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找了个最隐蔽的位置窝着,脚刚刚踏上房梁,下方范闲恰巧跨入门槛,他身量似乎又清瘦了些,一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唇边不知在隐藏着什么情绪,连带着脸颊弯起一个小小的婴儿肥似的弧度。
“有人来过了。”范闲看了一眼门框。
梁上君子萧平旌懊恼,回想起进房时那门确实是虚掩着的,但不是很明显,心想安之果然是超乎寻常的谨慎周到,他还差了那么一点。
“东西倒是没动。”范闲坐下来,用毛笔沾了墨,开始处理公务。这些奏本有一部分是庆帝觉得无关紧要懒得批的奏折,还有一部分是监察院这半年来堆积的密报,洪四庠走这一趟,顺便把他这半年消极怠工的‘后果’也带了来。
言冰云跟在他身后:“可能是店小二来过。”
范闲呵呵一笑:“无妨,紧要东西我也不会随意摆放。再说洪公公九品巅峰,百里之内蚊虫都不侵,有人居心不轨,不会察觉不到。”
萧平旌听他说起品级,迷迷糊糊想了一下自己的身手,能够躲过洪四庠……,自己是十级了?他探眼看去,见范闲在一则则奏本上画上一个龙飞凤舞的‘阅’字,没过多久打了个哈欠,似是累了。
言冰云见状站起来拿了一本开始念:“庆历四年春,绥河大水,户部拨款三千万两白银赈灾,层层扒至民间剩十万两,京兆府尹贪两千万两,府台贪三千两,绥河地方官员各自三千两,押送银子的……”
范闲摆摆手:“下面都是蝇头小利,不必再读了。”
言冰云起了一层薄薄的怒火:“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一层一层刮下油脂,可曾想过伏尸百万?该抓抓,该关关,这贪污之事,若不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如何震慑那些贪官污吏!”
“办京兆府尹一人便可。”
“只办一人?那剩下那些贪赃枉法之辈呢?”
“水至清则无鱼,贪个千两若能办实事总比什么都不会的清官强,这次水灾显然是得到控制的,懂水患的能人不多,珍惜着点才是,倒是这个什么府尹,什么事都没干就拿了三分之二,贪了巨头,这是胆肥了啊,若不及时处理,继续让他尸位素餐,那才是没天理。”
言冰云依言帮他写下处理方案,不解道:“若办京兆府尹,查下来牵连一串,这条路上的官员少不得锒铛入狱,可有备用人选?”m.xiumb.com
范闲摆手:“查什么查,铁证如山都写里面了,找人核实一遍即可。”
“抓京兆府尹用什么罪名?”
范闲挑眉,眼珠一转:“做成马匪劫杀吧,安排个稳妥的人接替他。”一时之间,上哪儿去找这么多人接替?
言冰云嘴角微不可见地抽动:“范闲,你真的很像陛下。”
范闲托着下巴,慵懒得似是乌发都有了倦态:“这一招,就是跟他学的。”
言冰云想了想,烛火映得他的脸郑重而严肃:“范闲,你有天生帝王之风。”没有人比范闲更适合做皇帝了,恩威并施,还懂得□□,最重要的是心怀百姓,治路有方。
“别!”范闲的瞌睡虫都跑了,“咱陛下还能活五百年呢!看那模样我死了他都没死!”
一旁候着的洪四庠眼皮急跳,就当没听见,朝中监查院一直是站在范闲这边的,再加上林若甫,范建,其二人门下又一堆门生,支持范闲坐龙椅的占了半壁江山,言冰云不是二皇子麾下么?怎么又跟随范闲了?
“哼,太子平庸,二皇子性子冷淡有谋,若你不争,这天下落在二皇子手里,你,我,洪公公,这些前朝人物,恐怕都会被除了个干净。”
洪四庠低垂着眼闷不吭声,心中一个咯噔,这话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范闲歪头:“我支持太子啊。”
萧平旌在梁柱上听了一堆南庆国情,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范安之,将政治玩弄于股掌之间,雷厉风行,杀伐果断,这样一对比,长林府对皇室倒是过于小心了,反而斩断了保护自己的翅膀。又对南庆陷入深深的不解当中,听他们所言,既已立了太子,怎的还有夺位之说?听这话的意思,龙椅竟是人人可争上一争,这太子就是个名号吗?
“我遇到了萧平旌。”言冰云突然道。
窝在顶上的萧平旌浑身一颤,凝神听去。
“长林府啊……”范闲叹息道,“太理想化了。”
“什么?”言冰云不明白他的意思。
“皇室器重,臣子衷心,再好不过。但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们两拨人,人心可畏,即便这忠诚可以传承,皇权的信任却不是日日相同的。”范闲伸了个大懒腰,“皮筋一家要么走权臣的路线,要么……就被猜忌击倒,要一直这样如履薄冰,还不如早日退出政圈。”
他站起来动了动手腕,脱下外袍像是要休息了:“皮筋与大渝注定要有一战,我们拭目以待。”
“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他是将门之后,上了战场就是他的地盘,我对打仗行军一窍不通,又帮不了他。”
言冰云闭口不言,默默地退了下去,范闲躺倒在床上,一仰头正对上萧平旌亮晶晶的双眼,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望望床头始终守着的洪四庠:“洪公公,我跑不了!”
“范大人,这一路你都逃了五回,要是被你得逞,老奴担待不起。”洪四庠低头回应。
范闲在床上翻了个身,大声叹道:“罢了,我已下定决心要回庆,有人若想来找我,就让他去南庆找我吧!”
洪四庠看他孩子气的举动,枯竭的心毫无波澜,看范闲又翻滚了几番后才道:“老奴要动手了。”
萧平旌疑惑不解,‘动手’是什么意思?
只见底下乌发铺了满床,墨色与莹白互相衬托,极是好看。范闲闭上双眼,在被铺之上微微仰起脸,流畅的下巴稍抬,露出脆弱的脖颈,乖巧地嗯哼一声,示意准备好了。
洪四庠伸出大拇指在他颈边动脉一点,他微不可见地颤了下,头无力地一撇,昏死过去。
洪四庠也不走,就这样站在床边,闭目养神守着他睡觉。
萧平旌抓紧了横梁,范闲处处受掣肘,就连晚上歇息都是洪四庠点了他的昏睡穴,时时刻刻处在监视之下——他过得一点也不好。
自己也根本没有机会单独与他同处一室。
萧平旌窝在房梁之上,他身有要事,不能横生枝节——洪四庠应该是害怕范闲逃走,后者没有危险,思来想去之下,觉得不宜插手,待解决大渝的事才能无所顾忌地做些什么。
第二日太阳升起,言冰云提了剑敲门进来,洪四庠才又在范闲颈间点了一点,后者悠悠转醒。
“洪公公,又站了一晚吧?我跑不了!你都点我睡穴了,我也没梦游的毛病……”
“我去放下水。”范闲捂着小腹跑进小隔间,洪四庠转身紧紧盯着那道帘子。
萧平旌忙从他背对着的窗户里跳了出去。
安之,等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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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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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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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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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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