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当初秋的暑气开始蔓延时。在京都以南,鸭川河的下游也就是淀川河边,通向难波的渡口,停泊着几只河船。其中有一只在舷边漆了红枫叶的标志。
在船上,船舱之中,有两人,相对无言,共度此时。
王红叶依然坐在她的那张书桌前,看着眼前勾勾画画的地图,手执鹅毛笔,思索着,又在某一处添上标记,某一处画上路线。
泷川俊秀则坐在吊床上,手中剑拄着地板,跟随着船只轻轻摇晃。
两人都有各自的心事,各自的想法,各自关心的方面。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都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也都知道对方会回答什么,许许多多的事情,可以互相交谈互相对话,但是两个人,始终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都在等待。
王红叶手中的鹅毛笔,在那张地图上,笔尖悬垂着,在陈旧的纸张上滴下了墨渍。鹅毛笔此时指在地图边缘,最左边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一个小小的半岛。
在岛的西边,是一片大海,在这地图的海面上,分布着交错的一道道线,那是航海路线,曾经有无数船只收缆摇桨,挂起槭树叶的船帆,满载着水手,商货,武器,在其上行过。从东边的岛国,到更西边的大陆。
在地图上,这大陆占据了整个右半边的位置。详细地标明了沿海的岛屿,丘陵,水文,还有城市。
王红叶在思考。
浙江,是频繁造访过的地方。然而在那里的舟山,如今残存的还是毛海峰的旧部,双方已经反目为敌,或许不宜驻扎。
广州,是商户所在,囤积物资充裕,然而若轻易起刀兵,势必会对那里的生意造成影响。
福建兵荒马乱,明国和飞龙在彼处打仗。最好不要造成三方混战的局面。
山东有重兵驻扎,并且,好像还是那个人的故乡。
明国也是那个人的故国呀。她想,要这么考虑,岂不是什么地方都不成?
……似乎的确如此。
王红叶想了想,手中的笔悬垂了良久,最终还是没落下。
这一道线该怎么画,该画向何处,是沿着已有的线重描,还是另辟新的道路?终点,又是哪里?沿海的哪一个沙滩,哪一个港口,哪一个小岛?
她很难决定。
以及,这道线,何时付诸实际?
也很难决定。
王红叶思索着,身后,在吊床上摇晃着的男人一言不发,在耐心地等待。他在等她先说话,她也同样如此。
终于,长久的停顿之后,笔尖落下了。
沿着一道已有的线,在其上重新描画一道新的线。
可这两条线也并非完全重叠,新的线,渐渐转变了方向,渐渐和旧的分离开来。最终,指向了另一个目的地。在终点,那片大陆的东南方向停下。
线画好了。
王红叶提笔,在线的旁边,做上标注。船数,用时,人数,辎重。
于是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
可启航的时间没写。
“什么时候呢?”
王红叶自言自语,小声地对自己说话,说自己的想法,笔又一次悬在空中,“三年,还是四年?什么季节呢?春夏是顺风,是顺流,可是……会停留多久呢?必须考虑返程。”
“这一次会停留多久?”
她问自己。
“无法确定,现在还没有答案。要看到时候的情景了,如果顺利,就久一点,在当地驻扎下居所。如果不顺利,就早一点……我想我必须考虑最坏的情况。”
王红叶回答自己,喃喃自语地迟迟不敢落笔,落下了,画过了,痕迹就消除不掉了,“那样,还是晚一点出发吧。仲夏的时候,去程用一个月,这样返回时无论早晚,都可赶上秋冬季的风。”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
她说着,完成标注。细细小小的字,备注在路线的一旁。
“决定了?”
身后,一直沉默的泷川俊秀,此时开口询问,语气平静,又有些低沉,“你都考虑好了?”
“没呢。”
王红叶将鹅毛笔放回砚台上,转身,又像之前那样椅子向后仰,看向身后的人,“回程还未有规划,哪里能说都考虑周全?”
“可你的主意已经定了吧。”俊秀手指向桌上的地图,“线已经画上去了,那么无论早晚,无论何时何季,你都已经决定好要再度启航了吧。”
“是的。”
她点了点头。
“好吧。”
泷川俊秀叹了口气,低下头,失望于这个答案,“你的事情我没有权力干涉。但是我必须要向你表达意愿。对于你的行动,我是持不赞同态度的。”
“我知道。”
王红叶也叹了口气,望着地图,“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亲人的仇是不能不报的。这一点你非常清楚。”
“是的。”他回答,语气低沉,心事重重,“可你的父亲……我记得,他应当是被明国的一位官员逮捕的吧。即便你要复仇,为何不能只针对其一人?为何要向那个国家宣战呢?为何要对军队,对士兵进行攻击?将许多人的生命都卷入其中?”
“那位官员叫王本固,是杭州巡按御史。”
王红叶说,侧身看向泷川俊秀,“当我的父亲接受招安之后,在杭州被他羁押。虽然如此,我对那人的仇恨并不比对那个国家的仇恨要更多一分。他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而已,站在他的立场上,或许还是正义举动。在另一种场合下,我对此是会很敬佩的。”
“那么?”
“我并非因为我父身故而愤怒。他本就是走私商人,并且还和倭寇有牵连,死于非命并不意外。若他死在水里,死在船上,被刀斩首或者被火铳打中,我都不会有什么怨言……或许不会有什么怨言。甚至于在接受招安之后,遭遇曾经的仇敌携私报复横尸街头,我都觉得这是天道轮回。”
王红叶冷静地说,手指点着桌子,“然而他是被朝廷判死的。明国向他提出招安,他接受了,然后明国又将他定罪,将他处死。我就是对此不能理解,一个国家怎么能做出那种背弃承诺的举动?反复无常,没有信用。”
“所以你就要开战?”俊秀反问,以同样平静的语气,用深邃的,复杂的目光盯着她,“很多人是无辜的。”
“我只攻击军队。”
“士兵也是无辜的。”
“的确。所以你现在也看到了,你即将迎娶的这位可不是什么好人。”王红叶望着地图,回答,“我手上已经沾了很多血,沾了就洗不干净了。”
“至少考虑一下我的想法。不仅仅是我的,还有……其他人的。”
“你指那位,对吧?”
王红叶明白对方口中的其他人指谁,背对着俊秀,她说话的语气有了点变化,“呵,那位特别的人?”
“过去的一个月以来,我以为你们彼此已经很熟悉了。虽然初见时很不愉快,但我想现在你也已将她视为朋友。”俊秀说,“在认识了她之后,你还能够继续像以前一样行事吗?我想,还能够像以前一样对待她的同胞吗?”
“……”
对面,坐在椅子上的人沉默。
看着眼前的地图。
伸出手,拾起砚台上的鹅毛笔,笔尖蘸了墨水,移动到地图上。几滴墨滴落下来,在油纸面微微扩散。
鹅毛笔的笔尖移动到地图中央,那方才新画上的航线位置,悬在空中,似乎是她想挥笔,将不久前才决定好的路线,计划涂抹掉,覆盖住,作废,放弃。
可是长久的沉默和停顿之后,王红叶还是将笔放回了砚台。
航线还在,标注也还在。
“毕竟三四年后的事,三四年呢,很久远,现在就别想那么多了。”
王红叶说着,将图纸卷上,站起身,离开椅子,走到墙角将图纸收到文件箱中,“咱们今天还是谈点别的吧,近一点的事情。”
“好吧。”
俊秀轻轻叹口气,摇摇头,只得顺遂她的想法。他心中似乎有一副重担压着,让他不能够全心意地说出他想对眼前人说的话,“谈什么呢?”
“还是,谈我们那位特别的人。”
王红叶重新坐回椅子上,这次侧过身来,一只手搭在椅背上,面向他了,脸上有轻轻的微笑表情,“今天你送她去上学了?”
“对,我刚从道场回来。”
“她身体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了。”
“昨天的酒喝得我到现在还没缓过神。”王红叶说着,回忆起来,“你可别怪罪我。是她主动来找我的,我也看过她的伤势了,才敢请她喝酒。我还让她不要多喝但她不听嘛。”
“我没怪你。”
俊秀回答,“只是我先前一直担心,她当时是受了很重的伤,按理说不该能如此快速恢复的。”
“人家可有特异功能。”
“什么?”
“没什么。”王红叶摆摆手,“那么,她现在在道场练剑?”
“是。”
俊秀点点头,“今天早晨我带她过去时,还遇见了上泉老师。我想有上泉老师指导,她会学到很多新的东西,剑术会有很大进步的。”
“这可是件好事。”王红叶也点头,“那么,住宿舍?”
“不,中午在那吃饭,晚上回来。她的情况还是不太适合和其他人一起住。”
“也是。”
王红叶靠着椅背,目光别向一旁,轻轻地微笑,“这样她以后每天也都有事情要做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无所事事了。昨天来的时候,她还问我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适合玩的地方,适合看的风景。如今忙起来了,她怕是没机会去了。”
“做正事要紧吧。”
“对,做正事要紧。”
她又重新望向泷川俊秀,脸上的微笑黯淡下去,“你呢?你也有自己的正事要做,对不对?你今天来,就是来和我道别的,对不对?”
“是的。”
俊秀回望她,语气平静且深沉,“如今我已向足利将军汇报过了工作,也已将她安顿好了。接下来我就要离开,去做我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了。”
“亲人的仇是不能不报的。”
王红叶又一次叹息,“可是,你能够确定吗?那个花匠提供的情报,你能够相信吗?”
