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好几天,似在无声地宣告着深秋将尽。蔚凌已是许久没合眼,憔悴许多,他做完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想着差不多是时候离开琉璃山了,可这个念头刚浮现,他又恍然间想起千骨铃还在他身上,到底还是得还回去才行。
孟兰舟独自在惩戒堂中静坐已是整整一日,那是犯错的弟子闭门思过的地方,四周竹海环绕,除了雨打竹叶的声音,四下只剩暗不见日。
蔚凌找了快避雨的地方,等候直至黎明,他身心疲惫,半梦半醒间仿佛睡了过去,等耳边传来推门声,再睁开眼,看见到孟兰舟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长老。”
蔚凌赶紧起来,声音有些沙哑。
这些天他一直在忙于琉璃山中后续事宜,活生生把自己从一个冰清玉洁的大美人搞成了千年发酵老腌菜。今日稍有空闲,他便换了一身墨蓝长袍,头发重新梳理过,一张苍白的脸蛋总算有了些人样。孟兰舟看他茫然又可怜,像无处可归的小动物,纯良无辜,安静乖巧,心中再是千万思绪,终究不忍心丢下他不管。
脚步站定后,只剩无奈摇头叹息。孟兰舟揉了揉太阳穴,声音低沉道:“剩下的我和玉兰仙子足以应付,这些天辛苦你了。”
“有一件东西我碰巧拿到,想着…归还于琉璃山。”蔚凌拿出随身携带的千骨铃,交到孟兰舟手中。
“千骨铃?”孟兰舟微微惊讶:“怎在你手中。”
蔚凌:“一些缘故。”
这话答得实在敷衍,显然不想多谈,自从上次孟兰舟对蔚凌百般追问后,两人便再没了机会坐下来好好谈。
这么多年了,蔚凌是怎样的人,他怎会不清楚。
看了一眼茫茫山路,他道:“仙尊可有时间,再陪我走走吧。”
蔚凌颔首,温声应道:“好。”
这一路上,孟兰舟自顾自地讲起了不少以前的事,蔚凌话不多,只是认真听着,早些年他还在琉璃山时,关心的只有自己那两个弟子,其余事从不过问,活得云清风淡,如今听来,好多事他都初次耳闻,脸上稍有惊讶,孟兰舟看他一副谦虚姿态,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以前你义父就爱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换到你身上也继承得完好无缺。弟子们觉得你高高在上,清冷孤傲,只有我知道你和你义父都是缺心眼儿,什么苦痛都硬着头皮扛,扛到底也不愿吭一声。”
蔚凌苦笑,道:“长老费心了。”
孟兰舟听他言语乖顺,心中不禁又起了怜爱之心,身为四大上仙中最为年迈之人,孟兰舟一直摆着严厉苛刻的态度,弟子们怕他也罢,山中其他长老见了他也能避则避,唯有蔚凌,在他面前始终恭敬礼貌,无论他怎么数落都不往心里去。尽管孟兰舟知道蔚凌应当是把自己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可温顺的人总是招人喜欢。
很多时候,孟兰舟觉得蔚凌是活在他义父赫玉留下的影子里,但现在看来,蔚凌虽然人前温和,实质却比他义父更加固执。
“梼杌还没有完全觉醒,现在他受人性影响,言行举止不像普通妖怪那般简单。”孟兰舟忽然说道:“人性是他最大的弱点,一旦错失机会,再来对付就棘手了。”
蔚凌静静地点头。
无论是沉花还是孟兰舟,话题始终绕不开梼杌,尽管蔚凌知道,孟兰舟方才那番话的用意是想化解之前的矛盾。
他一路跟着孟兰舟,淅淅沥沥的雨环绕身侧,周围有微弱的法力,雨水不近身,化作一层朦胧的膜。
孟兰舟慢慢地说:“但是,梼杌这么一闹,山中若真有内鬼,只怕他的身份也藏不住了,仙尊,今后你与他同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蔚凌微微一怔,从孟兰舟的言语间捕捉到了“内鬼”二字,以孟兰舟的性子,若非实打实的真相摆在眼前,以他性格绝不会轻易怀疑自己人:“……长老,难道你发现了什么?”
