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云山一年四季都是寒冷的,天黑时大雪纷飞,到天明便是满目银川。
去往山上的路蜿蜒崎岖,雪后一片静寂,淡薄光线渗透着天穹,让人凭白而来一丝神往的错觉。
都说这山中有奇景,是山顶处两座直插云霄的高塔。常有旅人站在山下驻步,望而生叹,远远观去,在天地之间,宛如通天之楔。
只是这奇美景色,在当地人眼里却谈之色变,能避则避。
他们说,两座巨塔的正中间有一座名为“沧溟”的寺庙,这座庙被一分为二,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妖域,它立于山崖尽头,沿着山崖处延绵到双塔之间,架起一扇巨大的石门——
那里便是“妖门”,顾名思义,是通往妖域的大门。
关于这座寺庙的传闻很多,早些年有人为避风雪住过一宿,却在次日天明时失了神智杀了自己妻女,也有仙法中人为了捕获妖物徘徊于此,最终疯的疯、死的死、无一善终。而这其中,“妖门之祸”最是骇人听闻,据说“凶兽”现身,打开了“妖门”,使得妖魔鬼怪纵横人间,血流成河。
而“妖门之祸”的开端,便要从多年以前的一场初遇开始。
某一天,沧溟寺来了一个叫花子,他一身破破烂烂,头发乱七八糟,路上虽有好心人相劝,他却毫不搭理,独自在这个无人敢靠近的地方安了家。
沧溟寺靠近妖域,周围妖气重,邪祟多,这冰天雪地很少有人来,偶尔来了活人,在妖怪眼里便是美味佳肴。
可叫花子并非普通凡人,不少妖怪想要将他分而食之,却是连近他身都做不到,一天又一天,叫花子非但没受到任何伤害,反而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舒坦,妖邪袭来对他而言不过是活动筋骨,他也正愁没人陪他动动。
于是,有酒喝,有饭菜吃,他在院子里生了火,偶尔烤点不知从哪儿捉来的野鸡,那香味渗满四方,显得格外惬意。
但后来有一天,叫花子突然遇上了对手。
起初是他发现食物莫名变少,再来便是烤鸡只剩下骨头,直至某天夜里妖气泛滥,一只黑色的猫霍然从阴影中扑来,露着獠牙直向叫花子的脖子袭去。
可那叫花子却是轻轻侧身,让黑猫扑了个空,眼看就要一脸摔进雪地里,叫花子顺手捉住他柔软的毛皮,把它整只猫拧到半空中。
“猫妖,偷鸡摸狗上瘾了是不?”
叫花子低头看他,凌乱发丝下细长的眼眸竟有如黑玉般好看。
猫妖拼命挣扎,往他胳膊上一抓,趁着手指分毫的松落,溜烟消失在了大雪之中。
叫花子看了看自己手腕的爪痕,泛着红,没出血,再看猫妖逃走的地方,若有所思。
从那天起,他便被这猫妖盯上了。
或是喝酒时突然出现,或是睡觉时从天而降,每一次这猫妖都杀气腾腾,张牙舞爪,恨不得把他整个吞下。
但猫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每回不是被他一掌击飞,就是被他一脚踢在雪地里滚几大圈,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来二去,小猫妖闲来没事就和他斗上了,他出手、小猫妖躲,从一招就中,到后来能过两招、三招、最后是十几招,若是分不出胜负,叫花子就开始耍无赖了,他会拔出腰间长剑,哪怕剑不出鞘,都能在一招之内将小猫妖打趴下。
“猫妖,你辛辛苦苦强破妖门而来?就为那几块肉?”对付小猫妖,叫花子着实心不在焉,也许外人看来他不过是在逗猫罢。
小猫妖亮着爪子跟他纠缠,忽地应了一句:“你尽管得瑟,我吃了你,早晚吃了你!”
猫妖说起话戾气极重,叫花子听听便笑,突然抬起手,迎着小猫妖扑来的身影,在半空中霍然划开一圈光阵,绚烂气流迎面而上,把小猫妖掀翻在地,摔得极为狼狈。
“这点本事还想吃人?你们妖怪也做白日梦?”叫花子话音听似温和,却到底半点怜悯没有,小猫妖翻起来便是一阵炸火,愤怒中不忘梳理自己的毛发:“你耍诈!偷用法术!不守武德!卑鄙!”
最可恶的是,自己身体里的妖力还像被抽空一样使不出来,猫妖憋屈得紧,却不甘示弱,嘴不饶人。
“何人规定不可用?”
“我没用你也不可用!”
