领有一块白片,神职人员的装束。
她来不及把墨镜换成纱布,干脆就继续戴着了,半躺着,假装在睡觉。
等那人走到面前。
男人先看了看身边的孩子。诺玛对陌生人没怎么在意,望了一眼就继续看纸鹤。然后男人看向她。
“卡罗尔·威斯克斯船长?”
用的是她熟悉的西方语言。
“……”
她装没听见。
“威斯克斯船长?”
“哦——”
她装醒过来,抬起头,看着面前人,也用同样的语言回答,“呃,抱歉,我刚才睡着了。”
“不,是我抱歉打扰您了。”
男人礼貌地说,双手手指交叉抱在身前。
“呃,没关系,您是……”
“阿瓦罗。”
那留胡子的,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自我介绍,“我是受教会——罗马天主教会指派,新近来此主持的神甫。”
“哦,日安。”
她微笑着客套应付,从躺椅上坐起来,没站,也没让对方坐,“我正是卡罗尔·威斯克斯船长。您似乎认识我,阿瓦罗神甫。”
“我听西尔维奥执事说起过您。”
“哦,对。我确实曾请冈田小姐代我向你们教会捐款。”她说,别有意味地笑一笑,“不过我本人没去过,您知道的,神甫,一些理念问题。我是加尔文教士一派的。”
“是的,我知道。”
神甫也微笑着回答,“但无论如何,我们欢迎您的拜访。”
“我也欢迎您的拜访,神甫。”这可不是句实话,“您今日来所为何事,我有何可为您效劳的?”
“我来此是为了了解一些和这孩子有关的情况。”神甫说着,低头看着身边自顾自玩乐的女孩,“诺玛,是吗?前几日,冈田小姐和曲小姐来教堂找我和执事,对我们略微说起过。今天我正好无事,便顺便前来看一看。”
“哦对,对。我知道。”
她点点头,表现出自己回想起什么的模样,夸张了一点,“冈田小姐也和我说过,她希望能把这孩子托付给你们,对此我是很同意的。毕竟,您也知道,神甫,我们过的海上生活不太适合小孩。”
“我理解。”
阿瓦罗神甫又一次看了诺玛一眼,“那么,我可以和这孩子说几句话吗?”
“我想不行,她听不懂您的语言。”
“她是……”
“西非人,她是阿肯人,她只会说家乡语。我们从海上救起了她和她的姐姐,带她们来了这里。她们以前在新大陆做过一段时间的奴隶工,我猜想。过得不是很好,可怜的人。”
卡罗尔·威斯克斯装模作样地表现同情,“这孩子命途多舛呀,神甫。小小年纪就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无家可归。她现在的亲人也不在身边,您知道的,因为上次那场风波。”
“是的,我知道。”
神甫看着诺玛手举着纸鹤,自顾自玩耍,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对他们的听不懂的话不加理会,“不过,我得说她现在看起来很快乐,看来你们一直都悉心照料她。”
“当然了。”
她虚伪地微笑,“我们的确一直在为她着想,为她的未来福祉谋划。那也是为什么我和冈田小姐一致同意,希望贵方能够收留她,让她接受正派的教育和照顾,健康地成长。”
“但,您一定也知道,我们是基督徒,我们只能以基督徒的方式教育孩童。威斯克斯船长,您有没有担心过她的信仰问题?”
“神甫啊,一个人得吃饱了饭再谈信仰……呃,请原谅我的不敬。”
“没关系。”
“我的意思是说,呃,我觉得她也不会太抵触你们的——我们的信仰体系。这孩子很聪明,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新的东西,如果足够吸引她的话,她会很乐意去尝试。她很喜欢唱歌,有音乐天赋。有时候……呃……冈田小姐会给她唱一些颂曲,她听了会很开心,她还会弹琴伴奏呢。这是个很伶俐的孩子。”
卡罗尔感觉自己像在推销,内心有点负罪感,但还是继续笑着叫卖,“她会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的,和其他小朋友在一起,或许一起玩游戏。等她渐渐学会说外国话,学会读书了之后,她也一定会很乐意接受你们——我们的信仰。我觉得她会成长为一个模范的基督徒——天主教徒。”
“那正是我担心的。”
阿瓦罗神甫哪里听不明白她话语中明显的甩责任意味,会意地望了她一眼。
“哦,好吧。我懂我懂,敬奉应当真心实意,否则便是迷信。”卡罗尔·威斯克斯说着,伸手五指朝天,做了个表达敬意的动作,掩饰内心的尴尬,“您更愿意她做出自主选择?那也很好,我太赞同这一点了,我很高兴您知道尊重孩子的想法。”
“当然了。”
“她也可以在接受教会抚养的前提下自主选择嘛,等她长大成人。毕竟她是个自由人,她有自己的信仰自由,您按您的方法做事,她怎么选由她自己决定,道理就是这样,对吧?”
