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国内的丁卯城,与现世的丁卯城的界限,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了。
神国的天穹,直接被撕碎掀飞,到现在也没有恢复过来。
而且看样子,一时半会是没法恢复了。
庆云已经彻底化作了灰色,恍若连续的阴天,云层越来越低,越来越压抑。
府城隍的七层高楼,已经崩塌了,府城隍根基未毁,可其本尊和意识,却已经被余子清的剑吃了。
这便是典型的强行击杀。
城中,依然残留着大量的秽气,这对于那些地祇和香火之道的修士来说,便是沾染不得的东西。
沾染一点,可能就会让他们的修行之路出现了污点,不致命,但是比致命还要让人难受。
毁人前程,比杀人父母还要恶劣。
而那座一直恍若美玉堆砌,璀璨的宝石点缀的九层高楼,此刻变得遍布斑驳。
一块块化作灰石的美玉,便如同一块块病斑,点缀其上。
九层高楼的最高一层,也已经坍塌了过半。
邪气、魔气、不祥之气,不断的从那缺口之中逸散出来。
九层高楼之内,兑皇趺迦而坐,气息起起伏伏,很是紊乱。
他一口气扛下了四颗异力陨星,每一次都得拼尽全力,以绝对的力量,强行顶住坠落的异力陨星。
这还是因为,他提前去阻拦了,若是站在地面上,任由那异力陨星凝练到极致,速度加速到极致。
便是他也不可能拦得住。
他不会死,深受受创都不会太严重。
但结果必然是神国被摧毁,一点悬念都没有。
尤其是最后,一口气强行接住两颗异力陨星,让他消耗极大。
而且异力侵蚀,到了现在也没办法彻底驱逐。
因为除了异力侵蚀,还有那极为恶心人,跟香火之道,天生相冲的秽气。
还有更让他忌惮,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甚至没法找出来的毒香火。
那些香火,在未纳入体内,未被消化之前,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他施展各种手段都无法分辨。
只有在纳入体内,化作自身力量之后,那香火之力,才会骤然化作不祥。
他不懂为什么,大兑神朝里,也无人能知道这是为什么,只知道事情非常麻烦。
如今,异力、秽气、毒香火,三个方面的负面状态加持,让兑皇的状态看起来极差。
他的气息比之刚刚复苏的那一刻,弱了不少。
而且那异力、秽气、毒香火,三者之间几乎互不影响。
但是三者对他的影响,却是互相推进。
异力攻城略地,推进了一丝,其他两者都会紧跟上来,香火搅乱一丝,其他两者也会立刻推进一丝。
那看似最容易解决的秽气,只需要他全力驱逐,很快就能将其彻底驱逐出去体外,从九层高楼之中驱逐出去。
然而,他根本没办法全力驱逐。
三者互成犄角,他只要敢全力去解决其一,其他两个就会失控。
他只有一個选择,一口气将三者的问题一起解决掉。
但目前来看,这应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九层高楼勾连庆云,原本是时刻都在吸纳庆云之中的力量,不断积累。
第一波毒香火,九层高楼吸纳了很多。
还有第二次,那毒香火甚至演化成了香火之光,数量虽然少,可是毒性更强,融合的速度更快,几乎完全被九层高楼吞噬掉。
一连两波打击,如今的九层高楼里,已经有好几层,都隐隐散发着不祥之气。
这还是因为他当机立断,以最高一层坍塌过半,作为代价,带着大部分的毒香火强行崩灭。
兑皇坐在那里,高楼内部,地砖之下,一缕缕最纯正的魔气正在不断滋生。
以魔气来跟那三者强行拉扯,与其僵持住,起码不让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
一缕缕电光,不断的在高楼内部闪烁,神力、魔气、秽气、香火之气、异力、邪气,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混杂在这里。
这里已经不复往日的金碧辉煌,光明耀眼,反而如同混乱的魔窟一般。
隐约之间,还能听到哭喊声,咒骂声,各种混乱的意念纠缠。
兑皇坐在那里,气色越来越差。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朝服,头戴乌纱帽,一脸方正,浓眉大眼的家伙,面色肃穆行来,恭恭敬敬的行礼。
“臣柳长空,拜见陛下。
臣无能,竟让那妖邪,潜入神都,大肆破坏。
所幸陛下神威盖世,手拿星辰,将那妖邪惊退。
臣派人追击良久,却还是让他妖邪逃遁,请陛下责罚。”
兑皇露出一丝笑容,挥了挥手。
“你起来吧,此事不怪你,那妖邪着实凶猛,你们的确都不是他对手。”
“多谢陛下厚爱。”柳长空顺势站起身,站在一侧,低声道:“陛下,那妖邪胆大妄为,绑走了一位土地,要是有什么事情,那土地会悄悄传讯。”
“如此甚好,你全权处理吧,之前来的另外一个妖邪是怎么回事?”
