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寂静的宫中十分冷清。
白烈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路行至金纹描凤图的屏风前单膝跪下。他一身银甲,与周围荣贵的装璜格格不入,这么静置在此,等候里面的声响。
屏风内有人在咳嗽,动静很大。
顾萧曾要求所有人,面圣时只有他允许,才能说话,就连那几声吾皇万岁,他也不爱听。
“…进来吧。”
又过一会儿,里面的人终于说话,白烈这才起身,往屏风后走去。
顾萧一身龙袍,坐在案旁看卷,屋内光线很暗,几盏火光零落他的面容,将他五官的轮廓染上昏黄。
白烈再一次撩袍跪地,嗅着那香炉里飘出的药草味儿,觉得有些苦。
“爱卿准备什么时候离开煜都?”
顾萧的眼睛没挪开书卷,声音不带起伏,也不带情绪,白烈应声抬头,见顾萧朝他勾了勾手指。
天子让他靠近些,他便起身来,去到天子身边。
“回陛下,臣在今夜子时前启程返回边关。”
“再过几日就是阿璃的生辰,为何不多留几天?”
白烈微微一惊,眼底有些无奈,顾萧口中的“阿璃”正是白烈快六岁的儿子白璃。只是他一直忙于公务,很少回家,见着白璃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白璃生日将近,白烈一直默默记着,他此次回煜都专程带了些小礼物送给白璃,可运气不好,白璃这些天正巧随他妻子柳莺回了娘家,面没能见上,只好把东西托付给了管事。
“这几年妖祸泛滥,臣自是松懈不得……”
他低着头说话,眼睛盯着灯火留下的影子看。
顾萧忽然问道:“白烈,你最近可有听过辰枭的消息?”
白烈怔住,停了会儿才道:“…自从他去了妖域,我与他许久未见。”
顾萧道:“他倒是托人带了些东西,说是送给阿璃的礼物,朕也备了些,晚些让人送去你府上。”
白烈赶紧动身,想跪下谢恩,可顾萧却端着书卷挡着他:“别跪了,也别谢了,难得见你一次,别在陈词滥调上浪费时间,坐吧,坐吧。”
窗外有些风,吹着微凉,罩子里的烛火燃得很高,火尖儿被风撩得摇摇晃晃。
空气里有雨的味道,把屋子里的苦药味涣散了些。
“你至友就随了朕,一心一意,本本分分,在朕的心里,这人间可信的唯有二人,其中一人便是你。”他声音特别轻,轻得好像会融在这淡泊的寒意里:“只可惜,朕说过无数次,私下相见时爱卿不必在意君臣之礼,这么多年了,你从来都不听朕的话。”
白烈道:“还请陛下不要责怪,微臣不过一介莽夫,能受陛下如此重用已是三生有幸。”
顾萧笑了起来:“以前朕跟着你爹习武,他从来不让,打得朕鼻青脸肿,还不道歉。”
白烈没听过这些旧事,也不明白顾萧为何要现在当着他的面提出来,白烈不敢乱猜君子之心,难免被这言语搞得有些尴尬。
“陛下可以从…臣这里揍回来。”
“哈哈,别了别了,朕可不敢揍你,当年辰枭出了名的护你,朕可不敢连他也一同得罪。”
顾萧笑得太急,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白烈见状连忙起身,把置于案上的茶水端去,顾萧摆摆手,没接那杯茶,待咳嗽消停后才缓缓说道:“白烈,当年朕赐婚你与柳莺,你实话与朕讲,心底可有不愿?”
白烈被他问得有些纳闷,他与柳莺成婚时二十有一,至今已携手度过八年春秋,孩子都六岁了,事到如今再问这种问题究竟有何意义?
“柳莺与臣相敬如宾,于臣而言,早已不可分割,臣不明白陛下所言不愿…所指何意?”
顾萧哂笑一声:“辰枭意见很大,认定你要娶妻也该娶个下凡天仙,凡人辱了你的身份,当年跳出来反对的就是他。”
白烈心下微沉,神色却未露波澜:“臣也是凡人。”
顾萧不禁摇了摇头:“他与白家世代有交,恩情似海,在他心里,你的血脉就是特别的,朕也是不明白他为何执着于此,倘若能明白些许,很多事也不止于此了。”
白烈听着顾萧似有些自哀自怨的言语,随之沉默,他想到一些事,就这样莫名其妙闯进脑海里挥之不去。
“倒是有一件事,朕一直想问问你的想法。”顾萧目光回到书卷上,口吻听似随心而来。
“陛下请讲。”白烈恍然回神。
顾萧没急着说话,而是把刚才没接的茶端近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他眼里有光,是那种晕开后浑浊不清的光,停了一会儿,那光影随着他垂眸而散了干净。
他问白烈:“倘若有一天朕死了,顾鸢和顾煊承,你选谁?”