“威斯克斯船长,看来您真的很关心这孩子的未来。”
神甫又低头看向自顾自沉浸于自己世界的诺玛,微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请不必担心。帮助需要帮助的世人是我们的义务,这一点我不能也不会推托。我今日来此,只是希望认识这位小朋友,了解更多关于她的经历和性格而已。那样也好为日后的安排做准备。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更希望和冈田小姐聊这个话题。”
“那样的话,您得稍等一会了。”
卡罗尔直到这时候才从旁边搬了张凳子,给对方设座,“她现在有事外出,不在这里,不过很快就会回来。”
“曲小姐呢?和她一起吗?”
“……对。”
她回答得有点别扭。
“那么,我就在此等候,叨扰了。”
阿瓦罗神甫说着,在凳子上坐下来,双手依然手指交叉抱在身前,支撑在翘起的腿上,静静地看着诺玛。
那在那还舞着折纸鸟,跟傻子似的。卡罗尔·威斯克斯腹诽,趁这个机会表现一下呀?唱首歌,弹个琴,给神甫先生来段才艺展示呀?你背上背的是烧火棍吗?小孩子就是不懂人情世故。
“那你又何必总在别人面前跟个混账似的?”
她低声地自言自语,没意识到自己在骂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句话是诺玛能听懂的。
孩子看向她。
“威斯克斯,什么?”
问了。
“没什么。”她低声回答,发觉一边的神甫注意到两人的异常交流了,坐这么近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卡罗尔·威斯克斯变换语言,对神甫转移话题,“呃,神甫先生。您要不要喝点饮料?你喝酒吗?”
“不了,谢谢。”
“那来点茶?”
“好的。”
卡罗尔伸手从边上的矮桌取过茶壶,给神甫倒了杯加了柠檬和蜂蜜的红茶,清凉解渴。趁着喝茶的机会随便又找了点话题聊聊,内容不外乎是过往经历什么的。聊到后来则转变成对英格兰圣公会的看法,和路德博士主张的理解,一大堆宗教方面的话题。阿瓦罗神甫问了她很多关于预定拣选的问题,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模样。问得她自己开始厌烦这类无聊话题,但又只能陪着回答。
诺玛则依然没心没肺地在小孩子自己的世界里畅游。
幸好,冈田片折终于回来了。
不太幸好,和曲秋茗一起回来。
更不好的,她注意到冈田片折腰后别着两把日本刀。
阿库玛见到少女,另一个可以交流的人,便手举着纸鹤,拿着装满了其他折纸的布袋,背着班卓琴朝她跑去。看那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的样子,似乎又在说折一千只鸟可以实现一个愿望这种话。
冈田片折则和神甫交流起来。两人说的话她能听懂。
但一时之间没她什么事,所以卡罗尔悠闲自得地躺回到她的躺椅上,一边继续晒太阳,一边看着身旁说话的两人。
她注意到冈田片折的脸上,带着一丝丝忧郁,脸颊上还有泪痕。
不知道怎么了。
“……哦在饮食上,诺玛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她在船上生活的时候,和我们吃的是一样的饭菜。但,嗯,我觉得她应该要多吃点新鲜蔬菜,还有水果。”
“这些育孤院都有配置。”
“生活习惯的话,她习惯午睡,她能睡一个下午。哦,神甫,但她晚上睡得比较晚,有时候过了午夜才肯睡觉,这是她家乡的作息时间。她晚上还经常唱歌,弹琴,我比较担心这会不会影响到其他孩子。”
“这……确实是个问题,冈田小姐。我们有统一的作息时间,不过我想她如果刚到的话,总还是要一些适应的过程,我会和看管的嬷嬷特别说明的。”
“那可太好了。”
“我比较担心的是,以她现在的年龄,学习语言是不是有些晚了。我们有老师教她日语,如果她要长期在这个国家生活的话。”
“晚一点就晚一点吧,又能怎么办呢。”
“那倒是,但她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家乡的语言了。”
“唉,总要做一些取舍的,神甫。”
冈田片折转身,看向和少女一起开心地不知在聊什么的孩子,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更希望她能和她的家人,她的姐姐在一起。回到阿非利加,或者留在日本,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无论在哪,有家人陪伴总是好的。”
卡罗尔觉得这话指的不只是诺玛。
她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旁,戴着墨镜观察冈田片折。
“今天的事情结果怎样?”
开口,用两人说话的语言问。
“……很好。”
冈田片折注意到她,扭头回答,语气无力,“目的达成了,卡罗尔。”
“你怎样?”
她又问,盯着伴侣。
“我?我也很好。”对面人的笑也很无力,“为阿库玛和诺玛,争取到了想要的结果,我当然觉得很好。”
“什么事?”
阿瓦罗神甫在一旁开口,听着她们的对话,“我方便询问吗?”