“我今天来找你也是为此。”
俊秀说,“她对你说过的吧,关于她的过去?和我方才对你转述的情况有无出入?”
“……”
她沉默片刻,回答,“没有,完全一致。”
“果然。”
他轻轻地攥了一下拳头,“那么,我确信要复仇的对象了。”
“别怪我之前对你隐瞒,也别怪她之前对你隐瞒。”
王红叶说,“我不说,因为我是重视友谊的人,不能辜负她向我吐露心迹的信任。她不说,因为她也是重视友谊的人。请你明白,她的内心也很矛盾。”
“我不会因此责备。”
俊秀回答,又一次叹息,“这责任不是你的,也不是她的。是应当由我来独自承受的。已故的是我的兄长,行凶的是我的仇人。”
“谁会预想到再次出现呢?就近在咫尺。”
“我还与那人说过话,打过招呼。”他说着,这次攥紧了拳头,“当时却没有发现。然而我认为,对方已经认出了我,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或许是因为相貌吧。”
“那你觉得那人还会在原地等着你吗?”
“我相信会,我希望会。”
“那么你快些动身吧。”王红叶回答,坐在椅子上,“马上就走吗?”
“不,明天清晨出发,还要和家里人告别,以及……和她告别。”
俊秀对她说,“我知道你在难波有手下,请提前知会他们一声,见到我不要声张,我还是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好的。”
“另外,这件事也暂时不要对她说吧。”
“为什么?”
王红叶询问。
“……我希望她这几天能够专心学剑,不要被干扰。”
俊秀想了想,回答,“并且,说实话,我担心她在知道了之后,会……会做出一些让局面变得复杂的事情,考虑到她和那个人之间的关系。”
“明白。”
王红叶点点头,了解他话中未明说的意思,“但你不能一直对她隐瞒吧?”
“如果成功,我会自己回来告诉她,这也是我的责任。”
“嗯。”
“如果失败,那就由你对她说明吧。”
“我不会设想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是存在的。”泷川俊秀轻轻微笑,“那么,我们就这样决定了。这几天,还请你对她保密。”
“你要求我完成的可不是一个轻松的任务。”王红叶也微笑,但是在苦笑,眼睛望向一边,书桌的柜子里,那里面还有小半瓶没喝完的酒,“又让我亏欠她一次了。上次的,我尚未还清呢。”
“请一定保密。”
“我想起康答女士了。”
王红叶叹了口气,“记得上个月在平户,你被绑架,我策划了营救的行动。当时我也同样对康答女士做出要求,让她对这位特别的人保密。我现在体会到了她当时的心情。然而她最后还是违背了指令。保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那特别的人。”
“请一定保密,红叶。”
泷川俊秀前倾身体,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前的手,紧紧握住。用坚定的目光望着她,“答应我。”
“好。”
王红叶点头,看着对面的人。
两双积郁着思绪的眼睛互相对视。
两只紧握的手。
两颗沉重的心。
无言。
双方的微笑都只是强作表象,各自想着的,是各自复杂的念头。
沉默,许多话语都没有说出口。
也不想说出口。
这沉默是很难过的。
可是若再开口,说出的或许会是更加令人难过的话语。
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这样的关系?
王红叶心想,不知什么时候,两人的交流总是不开心,总是承载太多重量。
这是不是也得怪那位特别的人?
“咚咚——”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也让相互紧握的两只手松开,相互靠近的两个人远离。
“进。”
王红叶对着门口命令。
舱门打开,一个水手出现。
“什么事?”
她问。
“红叶小姐。外面有一个官差,来找出云介先生。”那水手回答。
“找我?”
泷川俊秀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谁会知道我在这里?”
“是的,找您。说有急事,要请您立刻去城南道口岗哨。”
“好,我知道了。”
他点头,王红叶示意水手可以走了。
“会是什么事?”
俊秀从吊床上站起,手按着额头,思考了片刻,“紧急事务,是什么情况?”
“可能影响到你的出行计划吗?”
王红叶抬头,看着他。
“不好说。”
俊秀拾起佩刀,系上腰间,“希望不会,那么,我得先走了。”
“嗯。”
她点头。
“如果没问题的话,我还按原计划,今晚出发。”
俊秀一边朝向门口走去,一边对身后人说,“下次再见,可能是半个月之后,也可能——”
“我不会设想另一种可能。”
“好吧。”
他最后给王红叶一个临别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倒终于是发自真心的,“对了,这段时间有机会的话,多多照看一下她。家里她毕竟还是不太习惯,你们是已经相互熟识的了。”
“嗯。”
“只是,保密,拜托了。”
“……嗯。”
“再会。”
他迈步,告别。
“俊秀!”
背后的声音,又让他停下脚步。
“还有什么事吗?”
“我们的婚礼……什么时候进行?”侧靠着椅子,看着他的人,犹豫着询问,“也该定一个日期了吧。不如就等你回来之后,找一个最接近的吉日,我们就结婚……好吗?”
“好。”
俊秀微笑着回答。
而后离开了。
王红叶没看他离开的背影,依然维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仰着头,前后轻轻摇晃着。
在思考什么。
“……算了。”
她想了许久,还是站起来,再次走到墙角的文件箱前,再次将那张地图取出来,再次执起鹅毛笔蘸墨水,在地图上,在不久前画的线,写的备注旁,新添上两个字。
暂定。
“写了等于没写。”
王红叶自言自语,望着地图,又一次叹口气,“唉,特别的人,你在影响我,改变我呀,你让我现在像你一样犹豫不决了,所有的计划和安排都只能暂定。暂定就暂定吧,暂且,我不想亏欠你更多的债务了。”
秋叶飘离枝,零落入土化尘逝,归去时已迟。
正午。
“当时我们看到有个男人朝这走过来,就喊河原大人。当河原大人看到那人的时候,就把剑抽出来了,让我们注意警戒。”
“那人有什么特征?”
“他没有右手。”
“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叫……平冢左马助。”
“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河原大人之前和我们聊天时说的。”
“你继续讲。”
“那个人走近了,河原大人让他停下,揭穿了他的身份。他一开始抵赖,但后来还是认了。他就是我们要抓的那个左马助。然后河原大人和他又说了一些话,那个男人好像是不想打架的样子,举起手投降,说让我们带他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好像叫……出云介什么的。”
“……继续。”
“但是河原大人没听他的,说他说话,还有投降只是在干扰我们的注意力。对了,那男人还念了一首奇怪的诗。”
“什么诗?”
“……我不记得了。他念得莫名其妙的,我们都没搞懂什么意思,然后那男人开始解释,但话说了一半就突然开始动手。”
“是平冢左马助先动手的?”
“是……对,是的。就像河原大人说的一样,在干扰我们注意力。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平吉次也没反应过来,那男的就朝河原大人跑过去了!”
“跑过去?”
“不,更像是……跳过去,他的一只脚好像跛了,但是没拄拐杖,在腿上缠了一圈竹条固定。”
“左脚还是右脚?”
“右脚……好像是,我记不得了。”
“平冢左马助发起进攻,然后呢?”
“河原大人和他对打,没打多久,那男的动作很快,河原大人的动作也很快。河原大人砍了他一剑,砍在……这儿,斜着劈过去,当时血就喷出来了,那男的就倒在了地上。”
“河原受伤了?”
“没有。应该没有,应该只是衣服划了口子,我没看见流血。”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吗?”
“不不不,那男的,他跪在地上,我们以为就没事了。河原大人吩咐我们抓住他,我们就走过去,结果走近了他突然抢走了我的长矛。”
“从你手中抢过?”
“不是,不是,我当时矛尖对着他,他手一扯把矛杆抓住了。我急忙往回拉,但拉不动。他手往前一挥,结果就刺中了河原大人。”
“刺中吗?”
“对。”
“可是河原受到的伤是很长的一道口子,是划伤。”
“划伤……也许吧,对,因为他手上动作挺大的,当时情况太突然,我都吓坏了。河原大人受了伤,很严重,倒下来了。然后那男的从地上爬起来,把他的刀捡起来,给了我一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的刀之前掉在地上了?”
“对,掉在地上了。”
“怎么掉的?”
“河原大人砍了他,他受了伤,跪下来,刀也就落地了。”
“离他很近吗?”
“对。我本想把刀踢开的,但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他抢走了长矛。”
“你那位同伴,平吉次呢?”
“他……在我后面,我没注意。他也一定吓坏了。”
“他后背受了伤,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昏过去了,后面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问你的想法。”
“……我真的不知道,大人。”
“不必紧张,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在那种情况下,逃走是正确的选择,如果你的同伴可以成功逃脱的话,就能够活着回来报告部队,我们也就能够知道更多的信息。他做的没错,我们不会对此有意见。”
“那……那就好。”
“你当时受了伤,昏过去了,醒来后,你做了什么?”
“我……是后来有人经过看到了,把我喊醒的。我发现自己还活着,但是动不了,就让边上的人帮忙包扎了伤口,还让另一个人快去通知岗哨。”
“发现你的是什么人?是换班的吗?”
“不,是进城卖菜的农民。”
“多少人?”
“三个吧,我看到三个人。”
“当时什么时候?”
“我不清楚,我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可能有半个时辰。但后来队伍里的长官带人来了之后,我听到他们说话,说那时已经是辰时了。”
“你觉得你为什么能活下来?”