孟兰舟面色沉重,言中有恼:“前几日我亲自去看了琉璃山上所有的传送阵,有人做过手脚,东南西北四面均有传送阵的结界被破坏,来历不明的东境人恐怕早已潜伏在山中。”
蔚凌细思片刻,道:“如果那些潜伏进来的东境人并非是从传送阵而来呢?”
孟兰舟愣了愣:“什么意思。”
蔚林道:“那日山中妖邪滋生,群攻而上,一部分确实是从传送阵而来,但另一部分,尤其是那些精通妖术的东境人召来,以我拙见,他们或许早已假扮弟子潜入山中……等待时机。”
听到这里,孟兰舟倒吸凉气,他胡须翻飞起伏,眉心皱成了“川”字:“假如不幸被你说中,如此行针步线,藏在暗处的敌人究竟与我琉璃山是何等深仇大恨。”
“苍麟已去,他们没能得逞。”蔚凌道:“以此觉悟,许是不会善罢甘休。”
两人在谈话间,不知不觉已经步至山前大门口,蔚凌停下来,回头看了看阴雨中的大殿,孟兰舟沉思片刻,知道他去意已决,改口道:“你之后打算去哪儿?”
蔚凌道:“先去锦川,再去皇城。”
孟兰舟呼了一口气,喃喃道:“你准备…回皇城?”
没想到如今再提皇城,却用了“回”字。
“我酿下的大祸,只有我能让它消停。”蔚凌苦笑一声,郑重地对孟兰舟拱手行礼:“还请长老代我问候玉兰仙子,恕蔚凌不辞而别。”
说完,他第二次抬头看向前方,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琉璃山主殿。
他想,这次一去,何时才会回来。
想得越久,心思越斑斓。
“苍麟死后,很多事都会随之改变。”孟兰舟轻声道:“仙尊,若是觉得累,随时都可以回来。”
蔚凌顿了片刻,柔声道:“谢谢。”
“多多保重。”
蔚凌静静而礼,于烟雨朦胧中转身离去。
许多时候,人总会产生错觉,好似一件事变了,很多事也随之而变。
但对于琉璃城来说,不过是山上出了一场大乱,死了不少人。
天气越发寒冷,秋过冬至,客栈里多了热酒,蒸笼里腾起白烟,停驻的人对那日雷鸣猜想万分,郭家的官兵频繁地游走在街道上,偶尔还能看到太历院的人挨家挨户搜查妖怪的踪迹。
日复一日,并无改变。
蔚凌踏过层层台阶,慢慢走到山下。
墨池在雨中等他,头上顶着一个斗笠,挡去了他大半个脸蛋。
之前慕容尘灏假扮成他,只是借容姿一用,并没有掩人耳目之意,可今日再见墨池,他一改往日明媚阳光的气质,看着有些落寞,蔚凌知道他是替别人着想的好孩子,这些天的憋苦也都往心底吞了。
蔚凌帮他把斗笠摆正:“我打算先去一趟水月阁,再出发去锦川。”
墨池抬头,雨水哗啦啦落在他的斗笠上,又随他抬头,哗啦啦沿着斗笠边沿往下流淌。
蔚凌问他:“一起去吗?”
“去!”墨池上前一步,紧紧跟着蔚凌:“师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自从上次夏洲被蔚凌所伤,已经近十日之久未见夏洲的身影,他就像凭空消失一样,一丝气息也没留下。
他是梼杌,是凶兽。
那剑伤穿身而过,对凡人而言全是重伤,对梼杌却不知该如何衡量。他修炼多年,对妖气与杀机极其敏感,那时完全是条件反射,未加思索,现在想来,确实是自己的失误。
蔚凌默默地想。
越想越混乱,越理越不清。
师徒二人各怀心思走出山门,正待商讨如何过去时,一辆马车从天而降。
你没看错,是从天而降,摔得的两匹马“哼哼”几声,在雨水里翻腾了半天才翻起来。
随后,从马车的垂帘后,郭见朝如一条垂死鲫鱼,双目翻白地往地上滑,脸还未贴地,又被慕容尘灏一手捉住腿,拖了回去。
“蔚公子,真巧。”慕容尘灏把郭见朝拖回马车,随后一翻身,潇洒地蹦到马车前面:“郭少爷正好要回锦川,他为了感恩你的关照,特送来马车一辆。”
蔚凌:“…”
墨池看郭见朝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颇有一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委屈,心底为他哀悼三分。
“哥哥!”马车窗户探出了紫菀儿的小脑袋:“哥哥!哥哥!快上车来!”
