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十天之久的丰收祭,今夜的城中也会张灯结彩,灯火阑珊。
远观去,大街小巷一片忙碌,摊贩依着路边而起,个个点着灯笼,时不时有香味飘来,随蒸笼腾起阵阵白烟。
杨繁的府邸沿湖畔而建,占地宽广,周围也没什么人烟,蔚凌走到门前,看门匾刻空空荡荡,什么字也没刻,心中有些猜测让他踌躇一阵,才敲响大门。
秋花夫人亲自为他开门,见他只身前来,眼中甚有一丝顾虑,她不敢多看,仓促收了目光,不需多时,脸上就很自然地浮现微笑,轻声说:“仙尊请进。”
蔚凌随秋花夫人进府,一路上没见任何人,走过的路与今日从郭见朝眼里看到的差不多,只是这次没去庭院,两人直径穿过长廊,往另一边走去。
“仙尊,老爷…身体不好,不能盛情款待,还请不要介意。”秋花说话小心翼翼,心中依然没放下警惕,只是她脸上的伤已经经过处理,妆容也重新画过,像她这般美人确实妖身,确实有些可惜。
蔚凌道:“我已不是仙尊,夫人还请直呼我名字吧。”
秋花夫人垂下长长的睫毛:“失敬,听闻前几日蔚大人刚出关,怎么就…?”
“一些难言之隐。”蔚凌苦笑。
他随在秋花身后,一路看过府中景色,堪比皇城权贵府邸,想来杨繁在东境纷争中确实立下大功,皇上定是重重嘉赏,可是多年驰骋沙场的将军怎可能说收心就收心?
也许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蔚凌看着前方建筑,不像是接待客人的厅堂。
“杨将军是生病了?”
秋花点头:“说是病……倒也不全是。”她似有些为难,却又不得不思索从何说起,走进建筑门扉时,她忽然驻步:“今日我与老爷提起你的名字,老爷便焦急说想见你,蔚大人,我想你与老爷…交情应该不差。”
眼前的建筑应该是寝房,或许杨繁卧床不起,才不得不将蔚凌招待至此。
“我与将军是东境之战的战友。恕我大言不惭将自己与将军相提并论,杨将军战场上以一敌千,我一直…”话到此处,蔚凌却说不下去了,因为在他面前的秋花眼眶泛红,血丝爬上美丽的眼睛,像是万般悲愤尽在心中,连言语都无法表达。
“蔚大人,你应该知道…那时有一部分东境的孤寡流民。”
她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宛如喃喃自语,可蔚凌却觉得无比刺耳,好像他无论躲到哪里,都躲不过秋花的言语。
蔚凌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道:“嗯。我知道。”
“秋花。”
正在这时,门内传来了低沉的男音。
秋花夫人一惊,连忙抹去自己的眼泪,将门推开来:“蔚大人请。”
蔚凌转身,看向映着黄昏光芒的门内,不知为何,他心中虚无,脚步随之变轻,就连脑海里都只剩下空白一片。
可终究还是要走进去,穿过屏风,停在了床榻前面。
微垂的床帘后,一个消瘦的身影坐在那里,他半个身子在外面,下半身掩于被中。
他面色蜡黄,脸颊骨骼分明,他身上的肌肤不似血肉,似一层皮覆盖着骨头。
蔚凌站定在他面前,轻声道:“杨将军。”
他不敢确认那人是不是真的就是杨繁,但他轮廓那么熟悉,神色那么怀念,蔚凌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恐惧的是眼前之人张口说话,用杨繁的声音,呼喊那个称呼——
“蔚大人。”
杨繁抬手,缓缓一礼。
是他。
是杨繁。
是那个领着二十万大军,耀武扬威的雪狼军府中郎将,杨繁……
蔚凌闭了闭眼,把思绪的万澜死死沉入心海。
“蔚大人,你不用在意,我知道现在的样子让你受到惊吓…”杨繁平静地笑笑:“但我今天很高兴,因为你还活着。三年前你逃出皇宫从此下落不明,大家都以为你死了…直到听闻你返回琉璃山的消息,我便想着,如果你还活着,我们一定会再见。”
蔚凌走到榻边,在杨繁的示意下坐下。
“我也不过苟延残喘,旧疾再犯随时会取我性命。”
杨繁面露苦涩:“旧疾……是那次镇魂留下的旧疾吗?直至今日都没有治愈?”