“可能……我命硬吧。当时我昏过去,也许那人,平冢左马助,他就以为我死了,就没管我了。”
“你醒来时,他已经走了吧?”
“当然,当然走了。对,我还听见一个弟兄向长官报告,说发现有血迹朝着草丛那边去了,他们在搜索……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有点印象。”
“你向这位师傅描述一下。”大沼勘兵卫指着坐在一旁的一个画匠,对他说,“画好之后,会给你看,你确认画得像不像。”
“是,大人。”
躺在对面,赤着上身,身前缠着绷带的谷村六郎虚弱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回答。
“安心养伤吧。”
勘兵卫丢下这一句话,便站起身,招呼身后的泷川出云介离开。
他们走到房间外,合上房门,留下屋内的两人。
出云介眉头紧锁,勘兵卫也是阴郁的神色。他们此时都思绪沉重,相对着站在一张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张地图,地图上是京都和周边的道路房屋布置。
“这,是事发地点。”
勘兵卫指向城市南边的道路,而后手指移动,向东,“这,是血迹的去向。草丛把血都盖住了,他还采取过一些手段破坏痕迹,让我们无法继续追踪。”
“这附近有几间废弃的房屋,还有破庙。”
泷川出云介手指点着地图上星星点点的标记,“他有可能躲在其中一间处理伤口。”
“我也已经让人分头查找了。”
勘兵卫瞟了他一眼,摇摇头,“但希望不大。两个时辰了,即便他曾经在其中停留过,现在也该离开了。”
“也许他伤势过重,无法移动?”
“我不会从乐观角度思考问题。”勘兵卫话中带刺,手又指向城中靠东的位置,“这是你家,我一收到消息,就让人去那里找你,结果你不在。”
手指移动,向西。
“你家里人说你带着你的那个朋友去你们的道场了,就是这。于是我派去的人又去道场找你,结果你也不在。”
面色阴沉的中年人继续说,手移回城中央,“他不知道该往哪去了,就回来向我报告。我想了一段时间,觉得你只可能在这里。”
手指又指向东南边,“淀川河边的渡口,你就是在这下船京城的。你那个未婚妻的船就停在那,她人也在那。我让官差去那里,终于把你找来了。”
手指又指回城南。
“兜了一圈,浪费了多少时间?”
“抱歉,我不知道早上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泷川出云介叹了口气,低下头躲开对面的眼神,“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处理。”
“眼前的也是该由你自己处理的事情。”
“明白。”
出云介手按额头,突如其来的情况,让他一时间感觉有些晕眩,思绪有些沉重。他坐下来,趴在桌上,看着地图,“那个幸存者,谷村六郎,他说话可信吗?”
“他描述的和通过现场痕迹推断出的一致,他的身份也和营中备案的信息一致。”
“是吗?好吧。”
他又一次叹一口气,扶着额头,“那么,平冢左马助来了,冰室坊遇见了他,两人开始交战——我猜这是冰室坊的主意。现在冰室坊被他杀死,他受了伤,下落不明。”
“还有一名士兵也死了,叫平吉次。还有另一名士兵受了重伤,现在正躺在屋里,叫谷村六郎。”
“对,死了两个,伤了一个。”出云介点头,机械地随声附和。
“还有泉藏人。”
“对,还有泉藏人。”
他感觉心烦意乱,脑中乱絮纠缠。
“其他三位,现在分别在另外三个方向值班,我已经让人通知他们了。南边我也会马上安排别人去。将军那也已经知道情况。”
勘兵卫站在对面,双手支着桌子将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压在上面,低头盯着坐着的出云介,“下一个是谁?加贺太目,弹正,谷仓院?我?你还要让他杀多少人?”
他抬起头,直面目光。
“难道今天的事情是我希望发生的吗?”他说,带着不满语气的驳斥,“藏人的事情是我希望发生的吗?我们的同伴被害了,勘兵卫,我跟你一样难过。”
“若不是你当初执意留在平户,也不会造成这些麻烦。”
勘兵卫依然声音低沉地说话。
“可我当时也不认识平冢左马助啊。”他感觉有些恼怒,因为对方的指责,这指责他感觉有些无端,“是……藏人遇害,我被绑架之后,他才和我说了他以前的事。我才知道。”
这辩解也有些无力。
“知道了之后呢?”
勘兵卫继续用单调的声音问,“藏人的事情暂且不提,我对此也有责任,是我派他和你一起留守的。但是,你在知道他过往之后呢?你又做了什么?”
“我——”
“——你在平户有机会杀了他的,不是吗?”
打断,“你向我们汇报过,你当时本有机会杀了这个人。但你偏要放过他,还和他约定决斗,他今天才会来京城。冰室坊,还有那位平吉次才会死,这个谷村六郎现在才会躺在那里。”
伸手,指向背后紧闭的房门。
而后手指重重一落,再次落在地图上。
“你和我现在才会在这里看着这份地图,想着接下来这个平冢左马助还会出现在哪,还会杀多少人?你当时为什么要放过他?”
“……我是一个武士,我不能攻击背对我的敌人。”
沉默片刻,回答。
“我没心情开玩笑。”
“……好吧,我想给他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出云介又沉默片刻,重新回答,“一个通过决斗复仇的机会。我觉得他值得如此。”
“我们就是他的仇人!”
勘兵卫咬着牙,恨恨地看着眼前情绪低落的人,低吼着,“幕府就是他的仇人。我请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并且,搞清楚自己应该和什么人打交道。你最好不要希望他下一次出现在这!”
他手指又重重一落,按在了城中靠东,二条町的位置。
那是足利义辉的将军府。
泷川出云介面色消沉地坐在那里,看着地图,愣愣地沉默。
背后,房门打开。
勘兵卫暂时中断对他的视线压迫。转身,那位画匠递给他一张纸,说了什么。他接过,说了什么。出云介没听清,也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沉默地坐在那,混乱的脑海中,在进行规划,进行梳理。
画匠站在一边,勘兵卫将那张纸拍在桌上。
“长这样?”
问。
泷川出云介抬起头,看着,纸上画着一个人的形象,精瘦脸庞,头发凌乱,鹰钩鼻子,眼眶凹陷,一双眼睛藏在阴影之中,格外凸出地闪着锐利的光芒。
“是。”
他点头。
“谢谢。”
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是对画匠说的。勘兵卫将画了肖像的纸还给画匠,“麻烦交给前面的人,让他们雕版,准备做通缉令。”
画匠领命而去。
“你甚至无法向我描述他的长相。”
这句话是对他说的,“我找你要肖像,你都无法提供。里面那位受伤的谷村就可以,在这件事上他比你做出的贡献更多。”
“嗯,的确。”
机械地回答。
“至少他帮助我解决问题,而不是增添问题。”大沼勘兵卫对眼前人的态度很不满,重重叹了口气,“你好像是打算明天离开的吧?”
“我不走了。”
泷川出云介回答,声音很轻,很低。
“什么?”
“我不走了。”他又重复一次,“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没办法就此离开。我得承担责任,得留在这,等事情结束了再走。”
“我可不这样想。”
勘兵卫说。
“什么?”
出云介抬起头,疑惑地望着对面。
“我希望你按照你的安排离开。”
勘兵卫对他说,依旧是不满的语气,不满的眼神,“如果可以的话,立刻就走。最好让城里的人都知道你走了,让那个平冢左马助也知道你走了。他是来找你的,我稍微乐观地想象一下,希望在你走后他也会走。”
“这不一定吧。”
出云介说,“即便我走了,他也有可能不走,他对幕府不满,可能会威胁到将军。我还是决定留在这,我必须在这里解决我带来的麻烦。”
“泷川君,我请你至少就这一次,服从我这位上级的命令。”
大沼勘兵卫压低身体,凑近他,盯着他,手指按着桌上的地图,“幕府的安全由我负责,不必你操心。我对你只有这个命令:尽快离开京城,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和你带来的这个麻烦一起滚得越远越好。”
“……是。”
泷川出云介沉默片刻,愣愣地坐在那里,最终如此回答,“我服从命令,大沼君。我会离开京城。”
“安排一点场面,把消息散布出去。”
勘兵卫望着他,冷冷地说到,“现在离开我的视线。”
“是。”
出云介站起身,低着头,不敢再看面前人愤怒的眼神,转身,一步一步地,神志消沉地离开了。ωωω.χΙυΜЬ.Cǒm
秋风萧瑟起,归巢鸦雀声如泣,黄昏日落西。
傍晚。
肆虐了一个白昼的暑气开始消退,今天退得又比昨天更早一些,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早一些,毕竟已经入秋了。
变天了。
透过墙壁上的缝隙,平冢左马助看见一缕夕阳的光芒,明亮的橙色,却并不能令人感到有什么温度,照着这幽暗的室内,令他能够勉强视物。这室内堆积了很多包裹,有许多卷起的绸布,还堆积了很多白纸,墙壁上则挂了满满一墙的字画,这是个贩纸卖布的作坊。
很适合作为潜伏的中枢站点。他想,信息可以藏在纸产品中出入,暗号可以通过悬挂字画传递,重要的内容,能够藏在卷轴中,或者以密码的形式书写在画纸和布匹上,不易察觉。作为商户,来往人众混杂,便于成员互相进行联络。
在破庙中暂时安歇之时,纳谷壬生——化名为谷村六郎,已经简短地向他说明了接下来的安排,给了他作为信物的铜板。他依照对方的吩咐,重伤对方以作为伪装。纳谷壬生回到案发现场,而他则凭借自己的毅力一直走到了此处。
如今,被困于此处。
这些人是武田军中的密探,受命来京都探查将军府的动向。
目前,他已经见过了队伍中的四名成员。一名就是纳谷壬生,另一名是这个作坊的老板,似乎也就是队伍的领导,至少是这个站点的负责人,叫做山上重光,化名山崎明。还有一名则是作坊里的伙计,那伙计帮自己处理过伤口,自然也是知情的下属。
第四名则是一个借口来买布的裁缝,叫做三宫首本。
他猜想这是化名,对方没有告知他真名。
还有第五名,自己已经得知身份,但还未见到其人。是一个在将军府任职的画匠,今天下午也参与了对谷村六郎的询问,给自己画了像,做通缉令。谷村六郎趁着描述画像的机会,向画匠说明了情况,画匠将情况转达给山崎老板。这一点让左马助感到意外,他本以为谷村在回到现场后会因为伤重死去。那一刀自己可并未留情。一个死去的人比一个活着的人更有说服力。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现在,谷村的话语打消了这些人对自己的疑虑。但他们仍未完全信任自己,平冢左马助这样肯定。就像自己一点也不信任他们一样。
所以就在刚刚,山崎明和三宫首本前来探查。和他进行了一番交流。
山崎明看起来很客气,但是三宫首本没什么好脸色。他们也是曾经武田家中的老兵,不过这两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
他们是潜入城中的暗探,是武田派来刺探幕府的。
肯定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分别以什么身份作为伪装?又是分别在何时潜入?他们在这里的目的,会否只是单纯地探查?会不会有其他行动?更加主动的行动?比如发展扩大,拉拢重要人士。比如混淆视听,干扰决策。
比如行刺,比如暗杀。
纳谷壬生今日救下自己,以真实身份相告,并且引导他找到这个地方。会否完全出自知恩图报的善意?如果是希望利用自己,是会让自己做什么行动?
