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桃凝眸巡视尤玄霖的屋舍,打量了几瞬,里端没有掌灯,光线极为晦暗,里处空无一人,屋内亦无搜罗拾掇的痕迹,外袍消失在了置衣架上,不过,几榻上茶杯是冷燥的,裀褥枕席一片齐整素洁,地面上干净,几无争斗之痕,深木质地的几只箱箧内,东西也完好无失。
屋内并无歹人擅闯入内的痕迹,尤玄霖也很好一阵子没有回过屋里。
并且,窗户内锁,屋门外锁,说明尤玄霖是外出了。
综上所述,尤玄霖出了一趟门,但很久没再回来。
得出此论,景桃心中猝然一沉,眸色转黯,不知为何,她心中升起了一丝既强烈又不妙的预感,她旋即侧眸,吩咐数位劲衣使,报了几处尤玄霖平素会去的地方:“去这些地方搜搜看。”
监舍与其他一些午门同僚见着景桃突兀查人,不由一阵惊讶,惺忪睡意都清散了好几分,如此晚的夜了,为何要如此大动静?
“尤大哥的母亲会不会患病了,他可能是回家了?”文才见景桃急着寻人,他自己也着急起来。
景桃看了他一眼,与尤玄霖共事之时,他简略提过自己家中的情状,他的家就坐落于北榆林巷子的十七湾里,屋址泊近河口,去京兆府也不甚远,拢共半柱香的脚程。
景桃心内忧急,顾不上什么,即刻带了数位劲衣使,备了马便去了一趟尤玄霖的家。
夜色朝着深处走,街市已经浸入了一片浓稠的晦影之中,街衢空无一人。
兵马司与巡检卫两只精锐队伍尚还在戍守,近夜以来京城常不太平,他们不得不时常提紧腰带行事。
此际突地听闻笃笃笃马蹄声碎,两司督头瞅见数匹鬃马,倏然从内城朝着榆林巷子疾骋而过,眼看要泊近禁障前,督头一见此状,浓眉粗凝,起身来,只听禹辰通禀道:“京兆府查案,烦请大人放行!”
督头刚想查人,却见为首的女子亮出了一枚纯金錾纹的腰牌,腰牌之上刻有『武安』二字,瘦金体,字道遒劲磅礴,见之十分大气晃眼,一看就是圣上亲笔御封所赐。
来者居然是武安侯的人马!
督头猜出了来者的身份,竟是来头不小,忙躬身下拜,一边命人速速撤下禁障,让一批人马放行。
待那一批人马过去后,督头这才缓缓起身,眯了眯眼睛凝着远去的女子,看着身影很是陌生,但她却有武安侯的腰牌,可是,武安侯不是称疾养歇在侯府么,怎的会让一个女仵作拿着自己的腰牌如此闯荡?
一位副使幽幽上前,提醒道:“大督头,半个时辰前,太师适才捎亲信交代过了,只消见着景姑娘从此路经过,便去给他通个口信。”
督头一拍脑门,这消才回忆起宋嵩的嘱令,忙差人拟一封信札,疾然通风报信去了。
不过,督头也不明白宋嵩堂堂一介大人物,为何特地去留心这般一个女仵作,不过,涉及皇城内政之事,督头手握兵权,并不随意站队,也不参与党派之争,见着什么人做什么事,也只当个睁眼瞎罢了。
漭漭子夜,夜如砚台上刚研好的稠墨,浸入冬夜的深雪里,景桃来至尤玄霖所栖住的屋门前,身上落满了雪霰,劲衣使前去通报,尤氏很快自屋中扶笻而出。
仅一眼看过去,景桃便可窥见,尤氏年轻时极为美艳的朱颜,仪姿极好,谈吐也清明,也勿怪师傅年轻时会心悦于她。
尤氏穿着窄心鹅黄褙子,外罩一件镶绒深衣,面色看起来很是苍白孱弱,似是久病初愈后的模样。
见着景桃会来,尤氏眸中一抹忧色疾然掠过,很快转瞬即逝,她招呼景桃进屋,却把其他劲衣使挡在了篱笆外,“关乎儿郎的性命,兹事我只得跟景姑娘一人说。”
景桃了然,尤氏定是知晓些内情,她侧眸一凝,吩咐劲衣使退在屋外,禹辰听着,微一迟疑,摁住了悬在腰际的长刀,规规矩矩地退下去了。
尤玄霖不可能会突然闹失踪,他为人一向沉稳踏实,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提前打个招呼,他此番不告而别,极可能是出事了。
尤氏给景桃沏了一杯热茶,景桃心神不太安宁,仅是潦草地浅啜了一口,只听尤氏道:“儿郎连续两日未着家了,我心中操劳得紧,今日晌午时,就差要去报官,但约莫半个时辰前,屋外倏然来了一位身着黑衣的女子,依其扮相,看起来像是仵作衙役,自称是儿郎的同僚。”
“同僚?”景桃听罢,不觉一通困惑,眉心微一蹙紧,提刑司的午门里可只有她一位女仵作,何来哪门子第二位女仵作?那个女子自称是尤玄霖同僚,又是何许人也?
