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而急促激昂,掷地有声,时而如泣如诉,柔情百转。
裴缙就这般斜倚在圈椅里,隔屏静听。
他之所以跟来,确实是对这傅家女略有不快,她虽是委屈,却胆大包天跪在正阳门外伸冤,也算是给他这个天子施压,这等女子实属罕见,他倒是想听听,她做怎番计较。
不料细细听来,傅娆叙说了这十年,她是如何扶持那徐嘉一步一步从青州考来京城,
“那年进京路宿客栈,他突发寒疾,病重,彼时外头大雨瓢泼,他或有性命之忧,小女子无计可施,拿着亲娘仅剩的簪饰,冒雨跑去当铺当了几角银子,又揣着那银子去医士家里,跪了整整两个时辰,那老医士才肯出门救他一命,要说他那命是我与母亲所救,也不为过....”
只听见那小姑娘嘤嘤啜泣,似江南细雨,呜咽不止,如一层烟瘴蒙在他心底,他随之而生出几分恼火,不知是替傅娆愤懑,抑或是恼怒自家女儿瞎了眼,越发厌恶起徐嘉来。
易地而处,他便能理解傅娆此番心情,也难怪她破釜沉舟,敢告御状。
屏风外那小姑娘,执帕捂着樱桃嘴,眼眶泛红,眼尾拖出几分酡红之色,给那原本昳丽的容添了几分妩媚柔怜,只听见她轻声道,
“大人,小女子满腔心思皆系在他身上,视他如命,如今他堪堪将我甩开,欲娶旁人,敢问大人,我如何能忍,只恨当初不该送他入京,哪怕不要这个状元,我也不愿与他分离....”说到这里,傅娆掩面低泣。
礼部侍郎曲宁听到这,面露尴尬之色,“依你之意,是不想放手?”
傅娆轻轻将眼泪揩去,身子一抽一搭,盈盈啜问,“公主殿下金尊玉贵,要什么男人没有,不如就把这状元郎还给我罢....”
她杏眼睁圆,乌溜溜的,满心期待望着曲宁。
曲宁闻言头大得很,悄悄瞥了一眼屏风内皇帝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竟是额尖冒出一层细汗来,他揩了揩额,强颜欢笑道,
“傅姑娘,公主是君,你是臣,那徐嘉已与公主有了夫妻之实,那必须得做驸马。”
傅娆闻言小脸立即垮下,一副要哭的模样。
曲宁满脸犯难,扶额挡住,暗暗朝裴缙望了一眼。
裴缙面露晦色,他算看出来,这小女人不好对付,前脚还振振有词骂那徐嘉是负心汉,后脚却不肯撒手,裴缙何等人物,半壁江山皆是他亲自打下,如今坐拥四海也有十多年,哪里能看不出傅娆的把戏。
这是想谈条件。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了三下,曲宁会意,打断傅娆哭声,
“傅姑娘,陛下有意在京城替你择一佳婿,你要知道,天子等闲不赐婚,这是何等荣耀。”
傅娆闻言暗中翻了个冷眼,少给她画大饼,她不吃这一套。
她嘟囔着小嘴,委屈巴巴道,“大人,您也要知道,我嫁的可是当朝状元,常言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徐嘉定是未来的阁老,一旁的人我也瞧不上!”
曲宁噎住,不过这话倒也在理,不出意外,徐嘉未来前途似锦。
他暗瞥了一眼皇帝。
裴缙慵懒的身子挪了挪,矜贵的面容呈现冷白色,无声笑了笑。
谁说徐嘉是未来阁老,问过他了吗?
曲宁会意,正色道,“傅姑娘,徐嘉未来如何,谁也说不定,你还是抓紧了眼前为好,陛下知你委屈,有心补偿你,姑娘见好便收吧。”
曲宁说完,见傅娆眼神眨都未眨,他不由暗怒,这小女子忒厉害了些,
默了默,他咬牙道,“此外,再赏赐你一田庄,算是补偿,庄子位置极好,便在京郊,旁边还有一处林子,你好生经营,今后吃穿不愁。”
这是曲宁事先从皇帝那讨来的旨意。
赐她一门婚事,再行赏赐,已算优渥。
傅娆扶着茶盏,轻轻一笑,“大人,当今内阁首辅便是先帝朝的状元,徐嘉前景再如何,也差不了,我嫁了他,哪个不敬着我?且不说这荣耀这名声,便是今后,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什么田庄铺子,金银珠宝,自是如流水涌来....我弟弟没准也能跟着飞黄腾达呢。”
曲宁闻言无语凝噎。
屏风后的裴缙则是气笑了。
傅娆的意思,他已明了,这是名也要,利也要。
这小妮子,还真是难缠。
曲宁也跟着黑了脸,“傅姑娘,你是何意?”