这些人的情报能力出色。在方才的交流中,他们的问话显示出,他们很清楚他的过往,在离开武田之后的经历。知道他的右臂是被林崎甚助砍下,也知道他的右脚是不久前在平户为松浦隆信雇佣时受的伤。
如今脚踝依然隐隐作痛,这只脚已经废了,被那位不知名的剑客切断了肌腱。他猜想那名剑客已经死去,没有人可以从如此重的伤势中恢复,但对此他也不敢肯定。
眼前的这一伙人掌握自己的情报。那么,他们预想到了今日自己会来京城吗?与纳谷壬生的相遇,会是偶然吗?
最好不要有那些多余的事情。自己现在无暇关心多余的事情。
自己来这,本只是为一个很简单的目的。
泷川出云介。
当他们询问到自己的来意时,平冢左马助如实相告。在说出了出云介的姓名后,山崎向三宫询问此人,然后他们便出去了。
走的时候闩上了门。
是有什么不能让自己听见的话?他想,关于出云介的,关于自己的?
平冢左马助坐在被褥上,背靠着墙,伸手,触碰右臂,捏着空荡荡的衣袖。又触碰右腿,抬起来,右脚还是使不上一点劲。再触碰身体右侧,伤口还隐隐作痛。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半边身体都废掉的残疾。
再废一只右眼,那才叫对称。
他心想。
如今以这副躯体,他恐怕连自己原本的简单目的都无力达成。
“哼。”
他轻轻哼一声,不屑地靠着墙,低声自言自语,“更糟糕的情况也经历过。再多一处伤又算得了什么?”
“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办,可不会因为伤势或者别的耽搁。”
昏暗的室内,他的双眼还闪着光,举目空望布满字画绸缎的仓库,目光依然如鹰眼锐利。
“啪,啪。”
拍门的声音,有节奏的两下,作为预告。
门打开了。
他的许多疑问或许现在可以得到解答。
“平冢先生,让您久等了。很抱歉刚才询问了您诸多问题。”山崎老板还是维持着礼貌的形象,开口,“您要理解,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他注意到对方手中多了一个卷起的画轴,以及一盏油灯。
三宫首本的手中则多了一柄刀,属于他的刀,被收缴的兵器。
“无妨。”
“现在,既然谷村信任您,您也很好地回答了我们的问题。我想我们也应当信任您,将您视为我们的伙伴。”
山崎明走近一步,举起手中的画轴,“作为信任的证明。我决定将我们的任务对您如实相告,也许您可以参与其中,为我们提供一些帮助。”
利用。
“不是所有人都认同这个主意吧?”
平冢左马助盯着在一旁抱起双臂,握刀在手,冷眼旁观的三宫首本,“纳谷壬生呢,他知道你们此时的想法吗?”
“请用化名称呼我们。”
山崎明微笑着,并未正面回应。
他迈步,走到平冢左马助面前,跪坐下来,将油灯放于两人之间。
卷轴也放于两人之间,展开,其上是一张地图。
是一座城池的信息图,军中使用的那种。画了这城池的城墙构造,城中街道和房屋布置,标注了城内的兵防和设施。以及城外军队的驻扎。一内一外,对立的两方。
“这画的不会是京城吧?”
平冢左马助看着地图,图上标了许多信息,但是没写明城的名字,以及两军的名字,但他能猜到其中一路是谁,“武田信玄打算进军首都,取代足利义辉做征夷将军?他倒是一直心怀天下。”
“当然不是。”
对面的人微笑,“这是上野国箕轮城的城池图。信玄公不久前还于此处与城主长野业正交战,只因幕府协调才暂时罢兵,吩咐马场大将率领部队驻扎周边,预备下一次攻城行动。”
“哦。”
他点头,询问,“那和你们,以及和我有什么关系?”
“业正已是风烛残年,我们在城中的密探得知他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计划待业正一死,武田大军便全面进攻,相信城破只在朝夕之间。”
山崎明指点着地图,对他说明,“现在总领城防事务的,是其帐下名将,上泉秀纲。您应当对此人有所耳闻。”
“当然。”
平冢左马助一边回答,一边揣测,心中大致明了对方的意图,“阴流剑术宗师的名号,谁人不知晓?”
“其人现就在京城。”
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按,“上泉秀纲不久前来到京都,见了几位武学名家,如今住于右京阴流寅目道馆。箕轮城的防守则交由他门下弟子代为管领。我们一直在京城潜伏,刺探幕府情报。上封得知这一消息后,便委派给我们一个与此相关的任务。”
“刺杀。”
他语气平静地说到。
“正是。上泉秀纲一死,箕轮城无人可守。”
山崎明盯着他,目光坚定地回答。在门口,三宫首本依然维持着抱臂握刀的姿势,依然一言不发,依然面无表情。
“那么,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平冢左马助背靠着墙壁,询问。其实内心已知晓对方会做出什么回答,“要杀死一个人再容易不过。只要抱有决心,即便对方是武术高手,也无法幸免。饭菜里可以下毒,就寝时可以放暗箭,外出可以用马匹冲撞。若想正面取敌,亦可趁对方孤身时多人而上。可以使用的方法有很多。”
“不行。”
对面的人摇摇头,否决他的建议,“这些方法,一般情况可以,但现今秀纲身为箕轮城守将,不久前才与武田对阵交战,信玄公又已经接受了足利义辉的调停。若他蹊跷死在京城,幕府必然过问,一旦我们的身份被发现,在舆论上会很不利。上封的要求,希望能将他名正言顺地除去,避免引起公方对武田家的怀疑。”
“我还是那句话,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知道有什么关系。
“我们希望您能够出手,帮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
“你想让我出面?”
平冢左马助看着眼前人,“可我也曾致仕武田,难道那样不会引起联想吗?”
“您现在的身份是无主的浪人,这一点幕府是知道的。”山崎明回答,“并且,您对武田一方的不满情绪,不下于对幕府的,这一点他们也是知道的。”
“我要怎么做?”
“与您约定决斗的那名幕府侍从,他就是阴流弟子,是上泉秀纲的门生之一。”
“对。”
“您可以前往道场,要求与此人见面。他们会说他不在此处,您便由此借题发挥,声言要与其师以真剑对决。上泉秀纲身为武术名家,自然没有理由拒绝,您从而可以获得杀死他的机会。”
山崎明对他说,“这是我们设想的方案,您意下如何?”
“无稽之谈。”
平冢左马助直截了当地回答,眼睛望了望自己的右臂,空荡荡的衣袖悬垂,又看了看右脚,绷带缠绕着竹条固定,“承蒙你们高看我的武艺。但我自问,即便在四肢完好的情况下,我与秀纲交战也必败无疑。”
“您真的直面他时,定然可以寻到恰当时机出手。据我所知,林崎甚助的拔刀术,正是用于攻敌之不备的技巧。这都可以算作公平决斗的结果,不会留下口舌。”
对面人说到,“就算其门下有人找您的麻烦,我们也能够安排人接应,帮您解围。平冢先生,我承认我的计划还有要完善之处,所以现在只需要您一个回答:若到时依此计而行,您是否会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
他沉默着,没有给出答案,反而问到,“你刚才说,我去找出云介的时候,他们会说他不在此处,这是什么意思?他就在城中,来回不过半个时辰。如果那我已经找到了我要找的人,还有何理由接近你们的目标?”
“如果您找到要找的人了,那不是正合您的本意?”