白烈倏然大惊,愣了好长时间默不敢言,他猜是自己听错了,睁着一双迷茫的瑞凤眼怔怔看着顾萧。wWW.ΧìǔΜЬ.CǒΜ
耀武扬威的白大将军此刻脸色苍白,顾萧却当是恶作剧得逞,他忍不住笑,可一笑又呛得他咳嗽不止,没等白烈回过神,他放下书卷,从位置上站起来,龙袍垂地,跟着他的步伐拖过地上皮毛铺作的毯。
“你与顾鸢关系不错。”顾萧背对着白烈,目光看向窗外遥远的天空:“要不你别急着回边关,天气转暖之前,你就留在顾鸢那里吧。”
身后“哐啷”一声,是身着盔甲的将军跪伏在地的声音。
“陛下……”
顾萧转过身来,他眼里的暖色散尽,残留的是宛如空壳般瘆人的寒意。
“人命天定,有的人活得久,有的人命太短,还有一些人,本可长命,却要自取灭亡。”他低声说道:“因他们太想活,贪得无厌,诛求无已,跌到了阎王爷门口,还想着要把别人的尸体铸成梯子爬回人间。”
风停了,火光不颤了,窗前氲着潮湿,散不去。
“可惜啊,朕就是这种人。”他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
白烈伏身不起,应道:“臣愿以腹心肝胆,誓死效忠陛下。”
火光燎着他一身银甲,在凌厉的轮廓上闪烁,年轻的将军不敢细想,或许生与死,就在刚刚的一念之间。
顾萧看着他,低低地咳嗽,许久没有言语。
天色沉着昏暗,人间尚有余温。
寒冬已深,又是漫漫大雪,落不尽。
***
上山的小路亮着昏沉灯光,把那雪影染上昏黄。
飞驰而过的马蹄扬起雪尘,白色的斗篷在雪中翻飞,白烈独自一人策马疾驰,朝着蜿蜒而去的路往上而去。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大宅子,东侧沿有溪水,绕过白雪皑皑覆盖的假山,虽是远离皇宫,却也是皇家庭院,从进门到院内一路精修严整,干净而不失优雅,连池塘里的水都十分清澈,雪落一层白覆,静谧美好。
这个时间少有人来,但宅中却火光通明,像是在等人来。
白烈勒马停在门口,翻身下来,银靴踩进没过鞋背的积雪,他并不动容,单将手中令牌一扬,两边正待上前问话的侍卫便摆出恭敬状。
白烈漠然从门口驻守的侍卫中间走过,庭院中有一人早已在等候。
“参见酉王。”
一见那人,白烈就屈身以礼,他身子本来高挑,白袍银甲,黑发干净束起,眉目间不乏沉着之气,让那英俊的容貌间多了一丝难以靠近的清冷。
他面前站着的人正是酉王顾鸢,大雪无尽飘落,虽是身着一身貂裘外衣,却也显得格外单薄。
“大白,你看看你,又生疏了吧,先进屋,先进屋。”他说话时微微抬起眼睫,眼角下的泪痣把他神态衬得有些妖娆,也不知是否因受凉之祸,言语间的底气是如此稀薄。
知道这座宅邸的人并不多,白烈是少数几个人之一。
顾鸢的生母宁妃曾居住在这里,可惜红颜薄命,病故后便由顾鸢接了手。白烈对顾鸢这个人并不了解,他能找来这里,也是因为顾鸢托人相告,从前在他心里,顾鸢不过是个热情好客疯疯癫癫的纨绔子弟,可前几日被顾萧那般询问,再见对自己笑脸相迎的顾鸢,白烈心里莫名多了些介怀。
他随在顾鸢背后走进屋内,里面生了炉,十分暖和,顾鸢退下大氅,身旁婢女接过,他又把自己的月琴抱了起来,往椅子上一坐,笑嘻嘻地问:“大白可想听一曲?”
白烈就算回答不想,顾鸢也不会把琴放下,兴许顺着他的意:“白某谢过王爷厚爱。”
顾鸢拨着弦,音不成调:“你看看你,一板一眼,陛下都把你送我了,你还跟我客气,你心里舒坦我可不舒坦。”
白烈微微一愣,也没想顾鸢消息如此灵通。
顾鸢道:“但我这人一向善解人意,你也不用为难,想留就留,不想留也可以走,父皇那边我多的是法子忽悠。”
屋里取暖的炉子也能照明,像是被阴云埋去的太阳,渗着金边光彩。白烈呆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全身暖和,他双手扣笼,看着指缝落下的光影在地板成了形状。
“留在煜都也是好事,我已有三年没见着阿璃了,也不知他现在什么样。”
“对,阿璃生辰将近,本王也得备个礼才行。”顾鸢歪着身,依在椅子扶手上:“别说,那小可爱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容貌生得好,小小年纪武技精湛,听说上门提亲的红娘都能排到城外去了。”
白烈笑了笑:“提亲也太早了。”
顾鸢嘿嘿道:“不早不早,晚了就没了,不如与我订吧。”
白烈看过来:“王爷已有子嗣?”
“没啊——”顾鸢指着自己:“我是说,和、我、订。”
白烈:“……”
顾鸢看白烈一脸无语状,脸上又挂起了不伦不类的笑,白烈是个老实人,做事刻板,待人总是持着距离,可他有个优点,就是脾气好,随便别人怎么蹬鼻子上脸,他都能满目清风丝毫不往心里去。顾鸢喜欢他,正是看中了调戏他的这番乐趣,心里意犹未尽,又坐端了身子,故作轻浮地用细长的手抚着琴弦。
“大白,你这些年不在煜都,你家阿璃我可没少去照顾,作为报答……”
他声音放软,话语委屈,一双细长的眼儿润满了期待。
白烈剑眉微皱,为难道:…犬子尚还年幼。”
“哈哈,方才的玩笑你别当真。”顾鸢分明是故意误导白烈,见那张俊脸满是困扰,他心底直乐呵:“本王另有所指,你先别紧张,别紧张。”
白烈松了口气,道:“白某力所能及之事,定会鼎力相助。”
他话音刚落,顾鸢立刻就道:“本王想让你护一个人。”
顾鸢接得太快,又把木头人白烈惊了一下,这话里怎么有一股下套的味儿?白烈眯着眼,看顾鸢到底要干啥。
顾鸢意味深长地一笑:“他刚醒不久,此刻在沐浴更衣,大白不妨先听我一曲,曲后我带你去见他。”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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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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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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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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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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