傅娆不再兜圈子,慢腾腾押了一口茶,含笑道,“大人,还望您替民女回禀陛下,民女有三个请求。”
“其一,民女扶持徐驸马高中,算是散尽家财,其中花费少说也能买下两个庄子铺子,公主殿下多少也该补偿我一些。”
“再者,民女经此一事,于名声受损,怕是今后婚事难成,索性我便守着家母,教导幼弟,也绝了这成亲的心思,陛下能否赐我一封号,也省的旁人指指点点。”
“此外,还望陛下准许我弟弟入国子监就读。”
曲宁闻言面露怒色,语气转厉,“傅姑娘,你可知那封号不是寻常之事,非有功的贵眷,抑或皇亲宗室不能给,你这是...强词夺理!”
他没料到傅娆胆子大到这个份上,敢堂而皇之要封号。
傅娆摊摊手,满脸无辜道,“若是跟了徐嘉,我今后少不了是个一品或二品诰命夫人,给我封个低阶的县主,也不算过分吧。”
曲宁真是气结,拿傅娆一点办法没有,只暗暗往屏风内瞅。
傅娆与曲宁说了半晌话,也算看出,屏风内坐着位矜贵要员。
她见过程康,倘若是程康,没必要隔着扇屏风,说明里头的人物必定比程康牌面还大,这能是谁呢,莫不是陛下亲临?
这个念头一起,傅娆还真是吓了一跳。
既是天子亲自驾临,想必对此事极为看重,她早闻乾帧帝贤达开明,朝中大臣均是社稷之臣,海清河晏,四境皆服,若非如此,她也不敢告御状。
傅娆向来极有胆色,当即放下茶盏,跪拜下来,哽咽道,“大人,若没封号,难保公主与驸马今后不为难于我,此三项请求也算情理之中,非如此,不能平复民女心中愤懑,常闻陛下爱民如子,若陛下易地而处,定能明白民女苦楚,还望大人成全!”
她这番话明显是冲着皇帝说的。
屏风内的裴缙不由面露异色,这小女子当真聪明,已猜出他的身份。
比起曲宁,他听了傅娆的要求,心中倒是平静。
自古遇贤达女子赐予封号,不算稀奇,傅娆素有孝名,他一来宣扬孝道,二来抚慰傅娆,给个封号可为一段佳话。
他手指往膝盖敲了三下。
曲宁松了一口气,起身冲傅娆道,
“姑娘的意思,本官明了,姑娘先回府,待本官禀报陛下,再行回复。”
傅娆也知曲宁不会当面答应她,再三磕头,方才离去。
待她一走,裴缙从屏风后绕出,临雅间窗棂望向傅娆背影,只见她在侍女搀扶下,微躬身着身段步入马车,霞光满天,映照她绰约的身影温煦柔宁,有胆色,有见识,非常女子也。
他收回视线,落在曲宁身上,“应了她吧。”
曲宁微露诧异,躬身而答,“陛下贤明,是傅家女之福,也是百姓之福。”
上有明君,胸襟藏山纳海,下有贤臣,朝中气象万千,乃是盛世之兆。
傍晚,旨意下达傅府,言之,圣上闻傅家女乃前朝太傅之后,胸怀锦绣,有胆有识,又兼孝心感天动地,特封乾宁县主,实封田庄一百顷,赏西市铺子一间,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两车,准其弟入国子监就学。
傅娆及郑氏感激不已,叩谢天恩,傅娆暗道圣上还真不错,竟是这般爽快,可见是个明君。
他若真要料理这件事,有一百种法子来对付她,无非是胸怀四海,不跟她计较,可怜她罢了。
当然,其中也必有程老御史襄助之功。
傅娆喜不自禁,当即派人去信终南书院,让弟弟傅坤回京。
傅府欢天地喜,宴请邻里。
平康公主与徐嘉那头却没这般好过。
裴缙回宫便召见了平康公主,他这些年养尊处优,极少动怒,膝下子嗣不多,唯有三子三女,大皇子身体羸弱,二皇子早夭,三皇子虽有几分机灵年纪却小,唯独这个长女打小聪明伶俐,算是他一手带大,平日骄纵她几分,不想这回干出这等没脸没皮之事。
那傅家女只比她大两岁,那番聪慧气度,却是女儿所不及。
些许是失望透顶,裴缙倒也没骂她,只面容清冷,寒声道,
“朕看在你母妃面子上成全了你,既是你自己选的路,今后可别后悔,此外,你当知,那傅家为了徐嘉考上状元,倾尽家产,朕和朝廷不替你背这个锅,给她的赏赐全由你来承担,你的公主府裁撤,你自行住去徐家,当你的状元夫人.....”