“那你们的任务呢?”
“我们自会另寻他法。”山崎明说,“您看,平冢先生?答应我们并不会给您带来任何损失。”
“……”
他又沉默了一会,这一次沉默的时间较长,他在思考。而后,平冢左马助再次开口,“你们已经笃定了泷川出云介不会出现,对不对?”
对面,山崎明看着他,没有回答,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
“他已经不在城中了吧。”
平冢左马助目光锐利,盯着对面的人,扬起头颅,如鹰俯瞰一般,“刚才回避我,谈论的就是这件事情吧。”
“……今日见面,我才明白您过去在战场上为何能够百战不殆。”
默认了。
“出云介现在何处?”
他问。
山崎明转身,看向身后,站在门口始终静默的三宫首本。
“他还在城里,这个答案你满意了?”
“他要走了吧?”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三宫君,请不要隐瞒,对平冢先生告知所有情况。”
山崎明回答。
“对,这个出云介要走,明天早上就要离城。”
三宫轻蔑地叹口气,靠着门框,双手抱臂回答,“今天下午,城中有人看到他在官家驿站挑选马匹。挑好后还是骑回去的。他沿路拜访了几位朋友,还去了上泉的道场与同门见面,在酒家订下了位子,请他们晚上聚餐。场面搞得很热闹,弄得人尽皆知。”
“他是做给我看的。”
平冢左马助望着三宫,回答,“那些幕府的人知道我在这里,嫌我麻烦,就让出云介外出,把我带走。他要去哪里,知道吗?”
三宫没说话,看着山崎明。后者点头,他才继续往下说。
“听说是奉命出使,往奈良礼佛还愿。”
“平冢先生,我们没有隐瞒,把一切情况都对您如实相告。”
山崎明面色端正,用听起来真诚的语气说,“我知道您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有何打算。但我们还是希望您能够考虑一下方才提出的计划。您要找的人,泷川出云介虽然眼下即将离京,但他总会有回来的时候,来回最多也就两个月,您可不可以暂且等待一段时间?”
“我怕我没命等那么久。”
他说,“尤其,如果我真按你们说的,去杀了上泉秀纲的话。”
“若您被捕,我们会找机会帮助您越狱,如果您希望如此的话。我们向在幕府高层安插的人打听过了。足利义辉本人下令,要求将您活捉。所以万一事态发展到最严重的地步,您也无性命之忧。”
“……”
平冢左马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躯干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即便缠了绷带,血也还是在向外渗。这是今天早上才受的伤。
这让刚才对方的话很没有说服力。
山崎明别过目光。
“不好意思,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他语气冷漠,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对面前人说,“见到纳谷——谷村六郎,请代为转达我的感激之情。山崎老板,我是被通缉的罪人,留在这恐怕不太合适。请暂且容纳在下于此歇息一晚,我明天就离开。”
对面的人低下头,沉默。
“我们救了你。”
站在门口的三宫开口,语气同样冷漠,“你既然感激,也该想着知恩图报吧。”
“救我的是纳谷壬生。”
他说,不再顾忌这些人的规则,直呼本名,“即便此时他在这,我也会同样拒绝。当时我们可没有谈过任何条件。”
“走得出去吗?”
三宫首本怀抱双臂,握刀,“你现在就剩下半边身体能用了。”
“你可以尝试。”
平冢左马助坐在角落,此时坐直上身,手无寸铁,刀早已被缴,被站在门口的人握着。
然而即便如此,他锐利的目光依旧带着杀意,紧盯着三宫首本,像一只猛禽蹲伏在栖架上打量猎物。
“三宫君,不得无礼!”
对面,山崎明回头,对同伴命令,“平冢先生是我们的客人,他有自由决定去留的权力,我们应当尊重。”
“我不会尊重一个背弃主上,独自苟活的浪人。”三宫握着刀,对平冢左马助态度鄙夷,“但你是队伍领导,山崎君。所以我会听从你的吩咐。”
“请先出去吧,把武器留下。”
“是。”
那人回答,俯身将刀靠在墙上,最后瞥了平冢左马助一眼,离开。
山崎明转身,去对面把刀取来,双手递给他。
“平冢先生,我们无意将您扣留在此。现在将您的兵器归还作为证明。”
“谢谢。”
平冢左马助接过武器,握在手中,“然而我去意已决,明日离开。请放心,今天的对话不会有其他人知晓。我自己尚且是遭缉拿之人,无意横生事端。”
“多谢。”
山崎明低头,向他行礼,“只是,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在此处多盘桓数日,静心安歇。即便您已决心去寻找那位泷川出云介决斗,以您现在的伤势,想来也……很难取胜吧,请恕我直言。”
平冢左马助没有回答,眼睛向下又再次视察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躯干上的伤口很重,很深,此刻麻药的效力已经开始渐渐消退,尖锐的疼痛开始觉醒。这样的伤,休息一晚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这样的伤,若明日就动身去找出云介,结果会如何?
自己是来决斗的,不是来赴死的。
或许他确实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再说。”
他开口,给了一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
“好。那么在下就不再打扰您了。”
山崎明将两人面前的地图卷上,站起身,油灯则留了下来。他向着房门走去,“只是,平冢先生,今日向您提出的建议,还请您……再想一想。我们确实很需要您的帮助。”
“我知道了。”
又是一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
山崎明最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离开了。
房门合上,这次门没有闩上。
但平冢左马助明白,自己依然是被困在这里了。
秋夜凉凄清,月光如霜冷画屏,独坐待天明。
深夜。
唐青鸾在庭院中独自挥舞着那柄竹剑,回忆着今天新学到的东西。
“嘿!”
手中武器当空一击,皮革包裹的竹袋刀自上而下,快速运动,在空中留下残影,又稳稳当当地停留在对面六尺高处。
“哈!”
她灵巧地运用腕力,带着竹袋刀转动,在空中绕了半个圆弧,重归高处。
“喝!”
紧接着,她鼓足力气,向下劈去,同时脚步移位,侧身打出这一击。当竹剑快接触地面的时候,猛地一收,止住落势。
竹袋刀的前段碰触到沙地上,刀身弯曲,反弹,微微激起沙尘。
唐青鸾恢复站姿,将竹袋刀重新收回身边,握在手里。
“嗯,应该就是这样。”
她自言自语,“第一击佯攻,勾起对面架刀格挡。然后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第二击从侧方砍手腕。这招很不错嘛。”
她望着手中的竹袋刀。
“这个学具也很不错嘛。”
手中的这柄练习用具真的很轻,比铁打的真剑轻了很多,也比木刀轻了很多,所以挥起来的速度也很快,也很不费力。收发也更加随心自如。
“有了它,以后和俊秀练习就不会挨揍了。”
她笑得自鸣得意,好像这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随即,脸上的笑又消失。
“不过,要再和俊秀练习,恐怕要等一段时间了。”唐青鸾自言自语,问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奈良是在哪里,离这远不远?”
唐青鸾望向庭院对面,住宿的房屋,屋中的灯火还是黑暗的。秋季的夜晚,今夜难得的不那么炎热,从回来冲了个澡以后,她在院子里练了那么久还没出汗。这应该也和手中的学具有关系吧。
洗完澡,穿着宽松的睡衣,湿漉漉的头发扎起来沾湿后背的衣衫,凉凉的也很舒服。这个夜晚是很舒服的,只是她等待着一个未归的人,内心还是难免有点焦躁。
“他还没回来呀,天。”
她自言自语,自己问自己,“他要和那些人喝到什么时候呀?”
唐青鸾和道场里其他与泷川俊秀熟知的学员一样,也去参加了告别的饭局。她没喝酒,坐在那有点无聊,便随着大多数人一起先走了。饭局的请客主人则和永见先生以及其他人留在那继续鏖战。
“我也想喝点酒了。”
她还是在对自己讲话,“可惜,明天还得早起,还得继续去道场学习。”
(对对对,明天早上有事,今晚就不要喝酒哦,不然会睡过头的,那就糟糕了)
(真有脸说啊同志)
唐青鸾翻了个白眼,这声音怎么又来了?
(我一直在)
“你还是别在吧。”她站在院子中,月光下,独自一人,手中下意识地挥着竹袋刀,“每次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来烦我,你就那么喜欢对话吗?”
(……嗯,好问题)
(我想我的确,啧,现在总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对话)
(这是不是有点烦人啊?)
“你说呢?”
(也许我该搞点独白?)
你说呢?
唐青鸾心想,身体开始摆出架势,手中握好竹袋刀,凭记忆进行挥击。今天,第一天,第一堂课。她见到了,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刚刚开始上学,总是会有新鲜感的。此时她回忆着今天的学习内容,决定趁夜巩固复习一番。
挥击。
进步,撤步。
格挡,拨动,转刀。
自上而下的猛击,自下而上的反挑,自右向左的横扫,还有最顺手的横划八字连击。
(阿拉伯数字8?)
(你知道阿拉伯数字的,对吧?)
“左右连击。”
她说着,像是在回答脑中的声音。刀在身体两侧一左一右,来回变换旋转,竹条刀身快速运动,引起簌簌风声,双脚配合着向前进步。
(你知道吗?横过来的8,就是“无限”的符号)
“别对我说话,影响我呼吸呀。”
她说着,继续进步,施展招数。呼吸,手腕,腰背,脚步,身心配合一体,打出标准的,毫无破绽的攻击。
这是以密集的连续进攻来逼迫对方后退防守的,连续的,有规律的动作,牵引对方的格挡节奏。而后——
唐青鸾突然一变招数,刀在体侧绕上一圈后并未顺势划出,而是转了一个弧圈,刀尖对准前方,同时一只手伸到前面握住刀身,连击化为添手突刺的形象。
“嘿!”