“陛下潜修,臣不敢叨扰。
那另外一个妖邪,乃是外来者,臣看他也有九阶实力,便好言相劝。
好在他深明大义,被臣所感召,愿意为陛下效力。
此次,那妖邪潜入进来,便是此人率先发现那妖邪的。
除了此人之外,还有六人,都被臣感召,他们都愿一起,去诛杀妖邪和叛逆。
此次出现在此处的外来者,足足十数人,全部都是九阶。
臣已经布置好,若能收服,便收服,若是不能,便将其斩杀。”
“恩,做的不错。”兑皇抬头看了一眼高楼,转而继续问道:“这些年,除了这里的事,还有别的大事发生么?”
“并无什么大事,一切都非常安稳,臣时常代替陛下,去巡视天下,除了那些苟延残喘的叛逆,并无什么异常。”
“是么?”兑皇眉头微蹙,盯着柳长空。
“朕此次苏醒之后,非但没有察觉到力量积累的叠加,反而感觉到内里空虚,根基虚浮。
若非如此,此次也不会被那妖邪所趁,造成如此大的破坏。
就连抵挡一些神通所化的异力陨星,都颇为艰难。
这是怎么回事?”
柳长空一听这话,连忙跪伏在地。
“陛下息怒,臣为了陛下大业,兢兢业业,半点不敢疏忽。
我大兑之内,平稳之极,便是那些妖邪叛逆,也都是东藏西躲,苟延残喘不足为虑。
除此之外,真的再无什么问题了。
臣,真的不知陛下为何会如此了。
陛下,积累的力量,已经难以消化,化作庆云,此事可非一日之功啊。”
兑皇盯着柳长空看了半晌,缓缓道。
“你起来吧,朕是相信你的,这事应该跟你没关系,也跟这里没有关系。
怕是外面出事了。
那外来的妖邪,以一页书催动,唤来异力陨星。
这异力陨星,便是我大兑曾经封印的一个天灾。
他应当是将那灾难化解了。
可能他化解的灾难,远不止陨星之灾。”
“这……”柳长空大惊失色:“陛下,那妖邪找到了遗失的安史之书?”
“应当如此。”
“臣,立刻发动所有力量,尽力将那妖邪活捉!”
“掌握他的踪迹,你们不是他对手,抓不住他的。”
柳长空退走,兑皇站起身,一步一步的向着高楼内部走去。
走着走着,他的身形便恍若进入镜中,身形出现在地砖之下的倒影里,向着倒影的深处走去。
倒影之中,依然是一座九层高楼,只不过这里,魔气森森,半点珠光宝气都没有。
他走到一根粗大的柱子前,柱子已经布满了龟裂。
隐约之间,还能看到柱子上,描绘着燃烧的白玉楼,仰天嘶吼的九尾妖狐等元素。
柱子从上到下,很是详细的描绘出妖妃之灾的内容。
兑皇伸出手轻轻触摸这根最为粗大的柱子,却见那本就布满龟裂的柱子,骤然崩碎。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粗大的柱子,化作碎片,洒落一地,崩碎成齑粉。
而他环顾四周,除了还有几根柱子是完好无损的,其他大部分地方,柱子都已经布满了龟裂。
整栋高楼,也已经摇摇欲坠。
兑皇走到最中心的地方,这里有一块黑色的石碑屹立。
石碑之上,以古老的文字,书写者一个“地”字。
石碑之上,遍布血痕,有些血痕,历经不知多久的时间,也依然如同刚刚沾染的一般。
“地祇之源。”
这块石碑,是在数百年前,初代兑皇的陵寝崩塌,为其修缮陵寝的时候,在裂开的山腹之中发现的。
当时的石碑旁边,还有数座其他的石碑,记录着一些有关地祇之源的东西,只是天长日久,信息已经不全。
只知道这是他们这个时代之前的一个大时代的先辈遗留之物。
那个时候,曾经是神祇的时代,神祇临世,威压天下。
有先辈在那个时候,就想着,既然有神祇,那人为什么不能也成为神祇。
