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杨繁鼻子里深深抽着气,好像说话用尽了他浑身力气:“然后,战争爆发,太子虽是东境血脉,却又是昭国人,他能怎样,他只能尽可能的救人,他求了很多人,求了你,求了白烈,求了余挽风,甚至求了顾鸢!可是没有人愿意帮他……没有人。”杨繁哈哈大笑:“他真是傻,这些人真的能信吗?他可是太子……他可是太子!”
蔚凌还记得顾煊承询问起收留东境难民的事,那时他身负诅咒,虚弱至极,顾煊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说,以至于蔚凌并未察觉到他话中的真意。
他说:“师尊。那些东境的流民…可否暂时将他们,收留在琉璃山?”
琉璃山绝非是凡人想去就去的地方,在蔚凌眼里,顾煊承的话无非是明知故问。
于是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不可。”
顾煊承手足无措,茫然呆了一会儿:“说得也是。”他说:“看来有些事真的只能听天由命。”
可现在再来回想过往,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那日顾煊承认真、严肃、甚至祈求地说出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依然不会有变。
“后来太子没再提起这件事,我因东境人的身份一直留守边关,皇城之事我无权过问,一切看似平和,日复一日,但就在两年前,也就是你离开皇宫的一年后,我突然接到了军令,说边山有乱军窝点,而我接到的命令只有四个字——‘放火烧山’。”
杨繁说着这句话,眼神呆滞无神,好像他眼前所见的不再是蔚凌,而是两年前那场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的山火。
“我们听令于白烈的安排,守在两个下山口,不允许任何人下山,可是怎会有人下山,那场火从山下而起,把整座山包围,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将士都不可能穿越火海,更别说那山上,手无寸铁、无处可逃的老弱病残…蔚大人…被我烧死的哪里是乱军…他们都是东境幸存的流民。”
讲到这里,杨繁的语气反而沉入了平静,他再次抬眸看向蔚凌:“知道真相后,我没能忍住怒火,冲进宫中质问顾萧,我是东境人,他明明心中有数,却让我去放那把火,让我亲手烧死了自己幸存族人,我想我一定会被他处死,株连九族、车裂、甚至凌迟至死…可你猜他做了什么?他要我将功抵罪,他把我屠杀东境人的事,视之为功……大发慈悲留了我一命。”他拉住被子,轻轻掀开,被子里,他的双腿早已没了膝盖以下的部分,两只空荡荡的大腿就这么无力地搁在床上,肌肉完全萎缩,看着十分畸形。
“只是留了我的命而已。”杨繁说得很轻松,好似放下了一切,做了一个旁观者:“这双腿,在遣我回营的路上,叫那群阉人设计给割了去。”
蔚凌把目光从杨繁腿上挪开,他不忍去思考,失去双腿对一个武将来说意味着什么。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
或许是杨繁讲述的事情太过沉重,蔚凌的手一动不动在腿上放了太久,久到指尖冰凉,关节发麻,可他脑子里仍然一片混乱,乱到他只在意一件事。
“那帮流民藏在边山上,连你都未曾知晓。是谁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帝。”
杨繁笑道:“我怎会知道,当初我接到的不过是圣旨、与白烈盖印的出兵令罢了。”
如他这般说来,这中间可做的手脚就多了。
“那群东境人为太子私藏,太子曾求过许多人,所以知情人应当不少,他们都可以设下陷阱让太子去跳。”杨繁一松手,被子重新将他的下半身盖住:“皇后得知此事后痛不欲生,却又只能置若罔闻,因为她知道这是保住太子唯一的办法。”
蔚凌沉声问:“煊承怎么样了。”
“尚还安好。”杨繁道:“他是皇族血脉,顾萧如果杀了他,就成了连亲生骨肉都杀的恶鬼,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会为一个名存实亡的太子坏了自己的名声。”
也是。
蔚凌轻轻松了口气。
顾萧这个人,心狠手辣,杯弓蛇影,就算他不为血肉亲情而心慈手软,也会为放眼大局而权衡利弊。
杨繁用手撑着直起上身,垂头一语不发,仿佛若有所思,故事已经讲完,他从回忆缓缓回到现实。但蔚凌是那么平静,至少他面上看起来并没有太多波澜,杨繁抬起眼睛,从蔚凌的脖子一点点往上,重新看向他的眼睛:“蔚大人,其实我也累了,好在也并非全是坏事,秋花她确实是妖,是我收留的,她无怨无悔与我一同,我就想着,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听他声音如此淡泊,好似哀求,好似无能为力的悲伤。
蔚凌却面无表情,以同样淡泊的口吻回应他:“不止她一只,对吧。”
杨繁笑了一声,笑声不大,上半身却狠是抽了一下:“我知道瞒不住你。”
蔚凌道:“秋花夫人发现我身上法力极弱,便想赌一赌,你家原本有不少用人,我来时却一个也没看到,你害怕我看出他们都是妖,所以让他们先藏起来了,我说得对不对?”