她自然而然地发出一声喊叫,配合发力。双手向前一贯,直击假想中敌方未能来得及防御的腹部位置。
前刺的余力,让竹刀在她的手中轻轻抖动。她握着刀身的手,感受到皮革的柔软与粘性,以及其下竹条的结实与弹性。
“怎样,不错吧?”
唐青鸾维持着姿势,得意地微笑着,询问。
问谁呢?
“挺不错,可你左手把刀身全都握住了。”一旁,突然响起声音回答,让她从方才的沉浸中反应过来,“突刺的时候,两只手的行动也不是同步的,一快一慢,如果这是真剑,你的手指就要被划伤了。”
熟悉的声音评价到。
“诶,你回来啦。”
唐青鸾转身,站好,不知为什么还把竹袋刀向身后藏起来,有点不好意思自己刚才的练习被人看见,“终于结束啦,俊秀?”
“是啊,终于结束了。”
她的对面,站在房屋的外廊上倚靠着柱子的人,就是泷川俊秀。双手垂在身边,眼睛半睁着,在月光下看起来很是疲倦的样子,喝多了的样子,双颊泛红,微笑也有气无力。
他的怀中抱着一柄剑,样子看来不是他常带的佩剑。
“什么时候站那的啊?”
唐青鸾刚才光想着招式施展变化,根本没注意有人走来,“都不打招呼,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
“你说不要讲话,会干扰你呼吸的呀。”
俊秀踏下台阶,却没走近,而是坐在平台上望着她,“所以我就等你打完再讲喽。顺便一提,运动的时候你自己讲话也会干扰呼吸。”
“我当然知道啦。”
青鸾没好意思地翻了翻眼,“刚才那话也不是对你说的。”
“那你在对谁说?”
“……没什么,你是不是喝多了啊才回来?”
转移话题。
“对,我想是喝多了点。”俊秀伸手,揉了揉额头,微笑,“不过还好,不必担心。”
“你明天很早就要走了吧?”
她走近对方,问,“注意休息呀。对了,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下,今天下午突然来道场讲晚上吃饭?对,你们这习俗有点怪怪的,应该是我们请你吃饭为你送别才对吧?”
“假的。”
对面人回答,“是临时决定要这样做的,上级要求的。我本想安安静静地走,你也知道我,我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哦。”
什么上级还要求下属出差必须请客啊?唐青鸾心想,管得真宽。
“不过要出远门是真的吧?你也没提前告诉我嘛。”她继续说,“你要去奈良吧?那个地方在哪啊?离这远不远?”
“也是假的。”
泷川俊秀微笑着回答,“我不去奈良。”
他微笑,其中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意味,或许这同样是假的。不过不论真假,青鸾看到这个微笑还是觉得很亲切,似乎,眼前的人很久没对自己这样笑过了。
“你不走啊?”
唐青鸾感觉眼前情况有点晕,靠近了,她能够闻到对方身上浓浓的酒气,“那还请什么客?白花钱不是?”
“不,我确实明天早晨要外出。”俊秀说,歪着脑袋看着青鸾,“不过目的地不是奈良,是别处。”
“哪?”
“……抱歉,这我得暂时对你保密。”
迟疑,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化了。青鸾察觉到,“对,你晚上没喝多吧?没像昨天一样?”
转移话题。
“我根本没喝酒啊。”
“是吗,是吗?”泷川俊秀点点头,呈现出一副醉了的姿态,“我都不记得了。”
“你真醉啦。”
唐青鸾翻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埋怨。感觉昨天今天,白天黑夜,两个人的角色发生了颠倒,现在对面的是喝酒不适量的麻烦精,自己成了唠唠叨叨的老妈子,“快睡觉去吧。明天我也要早起去道场,走的时候喊你啊。”
方才的察觉,现在她也不予理会了,保密的问题也没有追问了。保密就保密吧,也许是工作要求。
“你不睡吗?”
俊秀坐在那里,问。
“我?”
青鸾站在那里,回答,“我还不想睡,再练会剑。”
“我也还不想睡。”
他说,望着她,“在这坐会。那你练剑吧,我看着。”
“随便你吧。”
青鸾没打算再管了。握着手中的竹袋刀,她站在那,又摆起架势,开始练习招式动作。眼睛不时朝着俊秀那里看去,有点担心自己哪里做错了又要被批评一顿。
泷川俊秀坐在那,看着她。
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化,复杂的眼神中酝酿了许多情绪。
在想什么呢?
青鸾挥着手中的刀,瞟向彼处。自己又有哪动作不标准?
“你别老望着我呀。”
青鸾感觉被这目光注视很不自在,索性顺势脚步一转,背向他。一边手中运动,一边说,“搞得我很难受诶。”
“你也别老望着我,节奏都乱了。”
背后的声音回答,批评来了,“挥剑时要保持专注,不要受干扰分心。”
“哦。”
她答道,背对着看不到后面的目光,感觉自身状态好了一点,节奏也恢复了。
手臂运动,腰间发力,脚步配合。
内心专注。
直砍。
横扫。
闪避。
退——
她突然感觉腰被什么顶了一下,打断了行动。转身,发现泷川俊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身后,用手中刀的刀鞘顶端捅了她一击。
“搞什么呀?”
“不要被外界情况干扰,但也不要忽视可能存在的威胁。”他说,“你本应当能够听到我的脚步声。”
“知道啦。”
青鸾嘟囔着,道理自己又不是不懂,但你突然这么来一下谁会防备啊?
泷川俊秀站在她的面前,两人的距离很近。她能闻到对方呼吸间浓浓的酒味,看着对方看自己的眼神,看着面无表情的脸庞。近了,可她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又变远了,变回早晨的样子,昨日的样子,这几天以来一直如此的样子。
他对自己这样的态度,是为什么呢?
青鸾感觉很迷惑,感觉很不安。
知道了什么?发现了什么?察觉了什么?
“你别总是一个人练。”
对面,俊秀开口,用平静沉稳的声音说,“和我打一会,两人对练更有效果。”
“你都喝醉了。”
“不影响。”
“好吧。”
青鸾说,心想对练的确更有效果。至于这人,恐怕喝醉了也还能有力作战,两人练习估计还是自己单方面被虐。于是她朝着房屋那里走去。
“不打啊?”
“啊,不。打啊。”青鸾说,“我去拿另外一柄那个……竹袋刀过来。上泉老师也送了你一柄,你当时已经走了,就让我给捎回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房门前,拉开门板,走入室内。
留下泷川俊秀一人在庭院中。
庭院中的人独自站立。
秋夜的风,凉凉的,确实变天了,入秋了。泷川俊秀望着空中的明月,呼吸的气息带着酒精余味,沉醉的头脑中,想着许多事情,许多思绪。
“要不要告诉她呢?对她直言?”
他自言自语,握着手中的刀,“或许她还是应当知道的,我还是应当说的。我该对她有更多信任,我已经瞒了她很多事情,还要再多这一件吗?”
“不,还是不行。”他摇摇头,镇定思绪,“我不能说出来,现在不行。这一次前往难波,并不单单为了我自己的……复仇,还有其他。这其他的事,她是不能知道的,我不能让她知道,必须对她保密。对她,对红叶,对很多人都要保密。”
“唉。”
泷川俊秀重重地叹息一声,低垂下沉重的头颅,“红叶,你说的没错,保密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她,对这——”
“喂,我回来啦。”
对面,唐青鸾从房屋走出来,走下台阶回到庭院中,手中又多了一柄长长的,皮革包裹着细竹条制成的竹袋刀,“看,上泉老师给你的。”
俊秀接过,握在手中,试着挥了挥。
感受到充满弹性的刀身划破空气时传来的轻微抖动。
恩师赠予的礼物,直到此时他才触碰到。
“真轻啊。”
俊秀评价。
“对呀,并且很软——比木刀要软。”唐青鸾得意地微笑,手中挥着刀不知道在显摆个什么劲,“打到身上也不那么疼,这样我和你练习就不用担心一个失误被揍一头包了。”
“哦?”
俊秀瞥了她一眼,目光锐利。但她没注意到,还在那自顾自地讲话,跟个傻缺一样。
“这就是上泉老师说的活人剑,嗯。”
青鸾说,眉飞色舞,还配合地点点头,“不会死人的剑。”
“好,活人剑。”
泷川俊秀一扬手中的竹袋刀,走到廊边,将随身携带而来的那柄真剑放下,转身回来,做出微笑的表情,“那我们就用这来练习吧。增加点难度,战斗的时候我会继续跟你对话。你要流畅对答,同时不能分心。”
“……行吧。”
青鸾倒是不担心,失误了大不了被打两下,不轻不重的。她也向后退去,做起架势。
“预备。”
泷川俊秀握着竹袋刀,上前,发起进攻。
唐青鸾后退一步,躲避,紧接着回击。
格挡。
击打。
有来有回的对战。双方全神贯注,击打防守有条不紊,步法轻快,张弛有度。秋夜的月光下,两人在庭院之中来回攻防,影子在平坦的沙地上不断移动,犹如对舞。
泷川俊秀的出招较为简单,较为格式化,倾向于进攻,身形站位也相对固定,变化较少。这是在给唐青鸾喂招。
唐青鸾则进行应对,见招拆招。
他看起来可和刚才完全不同。青鸾心想,一点都不像喝醉了的样子。出手还是如往常般迅速,有力。
只是脸上的表情,依然刻板的冷漠。
“啪。”
“啪。”
竹袋刀在空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第一天学习,感觉怎么样?”