以神祇的力量,来对抗神祇的力量。
这很合理。
按照石碑的记载,他们历经不知多少年的研究和探索,终于找到了其中一种方法。
地祇。
敕封地祇,以人供奉地祇,来对抗神祇。
只是后来,炼气士势大,出现的顶尖强者更多,掀翻了神祇的神坛。
后来便是炼气士的时代,炼气便是正统,地祇之道,也一直沦为旁门。
直到大兑末期,兑皇发现了地祇之源的石碑。
大兑整体力量孱弱,沦为四神朝之中最弱的存在。
再加上天灾人祸不断,天才流逝等等一系列问题。
大兑的九阶都没有几个了,仅仅顶尖强者的数量,便开始差了其他神朝一个数量级。
人家大震,虽然在苦寒之地,人口远比大离和大乾少,可是大震尚武风气极佳,平均力量可是比其他神朝都要强。
修士数量和顶尖强者的数量虽然比不上其他,可这天下最强者序列,大震一直有人在前三。
大兑算什么神朝,除了疆域算神朝,其他方方面面都差了一个量级。
这地祇之源的石碑,就让兑皇看到了一丝力挽狂澜的希望。
因为,大兑的疆域和人口,还没有跌破神朝的范畴。
有地祇之源的石碑,还有其他记录着地祇之源相关的石碑作为指引,的确可以放手一搏。
时至今日,效果呈现出来了。
起码整体实力也好,顶尖强者也好,的确都远超此前,而且是超出了一个量级。
便是他这个兑皇,在得到各种加持,施展全力的时候,也已经到了超越九阶巅峰的状态。
他本想以兑皇之身,化作地祇,将大兑所有的灾难,都一口气化解掉。
如今,却出现了这种情况。
跟他想的不一样,跟记载之中的也不一样。
他隐隐感觉到哪不对劲,却也已经无法回头。
就在兑皇在九层高楼内,被自身的事情,弄的自顾不暇的时候。
神国内的丁卯城,也开始出现了另外一种异变。
不少食香人,消失不见了。
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些食香人,出现在了现世的丁卯城里。
他们被神国吐了出去,因为他们都沾染了秽气。
一大家子食香人回到了自己现世丁卯城的家里,看着已经落满了尘埃,荒废已久的家,他们第一件事,便是先搭建神龛,找到香炉,找到各种香。
一家人围着方桌坐下,中间摆着一个脏兮兮的小香炉,里面插着一支线香。
袅袅轻烟升起,一家之主伸长了脖子,用力一吸,鼻孔都变大了一圈。
浓烈的烟气被其吸入体内,霎时之间,便见他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面色胀红,仿佛要把自己的肺都给咳出来。
众人连忙扶着他,拍他的后背。
可是其他人去吸线香的时候,却无一例外,全部难受的不行,不断的咳嗽。
往日里那种飘飘欲仙,心满意足的恍惚感,再也没有出现。
只是难受,异常的难受。
一个少年模样的食香人,吸纳香火,难受的鼻涕眼泪横流,嘴巴里都仿佛在冒火。
少年看着自己的母亲,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母亲,我嘴巴好难受,很干,我的肚子也很难受,一直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
适时的,少年的肚子,开始咕咕作响,少年面色惨白,一脸的惊恐,仿佛受到了莫大惊吓。
一家人坐在这里,年级最大的老人,看着少年咕咕叫的肚子,一种非常久远的回忆,开始浮上心头。
“这……好像是饿了?”