杨繁幽深地道:“是啊,你可是天羽仙尊,怎会骗得过。”
“在万乐坊,曾有一只蜘蛛精,蜘蛛精在骰子碗里埋了蜘蛛丝,以此操作骰子,让你们看中的目标屡战屡胜,然后骗他来这里,成为食物。”蔚凌没有漏掉杨繁眼中情绪的变化,他继续说:“可昨天,那只蜘蛛精似乎不在,不然赢得赌博的人肯定是我,不是郭见朝。”
蜘蛛精一定会想方设法将他纳为备用食材才是。
杨繁依然在笑:“你怎么会知道赢得是你?”
蔚凌语塞一下,他确实有自信自己比郭见朝好吃,可这个理由不是随便说个别人听的。
“那只蜘蛛精,曾于前日在焕烟楼袭击我,可惜,她失败了。”蔚凌要说出真相并不艰难,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多可悲,有多应该被同情。
“对。”
杨繁不擅长撒谎,蔚凌猜中的事,他都老老实实地回应了。
于是,蔚凌也没有理由继续遮掩
他问杨繁:“杀我的目的是什么?”
杨繁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干涸的面容倒映在那如夜皎娆的眸间。
他一字一顿、一字一顿地反问道:“你难道不该死吗?”
他静静地呼吸,静静地扬起嘴角。
蔚凌也没再说话。
他不知道这样的沉默要维持多久,但杨繁并无心思去将它打碎。
他们许久不见了,自东境战争结束,蔚凌被皇上变相软禁在宫中,在那之后的春秋,杨繁去了哪里,过得怎样,蔚凌一概不知。琇書蛧
他从未想过,再一次见到那位年轻气盛的将军,会是看他这般凄惨地坐在床上。
这期间太多事,已经没有机会寻求理解。
“妖丹,你吃了?”最终,蔚凌换了话题,打破寂静。
“吃了。”杨繁回答。
“谁给你的。”
“这重要吗?”
蔚凌站起身来,他已然放弃这无意义地徐徐渐进:“中间的利害关系我只说一遍,信不信随你。”
杨繁的目光固执跟随着他:“蔚大人,你不必说了,我不信。”
如果可以,蔚凌真希望自己能好好解决地这个问题。
可眼下他做不到了。
说来惭愧,最坏的结果还是被夏洲猜到。
虽然他现在无法使用法力,却依然能感受到环绕在寝房周围的妖气,他们密密麻麻地徘徊,像无数爬虫攀附着敏感的神经。
蔚凌站住脚:“普通人利用妖丹,可以拥有妖力,妖力可以做很多事,兴许你能重新站起来,重新握剑。”
“对,我也以为我可以。”杨繁睁大双眼:“可我不行啊,蔚凌,我不行,我天生与妖术无缘,就算吃了妖丹,我浑身上下也挤不出一丝妖力。”他颓然地扬起脸,乱糟糟的黑发落在身后:“可是天无绝人之道,对吧,服下妖丹,不为人,即为妖,若是变成人是这般无能,我为何不直接变成妖。”
“你本身强大,压制了妖丹的反噬,仅此而已。”
“强大?你是瞎了还是傻?你当真觉得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就能显得你自己很伟大?”杨繁一把扯开被子,死死掐住自己残废的大腿,几乎歇斯底里地怒吼道:“你看清楚…!我就是个废物!!连榻都下不了!顾萧那个贱人废我双腿,却留着我身为将军的名号!他想让所有人都嘲笑我,所有人都在我面前惊讶一道!杨将军!你竟然是个残废!”