尤氏忧心忡忡地道:“那个女仵作说,儿郎因是做了不干净的事,路遭匪贼侵袭,困在了京郊处的山神庙里,若要赎人,只能令景姑娘带着赎证一人独身前去,倘若报官的话,那么匪贼就会对儿郎……”
此话说至尾梢,尤氏急红了眸眶,看着景桃:“景姑娘,我时常听儿郎提及你,你与儿郎俱是同门,乃是师兄妹关系,儿郎此回遭了劫难,也不知具体做了什么不干净的事,我报官也不是,也不知该求助于谁……景姑娘,求求你,救救儿郎罢!”
景桃听得此段话,心中疑虑更深,尤玄霖做了不干净的事?她怎的不知情?她是在前日与他阔别的,他那时要去给叶羡槐送还明玉耳珰,自此以后,下落不明。这么短歇的时间,他能做些什么不干净的事?
以景桃对尤玄霖的了解,他行事纯直公正,在坊间名声也很好,如何会招惹仇家?
那些官场上的阴晦腌臜之事,他更是连沾都不会沾染,并且勘案严于律己,又如何会让人生怨嫉恨?她曾前与尤玄霖叙话之时,倒也没听闻过他与谁结过怨隙。
路上遭遇匪贼侵袭,这些匪贼,怕是有鬼。
心念电闪,景桃袖笼之下的手悄然攥紧,指腹拧得发白,这些匪贼应是什么人所乔装打扮,他们之所以抓了尤玄霖,只不过以他为饵,引她上钩罢了。不消说,这些人定是冲着她来的。
只不过,为什么会盯上她呢?让她独自拿赎证去赎人,赎证又是什么?
这一点她问尤氏,尤氏迷惘地摇了摇头,掩帕子隐抑地咳了几声,才道:“我也不知晓,那个女子只说让景姑娘拿着赎证来赎儿郎,至于赎证是何物,她没告知予我。”
见着景桃面露沉思之色,尤氏也着急了,微微抓着景桃的腕子,道:“莫不是那个女子所述之言是个假幌子,只是也想骗姑娘涉险,要不还是报官罢……”
景桃三番思忖,眸色沉黯,觉得事态一直不太对劲。
尤玄霖失踪,应是与庆元侯被捅一案有些相关,顾淮晏刚从京城离开,前往江西景德镇,去寻那账册的下落,这一会儿城内,案情未结,尤玄霖就遭致了歹人绑缚,歹人且还让她拿着赎证去赎人。
赎证,莫不就是那些贪墨的账册?
可是这些东西,顾淮晏不是尚还寻索之中?也不在她手上,这让她如何赎人?还是说,歹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口中的赎证,不是旁的,就是她自己?
景桃眸心凛冽,又向尤氏细细问那个女同僚的身量、仪姿,但尤氏逐一描述出来时,景桃心中的某个揣测,一点一点的成了形。
不错了,这个自称是尤玄霖同僚的女子,应是宋嵩的心腹,南栀姑娘。
她善于易容,满京城都在通缉她,她一直蛰伏久矣,而今终是现身了,为的就是这一刻。但要账册的话,南栀怎会费周折去抓尤玄霖,而不来抓她?用她来威胁顾淮晏,不更恰当些?