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样感觉到了,他的肚子也在咕咕作响。
那种感觉,唤醒了他曾经的回忆,唤醒了他血脉里的本能。
他饿了。
不是要去食香火,而是需要有什么东西,能去填饱肚子。
老人遵循着模糊的久远回忆,在家中寻找。
很快他就在一间房里,找到了在神国的家里,没有的东西。
灶台。
柴火。
锅碗。
他打开米缸面缸,里面只有一些早就化为灰烬的粮食。
来到这里之后,他感觉的更加清楚了,感觉到身体极不舒服。
肺部仿佛有火在烧,肚子里也仿佛有火在烧。
嗓子干疼干疼的,然后他在院子里的一口水缸里,捧起一捧雨水,一咬牙喝了下去。
带着一点点异味的水,此刻仿若甘霖。
他一口喝下去,肚子里的火便没有那么灼烧了,他咳嗽一声,便有一口黑痰吐了出来,肺部也变得舒服了许多。
然而那种饥饿的感觉,也随之开始熊熊燃烧,燃烧他的血脉,点燃他的本能。
吃那些东西的,不食香火的,尽是妖邪。
可是当本能,开始肆虐,点燃他的本能之后,他脑海之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便开始土崩瓦解。
不到一个时辰,老人便带着家里的人,全部离开了家,向着城外走去。
他们的眼睛里开始冒出绿光,那是被饿极了的状态。m.χIùmЬ.CǒM
什么妖邪,什么根深蒂固的观念,什么会被处死,什么都无所谓了。
人饿极的时候,你告诉他,给你一顿饱饭,你还是会死。
那他被饿的失去理智,如同野兽,他只会记住饱饭这俩字。
一家子人如同疯了一样的冲出的丁卯城。
城外的荒野之中,曾经的良田里,到处都是成熟的,未成熟的粮食、果树、蔬菜植被。
这些东西,此刻便如同杂草,成熟之后跌落在地里,重新化作污泥,如此往复循环。
一家人来到一处麦田,大家都看着老人。
老人回忆起小时候,他找到一株成熟的麦子,剥掉那些麦粒,在掌心揉搓,而后轻轻吹走那些的碎屑,只留下麦粒,一把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他有些笨拙的开始咀嚼,几下之后,那一丝麦香和一丝甘甜浮现的瞬间,他便找回了自己的本能,用力的咀嚼,慢慢的咀嚼。
当他咽下去第一口有些干硬的麦粒之后,一种来源于血脉、肉身、脑海的满足感,涌上心头,精神都为之一振。
老人站在那里,愣了好久,他有一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好像,活了过来。
他对着自己的家人招了招手,手把手的教他们,怎么吃麦粒。
那少年大口大口的咀嚼,瞪大着眼睛,震惊不已。
这是他记事的几十年来,第一次这么吃到东西。
“慢慢嚼,越嚼越香,还有甜味。”
“啥是甜味?”
“你慢慢嚼就知道了。”
少年听话,慢慢的咀嚼,然后他感觉到了,那种让他全身都在欢呼的味道,就是甜味。
那是刻入他血脉之中的本能信息。
他知道,这就是甜味。
他欢喜不已,不由自主的开始笑,像是被火烧的肚子,开始慢慢的好起来了,他全身都在发出愉悦的欢呼声。
他本能的咽下那些东西之后,也有一种满足感,由内而外的升腾而起。
什么妖邪不妖邪,会不会死,他已经不在意了。
少年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东西,味道真好,肚子慢慢的不难受了,可太好了。
一家人吃了一些之后,老人便赶忙叫停,让他们都别吃了,不饿了就行。
尤其是那少年,压根没有饥饱这种概念,只是在不停的吃,吃的肚子都微微鼓起了,还在吃。
一家人就躲在城外,也不敢回城了。
然后慢慢的,出城的人开始越来越多。
全部都是来城外寻找食物的。
因为在城内,他们一粒米都找不到了。
他们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回去了。
他们出城,本就是冒着巨大风险。
按照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外面妖邪遍地,只有在神国之中,才能得到安全。
可是来自于血脉,来自于本能的饥饿感,会慢慢的积累,慢慢的压倒所有的其他东西。
畏惧也好,未知也好,这些都远不足以拦住那些快要被饥饿感折磨疯的人。
然而,他们出城之后,却没见到任何一个妖邪。
也没有人来追他们,更没有人以妖邪名义,来追杀他们,处决他们。
丁卯城内的地祇也好,香火之道的修士也好,现在都麻了。
若是只有几个,几十个,甚至几百个,他们都可以立刻将其击杀,杀鸡儆猴。
然而,消失在神国之中的食香人,越来越多,目前已经有三分之一了。
随着时间流逝,可以预料的,会越来越多。