她那一声声哥哥叫得又甜又响亮,笑脸圆润通红,笑起来更是山花盛放。
“上车吗?”慕容尘灏问。
“嗯。”
蔚凌没理由拒绝,乖顺地上了车,可前脚踏进去,他就愣住了。
这马车本来就不算宽敞,夏洲一个人占据了一面,右手撑下巴,左手吃葡萄,两条大长腿交错舒展,紫菀儿还卖力的帮他又捶又揉。
这是什么无良官老爷迫害稚嫩少女做苦力的画面。
夏洲吞掉一颗葡萄,抬抬腿,嫌弃地把紫菀儿的手挡去一边:“你手法也太差,还是阿凌按着舒服,阿凌,你可好久没帮我揉揉了。”
蔚凌本以为夏洲会躲在某个角落生自己闷气,可眼前一见,却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哥哥,哥哥,坐我旁边!”紫菀儿开心地拍了拍自己身旁。
蔚凌应声过去,人还没坐下,夏洲就将紫菀儿拎到对面,自己在蔚凌旁边坐了下来。
蔚凌看了他好一会儿,气色红润,四肢健全,不像是负伤之人。他道:“麻烦夏阁主将我送去西北门吧。”
既然夏洲没事,去水月阁的行程便能跳过了。程英桀曾告诉蔚凌,自己会在西北门附近的驿站落脚,先于他汇合再一起去锦川方为上策。
夏洲道:“你不是要去锦川吗?正好顺路。”
蔚凌奇怪道:“你也要去锦川?”
夏洲嘻嘻道:“毕竟你我缘深,有你的地方,总能有我。”说着,他从果盘里拿起一颗葡萄,递到蔚凌面前:“来,张嘴,啊——”
蔚凌:“你自己吃…唔。”
一说话,夏洲就把葡萄丢进了他嘴里。
进了嘴的东西只要不是毒药,蔚凌就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地吐出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只能闪烁不满色泽,乖乖将葡萄吃下。
墨池坐到对面,凶巴巴盯着夏洲。
紫菀儿坐他旁边,和他一起凶巴巴地盯着夏洲。
夏洲天生骨头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换过来没多久,他就懒洋洋地靠住,慢条斯理地瞎唠叨:“我与友人约在锦川见面,想来路程也有好几天,秋风瑟瑟,寒意凄凄,有人作伴何乐不为。”
“朋友?”蔚凌看他:“不知何许人也能与夏阁主做朋友?”
夏洲故弄玄虚:“到了锦川自会带他来见你。”
凶兽梼杌竟然说要介绍朋友给蔚凌认识,这到底是什么奇特的体验?
蔚凌有些在意,歪头看看夏洲,夏洲也在饱含爱意的看他,心里顿时一阵怪异,又把视线别了去。
这时,慕容尘灏驾着马车出发了,郭见朝还躺在地上没人管,马车一晃,他便从这边滚到另一边,继续昏迷不醒。
蔚凌过了好一会儿,又接着问:“你为何当他作朋友?”
夏洲道:“我可是知恩图报的大好人,以前他予我滴水之恩,我只是涌泉相报罢。”
蔚凌更好奇了,道:“你也有需要别人滴水之恩的时候?”
“水月阁这块地的地契是他送的,生活起居的上的钱财也是他拨来,刚成立门派时郭家曾来找过麻烦,可第二天又笑脸相迎,也是因为那位有人出手相助。”
这滴水之恩,只怕汇成大海足矣!
这位神秘友人在蔚凌心中已经有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形象,让他不禁苦笑:“敢问夏阁主,你的朋友难道是皇上?”
夏洲笑:“放心,不是。”
蔚凌心想:只要不是皇上,是谁都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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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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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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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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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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