泷川俊秀开始问话,配合着动作,有条不紊。
“挺好。”
唐青鸾简短地回答,一边回答,一般还得专注防守,这可不容易。
“还习惯吗?”
“嗯。”
“都学了什么呢?”
“没什么。”格挡,“第一天嘛,就是,大家见面,互相认识,然后练习。”
“给你指定了搭档吧。”
“对。”
“谁呀?是我认识的人吗?”
“叫……”她快速思索,同时打开对面一记斜劈,感觉思路有点乱。天,对面怎么能一边说话一边动手,动作还这么快的都不带停顿的,“叫米户,看起来,和我嗯,差不多大。”
“这位我倒不认识。”
泷川俊秀紧跟着一记突刺,被唐青鸾躲过,“他剑术怎么样?”
“挺好。”
“你和他有没有对打过?那一直都有这个传统。搭档初次见面,先对打一场,谁先中招谁就输。”
“嗯,打过。”
“结果呢?”
“……我先中招了。”
“哈。”
“一时大意……”
她感觉自己有点跟不上对面的节奏了。俊秀的出招开始变化,速度不再单一,有快有慢,青鸾努力地想控制自己变速跟上,但力不从心。同时还得回答问题,“我们打了三局两胜。最后还是我赢了。”
“你第一局就输了。”
“可——”
她中断话语,挡下突如其来的横劈。
“你说什么?”
击打。
“……”
沉默,回应。
“你们是一开始说好三局两胜?所以你第一局故意输掉,以放松对方警惕为后两局制造机会的吗?”
“……”
沉默,回击。青鸾的额头上开始出汗,手臂开始发酸,看来今天还是比较热的。
“我想不是。”
“……”
“啪。”
“啪——啪。”
“——”
“啪。”
竹袋刀的碰撞声开始变得混乱。
“喂,回答问题!”
回答什么呀?唐青鸾废力地招架,现在自己哪里还有功夫关心问题?要专注专注专注。
“今天午饭有什么菜呀?”
“大虾蒸鸡蛋——”
“——啪。”
话音刚落,就响起清脆的一声。
唐青鸾眼看着对面招式陡然变化,原本的左右连击化为添手突刺,她倒是及时反应过来,立刻躲闪。这招正是自己方才独自练习时用的。
然而突刺也是假动作。
俊秀握刀的手猛地一甩,竹袋刀在空中扬起,落下,迎头一击。
打在唐青鸾头顶。
愣神数秒,继而,猛然反应过来的疼痛,让青鸾本能地慌乱,向后退去,手中的刀也丢到了地上。她毫无防御能力地站在那,伸手捂着头。
俊秀也没有追击,站在原地。
微笑,但是假的。
“蒸鸡蛋?不错,我挺喜欢,早知道就留在那蹭饭了。”他用平稳冷静的语调嘲讽,“加点酱油,拌着米饭很好吃。”
“俊秀,疼。”
青鸾站在那,捂着头顶。虽然对方没用木刀,但是这疼痛的力度却好像分毫未减,头顶天灵盖,被击中的地方火辣辣地跳动着发疼,让她倒吸凉气。这疼痛如被竹条抽打一般——好像也的确如此。
“当然疼了。”
泷川俊秀站在对面,脸上是没有温度的微笑,“这一击我是用尽全力去打的。”
“我们只是练习呀。”
“练习中你没有躲过,实战中呢?”
他说,语气严肃,“练习中你输了第一局,赢了后两局,实战中呢?”
“……”
青鸾看着他,沉默,无法反驳。
“在今天的练习中,我们使用的是竹条制的学具。”
俊秀一只手握着竹袋刀,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击打,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音,“所以你头顶受击,此时也只是感觉疼痛而已。可实战中呢,若是用真剑呢?即便木刀,这一击也是致命的。你现在还会有机会喊疼,有机会和我对话吗?蒸蛋也别想再吃了。”
“……”
“活人剑啊。”
他看着手中的竹袋刀,像是自言自语般感慨,“不错,杀人刀亦是活人剑。我明白上泉老师的心意。剑术较量,必然是有高低之分的,高者自生,低者自灭,可他想到了一层更高的境界,那是在战斗之中,双方生死较量之中,以至高至上的剑术技艺掌控全局,掌控防守以周全自我,掌控攻击以周全敌人,以无伤的形式取得胜利,令对方心悦诚服缴械投降。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唐青鸾默默地听他说。
“可是,我自问可以达到那种境界吗?我觉得我无法达到。当面对强敌之时,我无法做到保全对方性命,我甚至无法保全自己的性命。”
俊秀说,“所以这活人剑呢,我只能视其为杀人刀。无论手执何种兵器,无论是生死的较量还是平常的练习,我都只能以必胜之心去对待。青鸾,你呢?”
“我……”
“你明白我的期望吗?”
“呃……”
明白还是不明白,回答呀姐姐。青鸾心想。
“我期望你可以认真地对待每一次练习。”
泷川俊秀回答,“我期望,当你我二人手持竹刀,木刀之时,可以将其视为真剑对待。当你我二人练习,稽古之时,可以视其为实战对待。我希望你明白,每一次剑术的较量,胜利便意味着存活,失败便意味着死亡。青鸾,杀人刀即为活人剑,可反过来说,活人剑亦为杀人刀。”
“啊……嗯。”
她好像有点明白对方的话。
“简单来说,对练的时候别再分心了。别再随随便便,若无其事。别再想着被竹刀打中就不会疼痛,不会受伤了,不会致命了。对每一次练习,每次一作战,你都要认真,都要视其为生死攸关的较量。即便手持竹刀,也要像持真剑一样警惕,不可有半点放松。”
“哦,我知道了。”
她现在才明白,“……我会认真的,俊秀。我会专心学习的。”
“我相信你会的。”
俊秀如此回答,走向外廊边,“今晚我们的对练就到此为止吧。青鸾,过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什么呀?”她跟随。
“先把剑拾起来。”她的剑还掉在地上,那柄竹袋刀。
“哦。”
“来,你看着。”
泷川俊秀坐在走廊边缘,伸手,手握住竹袋刀皮革包裹的刀身,用刀柄末端在沙地上画起来,“我听说,你好像对我们这个国家,日本挺感兴趣的,嗯?”
“啊,没啦。”
听谁说的?
“你看,这就是日本的地理形状。”他在沙地上画了一个轮廓,“日本是一个岛国,和明国比起来面积不大,主要由四座岛构成。”
“哦。”
青鸾看着。
“最西边是九州岛,你很熟悉了,平户就位于此处,这里是与明国,琉球,以及东南诸国相近的交通要道,我们所谓的南蛮,也就是西方国家的船只,也多由此处入港,因而,天主教也在此盛行,这里人流复杂,充斥着许多新鲜事物,一个姓氏为大友的大名掌控此地。”
“嗯。”
“这个位置,我们称为中国。因为靠近中间吧,就这样。”他换了一个位置指点,说到,“这里的统领者是一位毛利大名。”
“嗯。”
“这是本州岛,这是四国岛。”俊秀用竹刀指点着,说明,“是政治要地。本州中央,有一片平原叫做关原。关原西边是关西,东边是关东。这是我们此时所在的位置,京城。”
他指向关西的一点,说到。
“京都周边,被称为畿内,这一带以及四国岛,为三好家主权。”
俊秀说,“我任职之处是征夷大将军府。将军对日本的天皇负责,总领全国事务,你们明国册封的日本国王,就是我们的足利将军。只是如今的世道,战乱四起,三好家原本为将军手下的管代,如今也稽越称霸。”
“嗯。”
“关东则是兵家必争之地。长尾,上野,武田,织田,各方势力分别占据土地,纷争频繁。”他指点着沙地上的地图说,“上泉老师就是上野国人。上野国属长尾势力,正与武田方进行作战。两方势力的领导者分别是长尾景虎与武田信玄,他们都是善于用兵的将帅。”
“嗯。”青鸾点点头。
“最北边的东北岛,是日本的本土民族阿依努人的聚集地,所谓征夷大将军,其中的‘夷’指的便是阿依努人。”
他继续说,“这里位置偏北,气候较为寒冷,是伊达氏的势力所在。”
“俊秀,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青鸾不解地问,不明白对方的意思。看着眼前人的面孔,她感觉是一张不开心的脸庞。
“只是想让你看到,如今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群雄纷起,地方割据,相互之间战火不断。”
身旁的人回答,叹了口气,“我的上级,足利义辉将军。面对这样的乱世,即便有心一统太平,也遭遇重重阻挠。在这种情况下,青鸾,你认为老师的活人剑,还可以实现吗?”
“……嗯,或许可以吧?”
青鸾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眼前沙地上的地图,她思绪复杂。
“如果那样就好了。”
俊秀微笑,苦笑,“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许终究只是一种理想。活人剑的奥义,懂得的终究只是少数,大多人依然停留在杀人刀的层面。要一统天下,自然是少不了杀伐征战的。在这其中,会有多少黎民遭殃呢?我们真的可以承担这样的责任吗?如果有一些违背原则的事情要做,我们真的能下定决心去做吗?”