蔚凌点头:“是我分神被亡魂反噬…怨不得谁。”
“那可近百万的亡魂!如果不是你即使赶来,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杨繁抓住蔚凌的手,“……”
蔚凌撒了谎,杨繁不会知道。
那次镇魂,他并没有被反噬。
他从琉璃山赶往东境边关,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那无数、无数的怨气早已凝聚,化成致命的诅咒,在血海中翻腾,在黑暗中接近疯狂地嘶吼。
蔚凌能做的,只能是将诅咒引入自己体内。
但这件事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在外人眼里,无非是他在镇魂中出了差错,受怨气反噬而埋下祸根罢。
近百万的怨念,就算是蔚凌这等修为也不可能镇压得住,传闻他虽被反噬,却也化险为夷,皇上因此将他留在宫中,费尽心思为他治疗。xǐυmь.℃òm
杨繁紧紧握着他的手,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的目光因为蔚凌双手缠绕的细布而定格。
蔚凌不想解释手上的伤,于是迅速将谈话转入正题:“杨将军,近日有些怪事,还想要向你请教。”
杨繁抬起眼,干瘪的眼眶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他道:“你是想问秋花的事吧。”
蔚凌道:“正是。”
杨繁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也不作隐瞒,如你所见,秋花确实是妖。”
是不是妖并非重点,重点在于——
“也确实害了人。”
杨繁直言道来,连目光也直视着蔚凌。
他到底是武将出生,性子莽撞,蔚凌来了此地,定是要把话说清楚才会走,他遮遮掩掩也毫无意义,何况在他心里,蔚凌依然是天羽仙尊,是堪比神仙下凡的存在,妖魔鬼怪之事又怎能挡去他的眼睛。
蔚凌正色道:“杨将军,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杨繁松开了蔚凌的手,他凄然一笑,眸子掩去了久别重逢的感慨,剩下的只有森森寒意:“怪只怪,我知道得太多,而你,知道得太少。”
蔚凌不作声,他知道杨繁会继续说下去,而旁边一直沉默的秋花却低下身,缓缓退出屋子。
“这三年,如果你没有闭关,你定会知晓边山那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定会知晓太子顾煊承至今都被关禁皇家别院,定会知晓…等待他的……很可能是被废的命运……”
蔚凌怔住:“什么意思?”
杨繁牢牢锁住蔚凌的视线,道:“你还记得那东境之战那些流离失所的东境人吗,皇上本是下令格杀勿论,太子却偷偷将他们保了下来,他甚至求过你,让你把那些人收留在琉璃山…你还记得吗?”
蔚凌道:“我拒绝了他。”
杨繁道:“对,你拒绝了他,但他没怨你,或者说一开始他就没报希望,你为了他而下山本来就触犯了琉璃山的规律,他不可能为难你…所以他只能自己想办法。”
蔚凌脸色渐渐难看。
杨繁就这么看着蔚凌,像是要逼得他无路可退。
“你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做?”
杨繁轻轻一笑,是那种卸下包袱的笑,似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是插在他胸口令他痛不欲生的利刃,而此时此刻,他要将它□□,捅进蔚凌的胸口。
他说:“因为他是东境人。”
他说得那么清晰。
他还说:“我也是。”
蔚凌不言不语,杨繁所言字句,让他渐渐陷入木然。
杨繁抓住蔚凌的胳膊,像是怕他逃走一样,他一字一顿继续说:“这不奇怪,东境是什么地方,你了解吗?不了解的话我来告诉你。”
蔚凌当然不了解,他以前一直呆在琉璃山上,怎会知道人间的纷乱。
“人们总是说,东境人最擅长歪门邪道,是,他们没说错,东境人精通妖术,素来与妖作伴,那里的妖可不像昭国这么听话,不用扮成凡人也能活…像我这般对妖术一窍不通的人,在东境难有出头之日,所以我幼时就随母来了昭国,做了一名武官。”杨繁慢慢地说、说得这般心平气和:“我的母亲,是当今皇后侍女。而皇后,则是曾经东境国的皇族、也是东境王唯一的女儿。”
杨繁还能回忆皇后刚被昭国皇帝迎娶时,那一身红色艳妆,衬她身子如仙,飘散优雅。
“顾萧对仙法妖魔有一种变态的执念。”杨繁提到“顾萧”二字时,似乎含着无尽幽怨,那是昭国皇帝的名字,光是挂在嘴上已经足以治罪大不敬,可他全然不顾,继续道:“他崇敬、并忌讳着东境的一切,早就想对东境动手,可那时他刚亲政不久,实权不得安稳,所以他迎娶了东境公主,封她为后,并且在第二年生了顾煊承,封为太子…”
蔚凌静静听着。
杨繁的声音越来越凄凉:“东境的傻子就这样信任了顾萧,可结果是什么?结果还需要我继续讲吗,蔚大人……那百万尸骨里有一大半都是东境人,你可还记得他们愤怒和绝望的声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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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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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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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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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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