他们怎么杀?杀不了。
他们只是在尝试,能不能让那些被秽气污染的食香人,再次恢复正常。
然而,他们的实验也好,研究也罢,目前都毫无作用。
这些人才是他们香火之道的根基所在,他们统治食香人,却不敢把食香人杀完。
甚至这里,屠杀食香人,乃是禁忌之中的禁忌。
谁都不敢去随便做这种事。
便是在某地发现,哪个村落里,还是没有食香的人,那他们也不会直接将其屠戮。
而是全部带走,将他们变成食香人。
余子清带来的麻烦之中,这个才是直接掘了他们根基的超级大麻烦。
入夜,丁卯城外,汇聚到一起的人,都是曾经的食香人,按照他们不少人的理解。
他们现在被打落神国,变成了食五谷杂粮的妖邪。
可,他们也毫无办法,不吃就得死。
数十年如一日的日子,今天终于出现了变化。
在年纪大的人的指导下,开始在荒野里搭建挡风遮雨的草屋。
有人拿出了铁锅,用最简单的办法,水煮麦粒。
时隔多年,袅袅炊烟,再次升起。
篝火带来的暖意,麦粥带来的香气,一切都开始慢慢的变得鲜活了起来。
年轻人汇聚在一起,争论什么才是甜的,哪个最甜的问题。
最初走出来的老人,入夜之后,吃下了满满一大碗麦粥,心中忽有所感,招来了儿女子孙们。
“我刚才忽然才想起了很多事,我要死了。
我可能几十年前,就应该死了,但是却靠着香火,维持至今。
如今,能饱餐一顿,寿尽而终,我以为我会感觉到恐惧。
但是饥饿之后,一顿饱餐,有屋遮风避雨,我却觉得,我活过来了。
这种感觉,就跟我曾经一样,那种,活着的感觉。
我死后,就把我埋在今天收割的那片田地里吧。
我想起了,我的阿爷告诉过我的话。
我们吃粮食,吃蔬果,吃肉,都来自于大地,最后死后,便将身体归还大地,这是最好的归宿。
那是我不懂,后来我也不懂,现在我懂了。”
“死是什么?”少年问了句。
“你以后会明白的,不会死,哪能明白什么是活着。”老人含笑摸了摸孙子的脑袋,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丝刚刚吃饱饭时的满足感。
少年不懂,他从记事开始,就是在食香火。
今天才是真正开启新世界大门的第一天。
在变成妖邪的忐忑之中,过了一整天。
他因为自己变成了妖邪而战战兢兢,又因为偷偷吃了一个果子,尝到了一种比麦饭更甜,而且带着点他不懂怎么说的味道而暗藏欣喜。
今夜,他也知道了,原来,再也醒不过来,便是死了。
临时的据点里,多了些喧闹,但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喧闹。
更多了一些欢声笑语。
那些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少女,围在一圈,一个果子转一圈,一人咬一口。
明明酸的不行,只有一点点甜味的果子,却让他们欢喜不已。
对于他们来说,变成了妖邪,似乎也不是那么坏。
远处的一座山坡上,夜间的迷雾,遮掩了这里的一切。
说是要去甲子城的余子清,带着人,蹲在山坡上,遥遥望着远处的火光与炊烟。
余子清看着那里的一切,一种熟悉的鲜活气息,清晰可见。
再也不是那种死气沉沉,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有人死了。”土地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焦急,他想要去,可是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
“你将他们污染,让他们沦为妖邪,他们会死的。”
“我也知道。”
“你想害死他们么?”
“生老病死,本就是天地至理,纵然是修士,也会有寿数耗尽的一天。
你应该看到了吧?
看到那个老人临死时的样子了吧。
你觉得,他是愿意浑浑噩噩,化作人不人鬼不鬼的食香人,每日只是食香,苟延残喘。
还是愿意,回忆起曾经,吃饱饭的感觉,回忆起还活着的时候,正常的寿终正寝。
人,从来都不应该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你身为地祇,只要香火不断,便会寿数绵长。
可总有一天,你也会寿尽而终。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让你失去自莪,失去你在意的一切,只是活着,你愿意么?”
土地沉默不语,显然还是不认同余子清的一部分话。
“我只是带你来看看而已,你自己亲眼看到的,总比我说的要好。
你爱民如子,不愿意看到封地里的子民死亡。
那你来说说,这些被我这个妖邪污染,也变成妖邪的人。
按照朝廷律例,他们该不该死?”