“……”
她不说话了。
“啧,我确实喝多了。怎么对你说起这个来?”
俊秀摇摇头,微笑着挥手,竹袋刀的刀柄将沙地上的地图划乱抹去,“这也和你没有关系。什么政局什么战乱的,这不是你的责任,是我自己的。”
“……你好像不开心呀,俊秀。”
青鸾迟疑着,终于把这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了出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今天不开心,是因为我的一位同伴离世。”
泷川俊秀看着他,面色严肃,“他是被平冢左马助杀死的。”
“泉藏人?”
“不。是另一位,他的名字叫河原冰室坊。这件事发生在今天早上,河原先生在城南发现了平冢左马助,与他交战,不敌殒命。”俊秀说,“我相信他是跟着我来的,青鸾,你还记得吧,在平户,在小枝夫人的住所,我和他之间的约战。”
“哦,对,我记得。”
其实还记起了一点别的事情,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青鸾更关切眼前的情况,问到,“他现在就在城中吗?”
“可能在,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对面人回答,望着她,“希望我离开之后,他得知了消息,也会跟着离开吧。”
“哦所以你就是为这个才要走的。”
“……不,不完全是。”迟疑片刻,转回话题,“青鸾,你这几天还是要小心,不能放松警惕。”
“我知道了。”
青鸾握紧手中的竹袋刀,“他当时打断了我的剑,让我重伤。康答女士也是被他杀死的。”
“如果遇上了别犯傻。”
俊秀像是看出她的想法,叮嘱,“立刻喊人,喊官府。别想着单独决斗,青鸾。无关紧要的危险,没有必要去冒。”
“……嗯。”
口中答应了。
“可万一真到了不得不战斗的时候,还是,一定要小心。他有多危险你是见识过的。出手很快,并且擅长偷袭,不是你熟悉的那种正面较量的对手。如果他对你说话,不要分心,如果他假装投降,不要靠近。如果你伤到了他,不要轻易放松警惕。”
泷川俊秀说,“如果他请你吃东西,请你喝酒,不要接受。如果他让你跟他去别的地方,不要跟随。他问你住在哪里,家里有哪些人,也不要回答他。”
“……哦。”
感觉哪里怪怪的,“俊秀,那你怎么办?他如果是来找你的,你也要和他战斗吧?”
“我也一定会注意。”
俊秀叹了口气,“早知道会有今天局面,当时就该背后一箭将其击杀。但既然已经许下了决斗的承诺,那么这就是我的责任了。”
这就是他一直不开心的原因吗?青鸾心想,或许不是。自从来到京城之后,对自己,他总是像有心事隐瞒,有顾虑积淤心中,是什么?
关于平户的那个念头,此时又冒起,这一次让她注意到。
唐青鸾心虚地低下头,没再看对面的人,试图压抑住自己的想法。
要不要说?
不要吧,犯什么傻呢。
可千万不要。
但他有权知道呀。
不要说不要说。
就当无事发生。
要保密。
“青鸾。”
“啊?”
“你……你有没有觉得我这几天一直对你态度冷淡啊?”
俊秀坐在她的身边,抬起眼看着她,或许是因为饮酒又或许是因为疲倦,看起来无精打采,“如果是的话,真抱歉。我心里一直有事……本该是与你无关的事,可……我不知道,我猜我始终还是没办法像过去一样和你相处,也没办法不向你提起。青鸾?”
“啊?”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呢?”
“呃……”
怎么办?
“你不用说是什么事情。”泷川俊秀看着她,用温和的话语对她说,“只要告诉我有没有就可以了。”
“……有。”
最终还是承认,想来对方也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有就有吧,我也有事对你隐瞒。”
带着苦闷的微笑,“很多事,很重要的事。所以我也能够理解你为什么不说,能理解这事对你来说,必定是很重的负担,必定很让你矛盾。”
“嗯,是的。”
青鸾低声回答,“我……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吗?”
“某个人告诉我的。”
“红……王红叶?”
“不不,不是红叶。”俊秀摇摇手,“她很珍视你的真心表达,不会轻易对其他人宣告的,即便对我也不会。是别人说的传闻。”
“……哦。”
那会是谁呢?青鸾也不关心这个问题。想来,是自己的表现太过明显,连别人都能够注意到了吧。可自己却不自知。
“但我的确向她求证了。”
俊秀说,“红叶证实了我听到的传闻。你别因此怪她,青鸾。”
“……怎会。”
青鸾看着地面,轻轻地回答,“我知道现在向你道歉也没用。但,还是,很抱歉,一直对你隐瞒。”
“不要对我道歉。”
他面朝她,伸出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让她抬起头来,对她报以微笑,一个苦闷但是真诚的微笑,“你没有做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事情。我希望你明白,青鸾,这不是你的责任,你不必为此烦恼,为此纠结。也不必让秘密一直留在心中成为负担。你有自己的想法,你就照着这个想法去做,别去顾忌其他,别顾忌过去,历史,也别顾忌我。请知道,其中的责任,应该我来承担,而不是你。”
“……”
她看着他的眼睛,别过脸去,依然用轻轻的声音回答,“……我想我应该去顾忌其他,也应该顾忌你,也应该承担责任。”
“如果你这么坚持的话,那么好吧。”
泷川俊秀轻轻叹息一声,面对她,“但我向你保证,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等我回来就结束了。”
“是吗,日子定好了呀。”
青鸾轻轻笑着,“你如果不是去奈良的话,那是要去哪里呢?要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不能说。”
“嗯,好吧。”
她点点头,“这样也好。俊秀,只是,请别……别因此讨厌我。不,如果因此讨厌的话也是我自作自受。我只希望你知道,我真的很想一直做你的朋友。”
她觉得自己这话很无耻。
“……我知道,青鸾。”
俊秀迟疑片刻,双手放开她的肩膀,因为某些另外的原因,没有回应她的希望。只是转移话题,转身,从身旁拾起那柄刀,“明天早上我就要动身,可能不会和你告别。这是一份礼物,是我昨日去见义辉将军时,将军赠予你的,收下。”
青鸾接过。
“新的太刀。”她沉重地微笑,抽出刀看着,“真漂亮。”
“好好使用吧。”
“嗯。”
青鸾点点头,就将刀收回鞘中,放在身边,放在竹袋刀边上,她此时是没心情再去欣赏。
一柄真刀和一柄竹剑并排而放,杀人刀和活人剑。
“别再这么闷闷不乐的了,好吗?”身旁,俊秀的话语也并不轻松,“笑一笑,嗯?诶,青鸾,你知道红叶对你怎么称呼吗?”
“知道啊。”
她又重重叹了口气,想都不想就回答,“叫我白痴。”
“……经常这样吗?”
“啊?”
青鸾反应过来,“哦,没有,我们……互相开玩笑的。”
白痴。
对面的人将信将疑。唐青鸾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傻笑。但笑的时候,她感觉两人间的气氛没那么凝重了。轻松了,似乎。
对面,泷川俊秀看着她,也轻轻微笑。现在,像是真的了,像是过往熟悉的了。
“特别的人,她如此称呼。”
泷川俊秀望着她的脸,微笑着说,“你确实是一个特别的人,青鸾。同你相处之时,我感觉很自在,很轻松,无拘无束,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盘算,都暂时忘却了。你对我微笑的时候,我也会以微笑的回应。因为要知道,你有感染旁人,改变旁人的能力。你的言行,你的举止,无时无刻不在影响身边的世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更简单也更美丽。因你有一颗赤诚之心,有一种高尚品格。你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你也是独一无二的,我能有机会认识你真好。”
“能有机会认识你也真好,俊秀。”
青鸾回答。感觉两人对话之间,夜已深了,更深了,“你还不睡吗?明天就走了。”
“我再坐会吧。”
俊秀说。
“那么,我先休息了。”她站起来,转身,拿起竹袋刀和太刀,向屋里走去,“……祝你明日一路顺风,俊秀。”
“谢谢。”
他回答,坐在廊边,身旁放着另一柄竹袋刀。
身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误会?什么误会?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你才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算了别对我说话了烦死了让我一个人待着我想静静。”
身后,传来小声的嘟囔。
“我不知道静静是谁!”
俊秀回过头去,只看见唐青鸾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他没将此放在心上,他知道对方的话不是对他说的。这孩子好像经常这样自言自语,倒真是非常……特别。
不过,误会吗?什么误会呢?
他对她,还有其他的隐瞒,这自己是知道的。她对他呢,也是如此?
泷川俊秀此时不想去想更多的事情了,不想去问更多的问题了。今天已经想了许多,问了许多,便到此为止吧。
坐在走廊边,面对着庭院,看着已到中天的月亮,身旁放着一柄竹袋刀,晚风吹拂,他深吸一口初秋凉凉的空气,呼出弥漫酒味的气息。他感觉神志清明,从白天,从往日一直堆积着的,压抑着的那许多思绪,许多烦闷许多心结,此时终于一扫而空。
他目光敏锐,他思路清晰,他望着月亮,心中已经开始计划安排明日之事,未来之事。他已定好了心意,已准备好踏上旅途。
不再烦闷,不再消沉,也不再犹豫不决。
“特别的人。”
泷川俊秀自言自语,微笑,“的确如此。”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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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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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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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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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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