抓尤玄霖,莫非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些事情怎的会如此巧合的撞在一起?
景桃第一时间就想起了之前兰芷的话——京兆府出了细作,这个细作潜伏在暗处,俨似隐形的人,无声无息地观摩着她的一举一动。
景桃无暇去仔细思忖这个细作的身份,当务之急,她要先把尤玄霖救出来,拖得愈晚,他的性命越是堪忧。
景桃唇畔呢喃着『山神庙』三字,倏然起身,趋步朝外走去:“禹辰,你跟我走一趟,即刻出城,去山神庙。”
静候在堂外的禹辰,耳力极好,从景桃与尤氏二人的对话里,听了个大概,面容微露出难色,原欲劝阻景桃涉险,但此际,一位劲衣使匆步走至他身前,附耳道:“侯爷在江西取回了账册,目下刚刚回京了。”
禹辰眸底一片清亮之色,劲衣使问道:“此事是否要告知景姑娘?”
禹辰心中置疑,深忖良久:“不必告知她,我会护她周全。”Χiυmъ.cοΜ
约莫三更天的光景,疏星残月,雪下大了,皇城司打开了城门,远处的暗夜处,一通车轱辘辚辚作响,一辆挂着气风灯的黄穗马车自城外匆匆入内,车辇里,顾淮晏慵懒地靠坐在车壁处,正在阖目养神。
车壁里置有一鼎精细的暖炉,融暖的烟丝袅袅升起,将偌大的车厢覆上了一团温和暖意。
此回去了一趟江西景德镇,账册的下落搜查到了,账册也寻回来了,其间费了不少周折,他才寻到账册,此物藏在了尹家祖宅烧窑里的暗格里。
从江西回京的路上,倒是顺溜了许多,并无遇到什么歹人刺杀之事,这与他预想之中的情致不太相符。
循理而言,以宋嵩的性子,他早就会料想到武安侯称疾不出只是幌子,他必会千方百计地调遣杀手来阻拦他。
但这一路上,平安无事,取账册回京的路途,简直顺畅得可怕,宋嵩一直按兵不动,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顾淮晏连日以来绷紧的思绪,在取到账册时得到了些微的纾解,但在回京的路途之上,思绪又微微绷紧了些许。
不知小仵作在京兆府勘案如何?
他一直派遣禹辰护着她,想必应不会出什么岔子。
黄穗马车行至一处禁障前,另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也从禁障后,驶了出来,看起来是要出城。
景桃换下了仵作衣饰,换上了一身常服,头戴帷帽,静坐在车壁里,她此行来得极为匆忙,忘记带了白狐绒氅,袖笼里只藏有一只素朴的暖手细炉。
帘子之外传了马嘶之声,似是车夫与对方的马车对峙上了,过道略窄,她家的马车占据了对面的道,被勒令要求缓行。
景桃轻轻搴开幨帘,往对面看去,马车倒是并无贵家标识,只不过那赶马的车夫倒是气势很足,看起来是个有身手功夫的,不太好招惹的样子。
景桃无心与对方计较,与自家车夫叮嘱了几句,车夫应了声,忙错开了道。
景桃适才放了车帘。
自家的马车避道一侧,让那黄穗马车径直朝前疾驰而去。
只不过,当两辆马车彼此侧身而过之时,雪风拂扫而来,撩开了顾淮晏马车左侧幨帘,些微雪粒子飘洒入内,他不经意侧眸过去,看到了对方的马车。
幨帘是半透明的,气风灯覆照出车内人的侧影,纤秀又窈窕,不过,那人头似是戴着一顶帷帽,不知出于何故。
顾淮晏桃花眸眯了一眯,不知为何,他在嗅到了梅花的清淡香气,是从对家马车里漂泊而出。
梅瓣的浅淡香气,与私府里的梅香,有些肖似。
顾淮晏心底钻出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摁住了。
不太可能,小仵作此际应是在私府里休憩,如何会出城,未免过于唐突了。
顾淮晏垂下了幨帘,袖袂之下,手指摩挲着尾戒。
两辆马车相错而过,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驶而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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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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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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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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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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