“这……”
土地哑口无言,好半晌说不出来话。
“放心吧,朝廷不会杀了他们的,也不敢杀了他们。
讽刺就讽刺在这了,不是么。
我们走吧,去甲子城。
我手痒了,要去宰几个邪神止痒。”
余子清带着土地,再次来到丁卯城附近,却没人发现他们,证明土地的确没有通风报信。
余子清也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后续,也让土地亲眼看看。
丁卯城中,那座高耸的九层高楼,变得斑驳残破,最高层还坍塌了一半,余子清心里也大概有谱了。
带着人离去,余子清也绝了去跟反抗军汇合的想法。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想法,就冒着行踪泄露的风险,去坑了那些人。
正好打打游击,更适合他。
去跟那些人汇合,他估计也做不了什么决定,还不如自己来。
一路前行,余子清来到了甲寅城附近的癸丑城。
土地一言不发,早有预料,一直说去甲子城,怕是那甲子城,很久都不会去了。
亲眼跟着余子清看到了很多东西,而且他也没打算毁约,泄露行踪。
再者,泄露了行踪估计也没什么用。
以余子清上次展露出来的实力,地祇离开封地,在其眼中,便如鸡仔一般,随手就可以捏死。
除了兑皇,恐怕很难有人,可以在一对一的时候压制他了。
土地看着余子清拿出一个被金属包裹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带着他一起,进入了癸丑城的神国。
进入了别人的神国,本就虚弱的土地,立刻变得更加虚弱,愈发不适。
他能坚持这么久,还是因为他的封地里,应该一直有人时不时的去敬香,维持着他的根基。
但是进入这个神国之后,土地便察觉到这里的气息,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余子清收起了祠堂,带着土地悬在高空,随着云朵慢慢的飘了过去。
然后,从来没去过其他神国的土地,开了眼界。
食香人如同牲口,最低廉的敬香工具,食香人之中的权贵,甚至会搜刮掉那些食香人最后一口口粮,从来不管他们是不是会死。
不,这里没有饿死这个概念,只有寿尽而终。
只是看了一天,就见到好几个人,因为寿尽而终,被人打死,神魂都纳入到庙宇里消失不见。
而那些衙役的口中,这叫升天。
积累的功业足够多了,寿尽而终,便可以升天入庙宇,真正的开始享福了。
“你们地祇,有这本事么?升天?我懂得不多,你来给我解释一下呗。”
余子清看着土地求教。
土地面黑如炭,咬牙切齿。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啊!”
“吃人的邪神,我要掀翻他们,有问题么?”
土地沉默良久,还在挣扎。
“若是上报朝廷,朝廷会……”
“哈,这话你信么?”
听着余子清的笑声,土地仿佛被打断了脊梁骨,腰身都变得佝偻。
他闭上眼睛,再也一言不发。
余子清笑了笑。
从云层之中缓缓坠落。
尚在半空,便见一个个秽气桶打开,滚滚秽气倾泻而下。
而后便有一柱香火,飘飘荡荡,落入到那五层高楼之中。
“我,旷世妖邪卿子玉,特来助尔等回到人间。”
余子清一声暴喝,伴随着秽气坠落,余子清服下一颗魔丹,当场入魔,狂笑着砸进了县城隍的庙宇里。
双肩一抖,劲力涌现,只是一个接触,便将两个小地祇的金身震碎。
他一手抱着一个秽气桶,滚滚秽气在庙宇之中喷涌而出,污染目之所及的一切。
眼看有人破开秽气而来,余子清立刻欺身而上,一拳轰出,身形一晃,反手握着销魂刀,刀身化作一片残影。
每一刀,都有一部分神魂被其吞噬掉。
一炷香之后,余子清走出庙宇,一点血色火焰飞出,将整个庙宇点燃。
销魂刀上喷出的幽蓝色光刃,已经足有一尺多长。
轰塌了庙宇,将其点燃之后,余子清转身就走,根本不在此地多停留。
秽气在整个城池滚滚而过了一遍,余子清便召唤秽气桶,将秽气全部收回,带着秽气桶离去。
余子清一日一小城,一个一个的推进过去。
那些土地、山神、河神、县城隍,在余子清秽气开路,香火下毒的套路下,再加上大鬼在一旁辅助,没有一个能扛过一日的。
这些地祇最大的缺点,此刻就体现出来了。
强者多么?多。
九阶地祇都有两位数,但是没毛用,除了极个别特殊的地祇之外。
其他的地祇,在封地里超神,离开封地就是废物。
而那些追在余子清身后,被遛风筝的强者,十几天过去了,却还没有人追上余子清。
余子清一直在去甲子城的路上,但是到现在还没赶到甲子城。
跟余子清想的一样,余子清管杀不管埋,把人拉回人间就不管了,大兑的人,反而不会去做什么。