叫花子:“……”
这猫妖分明是妖,强词夺理的本领却比凡人还倔。
见叫花子没反驳,只是狐疑地盯着自己看,小猫妖倒放端了心态,坐在雪地上:“你时日已剩不多,依我所想,不如让我吃了你,你死得痛快,我也吃得痛快,两全其美,好聚好散。”
“我看你吐词连贯,思路清晰,虽为妖却极通人性,定是混入人间很长时间,若非为人所养,便是作人而活。”叫花子蹲下身来,缓缓朝小猫妖伸出手,本以为猫妖会逃,但他心思明显在他凌乱的毛发上,若非是那皙白的手已经碰上他,他根本没察觉到叫花子的举动。
可再等察觉到已经晚了,那温热的手指轻碰它的脖子,毫无杀气,反倒十分舒服。
猫妖睁着一双赤红的眸子仰望叫花子:“少见多怪,妖大多通人性,还不是怪你们凡人心眼狭小容不下妖,只能憋着我们妖装成人!”
猫妖说到这里,硬是把自己一肚子不甘心全翻了出来,妖怪向来看不起人,觉得吓唬吓唬都能让他们魂飞魄散,但眼前这个病怏怏的叫花子却怎么吓都没用,甚至他还能把妖给吓跑!岂有此理!被破烂凡人压着简直奇耻大辱!亏他身上的气味还如此香甜,能闻不能吃,何等折磨。
但不甘心归不甘心,这人挠痒痒手法实在太舒服,小猫妖忍不住多享受了一阵,但享受在途中又瞥见那手腕上的爪痕,明明不是很深,却直至今日都未消散。
叫花子抬起手,改而抚摸小猫妖的头:“我才疏学浅,大妖见多识广,不如我们休战,让我多向你讨教讨教如何?”
摸头就不乐意了,小猫妖往后缩一下,漠然道:“休什么战,讨什么教,我看你是寂寞疯了,竟想和妖怪作伴。”
叫花子无奈:“此言差矣,分明是你缠着我。”
小猫妖不服,把头歪到一边:“你命数将近,我勉为其难给你收尸,收进我的肚子里!”他知道凡人最怕听的就是“死”——应该说,连妖魔鬼怪都怕听。他想这么说铁定能唬住叫花子,却不料叫花子听了全当耳边风,一挥衣袖:“那你今晚就别偷袭我,陪我喝酒,兴许我一醉你就能趁机把我吃掉。”
猫妖恨恨道:“喝死你!”
其实这些时日猫妖早就领教过叫花子喝酒时毫无节制的模样,他本来拥有极强的法力,却不知为何正在日渐消散,每当他喝醉酒,浑身气息乱成一团,像是要将他从里到外撕碎一般,猫妖曾无数次认定那是偷袭叫花子的机会,但屡屡尝试,终归还是失败。
猫妖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好奇怪,他那么强大,那么耀眼,却又那么凄惨,那么落寞。
顺此思路再一细想更觉奇怪,猫妖自认通得人性,识得言语,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透叫花子的心。
也许闲来没事,也许一时兴起,这只猫妖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随叫花子一同在沧溟寺里住下了。他本是想着有更多机会偷袭叫花子,可后来发现叫花子做的饭菜味道也不错,心情一好也就收手了。再后来,他发觉这叫花子丧尽天良,平日做饭的食材全是威胁附近小妖怪送来的,那些妖怪个个见他毕恭毕敬,送完饭菜还拜上一拜,像极了见到活神。
猫妖是看傻眼,每天都对叫花子辗转态度,时而觉得他还算可爱,时而觉得他罪大恶极,时而觉得他孤独可怜,时而觉得他赶紧死了算了,唯一不变的想法,就是这叫花子命脉脆得不行,他做的美味饭菜吃一顿少一顿,趁叫花子还没嗝屁,猫妖决定静下心来吃个够。
这一夜又是无尽大雪,寒冬日复一日笼罩,似乎永远都不会过去了。
沧溟寺的大殿里生着火堆,那些残破的佛像在火光摇曳中时明时暗,雪的影子被放大,在空寂中坠落,无声无息,又似仓促彷徨。
叫花子总是感叹,说猫妖太能吃了,这饭量,又得压迫小妖怪们上供了。
小猫妖倒是不客气:“说你孤陋寡闻你还不信,饕餮那才叫能吃,我算什么,幸好它不认识你,不然非连这破庙一起吃了。”
叫花子只是笑,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提酒壶往嘴里灌酒,他仰头时,乱糟糟的黑发顺着侧脸滑下来,面容很是清秀,甚是极为少见的俊美,小猫妖时不时看着他的脸出神,偶尔被他对上目光,却从那神色中感到与他浑身气质完全不同的寒意。
于是他忍不住问:“你中的是什么诅咒?为何之前的爪伤到现在都不愈合?”
叫花子瞥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爪痕,淡淡道:“你回回找来都恨不得把我撕碎,现在又来自责?”