“父皇.......”平康公主跪在大殿正中,眼泪簌簌扑下,膝盖朝裴缙挪来,拜在他脚跟,紧紧拽着他衣角,含泪望他,“父皇,女儿错了,您原谅女儿这一次吧,女儿再也不敢了....”
裴缙面容沉静看她,眼波一动未动,“朕是天子,这次没杀了徐嘉,已然是偏私,你若冥顽不顾,朕杀了他,你去皇庙出家为尼。”
平康公主吓得倏忽止了哭声,只垂眸啜泣,不敢再吱声。
心中暗暗记了傅娆一笔。
暗想等风声一过,回头再撒个娇,定能讨父皇欢心,公主府没了便罢了,只要封地还在,她也不愁没银子花,此外等她与徐嘉生下孩子,过了两年,父皇定会赏赐她府邸。
于是越发卖乖,抬着泪眼,讨巧道,“父皇,女儿知错了,女儿一定改,今后不再叫您操心。”
裴缙眯了眯眼,终究没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与着傅家那道诏书的同时,他下旨,将平康公主下嫁徐嘉。
只是前脚圣旨送到徐府,后脚羽林卫便将徐嘉给拖走,杖责三十大板,将徐嘉打得皮开肉绽,晕死过去。
彼时平康公主在淑贵妃的翡翠宫待嫁,闻讯泣泪交加,不敢求情,只派宫人送了上好的药膏去徐府。
三日后,徐嘉拖着病驱来到傅府,傅娆与他当众签了和离书。
“我搬去徐府的嫁妆,也不要了,并这些年你在我家吃穿用度,皆折为银子还我。”琇書網
徐嘉被下人架着,额尖的细汗直往外冒,也无力与傅娆申辩,恰恰他高中状元后,不少商户前来拜访求字,多多少少攒了些家产,答应给傅娆两千两银子。
他这几日半死不活的,倒是头一回生出几分悔意,倘若他不一时鬼迷心窍,或许也不至于遭罪,他已是状元,无非是爬的慢些,这么一想,给银子倒也爽快。
傅娆手执和离书,并那两千两银子的银票,默然许久。
十年的情谊,算是了断。
又一日,弟弟傅坤回府,了解事情始末,十岁大的孩子气势汹汹要去徐家理论,被傅娆拦住,且劝说半日,歇息一晚,隔日便将他送去了国子监。
进了国子监,弟弟高中的希望便大了不少,这是傅娆最欣慰的事。
现在傅娆得了一间铺子,手里也有了闲钱,便琢磨一桩生意来。
她祖母乃是当地有名的医女,她自小耳濡目染,学了不少药方,尤其她母亲身体向来不好,她常年亲自给配药,思来想去,打算继承祖母遗风,恰恰她祖母娘家做药材生意,她便写信去青州,这一来二去,折腾半月,就在西市开了个药铺。
傅娆深知闺中女子与妇人,颇有些讳疾忌医,遂配了好几样针对妇人病的药丸,她家中医书颇多,祖母更是留下不少药方,她便研制出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膏和药液。
傅娆不给人看病,只卖药丸药膏。
药香同源,傅娆平日也爱调香,自知京城女眷爱用熏香,香料用得好,也能治病,傅娆便做起药香的生意,这在京城也算独具一格。
只是这个行当不比旁的,得靠口碑,一时半会别想宾客盈门,傅娆倒也不急,如今她有田庄在手,那片林子也着人种了药材和果子,皇帝更是连那庄子上的奴仆也一并赏了她,家中吃穿不愁。
一日裴缙微服私访,路过西市,恰恰瞅见傅娆那药香铺子,蓦地想起那铺子还是他在潜邸时经营的一暗桩,后来他御极后,原先皇子府的家业全部归到了内库,这一次给傅娆赏赐,他随意便将这铺子给赏了。
怎的那傅家女做起了药香生意?
他十分好奇,打了个手势,吩咐暗卫在外头守着,自行带着两名年轻的内侍,跨入店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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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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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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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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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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