“哦,没什么不方便的。”
冈田片折对他说,“我和秋茗姊妹刚才是去阿库玛所在的地方了。神甫先生,她现在被转移到了另一个戒备更为森严的监狱。但……我已和那里的主管官员沟通过了,我还是可以去牢房为她治病。只不过要等明日才能去。”
“那很好,冈田小姐。”
“是呀,很好。”
冈田片折又叹了口气,“费了些周折。”
卡罗尔·威斯克斯默默看着她别在腰后的刀。两柄长刀,长度和她曾经教自己剑术时用的木刀相近,刀鞘上带着看起来是新留下不久的痕印。
决定等会再细问具体经过。
“冈田小姐,您看明日我可方便与您一同去往监牢?”神甫询问,“我也想了解一下这位不幸的人的情况,看是否有机会能为她提供帮助。”
“这……神甫,他们恐怕不会让您陪同。能让秋茗姊妹和我一起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也许他们会网开一面?”
“我想不会……他们已经足够宽容了。”
“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做出尝试。不如这样吧,明日我与你们一同去往那处监牢,如果确实不能进入的话,我便在外等候,不会给当地官府和你们造成任何麻烦。”
“那——”
“——请不要拒绝。”
“好吧,那就这样吧。”
冈田片折说着,看向不远处,和少女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的女孩,诺玛,再一次地,发出压抑的一声叹息。
她听不懂,但卡罗尔·威斯克斯能很清楚的明白那两人在说什么。和面前两人说的是同一个话题,有关明天的话题,这话能对小孩讲吗?
“曲秋茗,曲秋茗。明天,我要去!”
“不了吧,诺玛。我和冈田小姐是去给阿库玛治病的……病没好之前她不能离开,也不能见你。你去那做什么呢?”
“我要去,去找阿库玛。”
“可你看不到呀,那里的人不会让你进的。”
“我要!”
诺玛一边说,一边挥动着手中的纸鹤。
“诺玛,诺玛。你再有点耐心,好吗?”
曲秋茗看着孩子固执的模样,内心强忍着难过,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跪在她的面前,哀声劝解,“明天你还是别去了。阿库玛生病的样子,你最好不要看。我……我向你保证,等她的病好了,她可以见你了,我和冈田小姐一定会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回来这里,让你们重聚团圆,好吗?”
说那么多话,小孩子听得懂吗?
“不!”
“诺玛,诺玛。听话……就,听话吧。”少女哀求着,紧紧抱着孩童,“听我的话,相信我吧。我向你保证,向你承诺,我一定要保证阿库玛的安全,让阿库玛回到你的身边,我必践行我的承诺。”
孩子像是被她说服了一般,不那么闹了。
点点头。
“好。”
轻声说。
少女挤出一个笑容。
“那么,明日就留在这里吧。和夏玉雪一起,玩玩游戏,嗯?玩些你爱玩的游戏……嘿,你刚才说,折一千只这样的鸟,就可以实现愿望?那么,明天就开始折,怎么样?等一千只折完了,愿望就实现了,阿库玛就能回来了。”
折九百九十八只就够了。卡罗尔心想,骗小孩呢。
小孩点了点头,接受了谎言。
卡罗尔·威斯克斯躺在椅子上,看向身边,并不高兴的冈田片折,并不高兴的阿瓦罗神甫。不远处,并不高兴的曲秋茗和诺玛。每个人都有他们的心事,每个人都有烦恼。
但同样,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掩饰得较为拙劣的微笑。
微笑,预示着心中尚存一份希望,虚无缥缈,但又不肯消散。
每个人都在期许明天,期许未来能好一点。
伪装游戏呀。
她在心里默默评价,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戴着墨镜看着天空中的太阳,阳光经镜片过滤已是柔和的绿光,不伤她的眼,初秋的阳光难得的舒适。
等待明天吧,等待游戏结果。
不远处,阳光下,黑色的巨船上。
中午。
无名之船。
白色的身影,站在甲板上,旁观友弟德号上的人。
看他们交流说话,看他们动作,看他们各自宣泄或者压抑情绪。
一言不发。
冷眼旁观。
夏玉雪没有叹息,也没有任何感触。双眼只是注视一切,内心只是感受一切,左臂悬吊在身前,轻轻地摇晃。
将所有的情绪潜藏起来,伪装冷漠的外表。
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海浪声掩盖了话语。但说什么已无必要,因为等到明天,这一切便与她无关。
明日……
“这难道不值得留恋吗?”
在她的背后,桅杆的阴影下,一个人躲藏在暗处,语中略带讥讽的笑意,对她轻声说到,“在这世上活着的人,有着自己的打算和目标,心存希望,凭自己的意志去尝试改变、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未来。这样的景象难道不会令你感动?”
她没有回答。
“这个世界,这世界上的人,你眼前的人,他们是否值得你为之奋斗呢?是否能让你感受到活下去的动力,期盼活着和他们一起见证更美好的明天呢?”
她依然没有回答。
“要活下去呀,夏玉雪。”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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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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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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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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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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