那些人都是地祇的根基,他们敢作威作福,敢搜刮最后一口口粮,但是真不敢自毁根基。
因为那不仅仅是他们的根基,还是兑皇的根基。
死了点地祇,那都是小问题。
时间流逝,反抗军的据点内,之前四散开来的人,也都汇聚到一起。
丙八九也带回来了最新的消息。
丁卯城的神国被打破,府城隍陨落,兑皇根基受损。
不少食香人,恢复了正常,因为被秽气污染。
最近这些天,十几个城池的地祇陨落,都被人强杀,庙宇都被焚毁。
他们看到了反抗成功的曙光,然而,他们在这个世界,找不到秽气。
外面来的那几位强者,一个个眉头紧皱,神情有些古怪。
秽气……
他们当然知道秽气哪来的。
也知道这个东西,的确有些危险,而且对修士无用。
只是锦岚山的一个饿鬼,天生有伴生法宝,可以吞噬秽气。
这事是双赢的好事。
只是没想到,那无用而且很危险的秽气,到了这里,却有如此大用。
“这肯定是锦岚山的卿子玉干的,只有他们,才会有这么多秽气,能利用秽气。”有人告诉了反抗军这个消息。
“我们得去收复那些没有地祇的城池,接收那些已经恢复的平民。”
“我们去帮忙。”
数日之后,荒野里,一座神国的外围,丙八九按照消息,找到了举这个祠堂的余子清。
“乙三二大人。”
余子清谨慎的先验证了一下身份,确认了的确是丙八九之后,才问道。
“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找到了大人留下的消息,我特地来问问,大人要我们如何配合?”
“先从乡镇小城开始,绞杀那些邪神,断了他们的根基,然后最后再去丁卯城,宰了兑皇。
你们不用管我,处理好后续就行。”
“这……”丙八九有些震惊:“杀兑皇?这不是谋朝篡位么?”
“我都成妖邪了,谋朝篡位,诛杀兑皇,又有什么问题?”
“这……”
“实话告诉你们,兑皇不但走了邪神之路,而且已经步入魔道,无可救药了,我是肯定不会允许,如此大兑回归。”
抛开其他的不谈,只是想想若是大兑回归,自己家门口,堆着一堆不干人事的邪神,余子清就觉得倒胃口。
为了自己的胃口,为了锦岚山的安全,这些邪神也都得死。
后面大兑回不回归的,那就再说。
反正先把这些邪神宰了,总是没毛病的。
“那就先按大人所说的办吧。”丙八九匆匆离去,让反抗军,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
丁卯城,九层高楼的倒影里。
兑皇站在这里良久,看着摇摇欲坠的九层高楼,他沉吟良久之后,摊开双臂,身形缓缓的飘了起来。
霎时之间,倒影里的九层高楼,那一砖一瓦,一梁一柱,所代表的的一个个灾难,便化作流光,没入他的体内。
而那座地祇之源的石碑上的血痕,此刻,也开始散发出刺目的血光。
地祇之源的石碑上,那个古老的“地”字,一缕缕古怪的气韵浮现。
恍惚之间,仿若有古之圣贤传道。
“地祇者,趋吉避祸,承人之大愿,保风调雨顺,绝天灾地祸……”
然而,随着倒影九层高楼化作流光,不断的没入兑皇体内。
石碑之上的古之圣贤传道之音,便慢慢的,从宏伟浩大,便的越来越小,而且卡顿极多。
等到倒影九层高楼全部没入其体内,古之圣贤的传道之音,便彻底消散。
那个“地”字之上,一缕纯正的魔气,化作一缕缕黑血滑落了下来。
一个新的声音出现了。
“地魔者,灾祸也,承灾难之基,自灾劫孕生……”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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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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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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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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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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