蔚凌不想和他比声音大:“事实如此,你与我辩何用之有。”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该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杨繁终于爆发,他眼睛瞪大,血丝缠绕着眼球,看上去何其狰狞!
“恕我直言。”蔚凌慢慢地说,“把妖丹给没有天赋的人只有一个目的,不是让你借用妖丹之力,而是让妖丹将你吞噬,我不知道谁给你了妖丹,但他只是想利用你,你为什么不信白烈,不信我,却要信一个正在将你推向深渊的人?”
说来可笑,在杨繁心里,蔚凌便是修为最高的人,可是为什么,蔚凌此时说的话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去。
杨繁撑在榻上,胸口剧烈起伏,他濒临崩溃地看着蔚凌,似乎要把他生吞活剥。
“信任白烈?哈哈哈。蔚凌…把我推进深渊的,不就是白烈吗?你要我怎么信任他……?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他碎尸万段…!”
“你与他相识多年,他的为人不必我来多嘴。”蔚凌依然说得那么冷淡。
“他的为人是好是坏有何区别?死了的人可以复活吗?”杨繁绝望地低吼:“他能帮我复仇吗?能帮我杀死顾萧吗?他敢吗?”他直勾勾看着蔚凌:“你敢吗?”
“在你看来,我曾因为镇压百万亡魂招到反噬,我的身体里蕴含着无处安放的怨气,怨气能沸腾恶妖,所以你杀了我,让那些怨气得到自由,你便能用给他们来沸腾你体内的妖丹,让妖力迸发,将你彻底吞噬——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对还是不对?”
“对。”
“但是你可有想过,变成妖以后,它不懂你的悲伤,不懂你的愤怒,它不过占据你的身体,以此为契机活下去。动动你的脑子,你真觉得它会为了你去杀了顾萧?”
说出这么愚蠢的想法,蔚凌忍不住苦笑,他不指望杨繁能好好理解,也不指望杨繁绝会就此罢休。
他看见杨繁慢慢挺直背脊,又无可奈何地弯下身子,将头抵在榻上,几乎在呜咽着。
“蔚大人,我已经无路可走了,你不要恨我,求你。”
屋外妖气澎湃,早已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很快会一拥而入,将蔚凌分而食之。
但蔚凌却动也不动,他看着杨繁干瘦的身体,失望又难过地道:“少做无用功,我根本没被怨气反噬,就算你杀了我,也不可能触动体内的妖丹。”他眉间凛然,话音干脆:“何况,你身上毫无妖气,妖丹只怕对你无用。”
杨繁的肩膀猛地一颤,呆呆盯着蔚凌:“许是我天生与妖丹无缘。”
蔚凌闭唇不语,他视杨繁目中有一股即将喷发的戾气,而这戾气正是冲自己而来。
“但是,蔚凌!你以此骗我根本毫无意义!”很快,那股戾气便破堤而泄,杨繁恨声嘶吼:“你当我傻子?那场镇魂之后你昏迷整整两天,精神一度崩溃,神志不清。后来过了好几年,好几年,你像一个疯子,顾萧甚至把你关在宫中,召集天下名士为你治疗,你……难道想说,这一切都是你装的?”
蔚凌也希望自己是骗他的,可惜,事实总比想象中更残忍。
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杨繁都不会信。
何况他也不能再继续说下去。
杨繁歪着头看他,似乎早已厌倦了蔚凌的沉默。
他说:“算了,多说无益……到底能与不能,不试试怎么知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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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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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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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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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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