小猫妖:“……”
他倒不是无言以对,只是想着他发下面容如此好看,忍不住趁他低头多看了一会,可他这举动,却被叫花子误会成了沉默,再看时,刚好看到叫花子朝他一笑,
“这是索命咒,只有一死才能解开。”
他说得满不在乎,说完继续喝酒,猫妖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见他轮廓清秀,脖颈纤细,虽是许久未收拾,却掩不去肤色细腻。
“索命咒我听过,通常恶妖喜欢这类诅咒,有求之人也常用它来召唤恶妖……不过索命咒怎么会跑来你身上,你该不会被人当成祭品献给恶妖又自己偷偷跑出来了?”
猫妖心想:有求之人通常都爱盯着大妖来召,可大妖怎么会为这种病怏怏的祭品降生于世?难道这中间暗藏玄机?
他思考一阵,得出结论:“你定是伤天害理惯了,遭人憎恨是你活该。”
叫花子:“你也好不了哪儿去,明明大妖一只,却被封印成了小猫咪,难不成是遇上了绝世高手?”
猫妖被反将一军,顿时火冒三丈。
“不记得了!妖力大减记性也变差,别让我想起是谁,不然非要杀了他!”
“哈哈。”
“笑什么笑,说不定就是你!”
叫花子很少会笑,但这次他笑了好一会儿,眼里那丝寒意也比平日淡泊了许多。
“再说这也不是封印那么简单,我为重回人间强行冲破妖门,被反噬得差点魂归故里!于是就有了现在副傻样。”猫妖叹气。
“妖门的封印你也敢破?换做其他妖早就灰飞烟灭了。”
“不用换做,我也以为我死定了,可我还活着,那妖门的封印里好似有条裂缝,再加上你那日的烤鸡味道香得很,把我脱壳灵魂勾引回来——总之,没死也只剩半条命,害我这副模样,正该被你嘲笑。”
叫花子轻笑两声,当是听进了他自艾自怨,他对猫妖的经历早就猜知一二,现在听来也是兴致不大,倒不如这雪夜暖和酒香入口来得惬意。
猫妖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杯子:“你的法力已经所剩无几,一旦被诅咒吞噬,接下来便是你的血肉骨骼、五脏六腑,这索命咒毒得很,你会……”不知为何,他的目光又在叫花子脸上停了一停,缓缓开口:“你会浑身溃烂,伤口无法痊愈,活活血流致死。”
叫花子不为所动:“我知道。”
猫妖站起身来:“知道你还不想办法?”
叫花子不答,他握着酒杯,将里面珍酿晃来晃去地观赏。
小猫妖凑近他面前,道:“就算没法解,却能死得痛快点。”
叫花子伸手按住猫妖的背,让他重新趴回桌子上,猫妖眨着眼睛,最后无奈,乖乖趴下。
叫花子说:“我现在还不能死。”
“没有不能死就不死的道理。”
“这话等你能打过我再说。”
“时间问题。”
顶嘴一时爽,小猫妖只把憋屈往心里沉,他妖力在逐渐恢复,可身体里就像破了一个洞,妖力形如过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么长时间过去也成不了形,以至于他只能以这小猫的形态屈尊叫花子身旁。
“不巧,我没多少时间。”叫花子老是笑他,笑了又继续喝酒,唇角沾着湿气,火光星点闪烁:“所以啊,小猫,你得快些长大,不然我会抛下你的。”
猫妖立刻竖起耳朵:“你敢。”
叫花子眸中有光,昏沉黯淡,可是那藏于发下的轮廓又如此温婉,鼻梁的弧线也十分好看。火光映上他的五官,好似那所有藏匿其间的神色,都融作诱人心动的欲|望。
如果有人要将他拧碎,他一定无可招架,他是那么无助,那么不堪一击。
猫妖心中顿时不安,他朝叫花子旁边扑去,这次不是想吃他,只是单纯想把他从这幅醉鬼模样里晃醒来,可这一晃却险些把叫花子掀倒,一声清脆的“哐当”,叫花子从不离身的长剑落在了地上。
猫妖吓得往后一跃,一动不动瞪着那把剑,竟是如此强大的法力,光是映入眼眸都叫他毛骨悚然。
可剑在鞘中,静静躺在地上,到底不会对他造成伤害,猫妖警惕的心在僵持片刻后缓缓放下一些,胆子变肥,歪着头对那剑仔细观察起来。
剑鞘上面有工艺极佳的刻花,剑柄上镶着一颗红色的魔石,扁平状,看起来就像刚滴下来的血液一样。
这强大的法力正是从那魔石中散发出来。
小猫妖定睛一阵,迷惑抬头,叫花子心有灵犀般温声言道:“这把剑是四大封妖神器之一,名为‘忘川’,别的妖见它是躲多远躲多远,上回我用它对付你,你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他将剑拾起来,置于桌上,猫妖赶紧退后一步,神色几变,
叫花子问:“这剑好看吗?”
小猫妖:“……”
他听到“封妖神器”四个字已经吓出一身冷汗,哪有心情管好看不好看。
“你若喜欢就收着吧。”叫花子再将剑往他面前推了推。
小猫妖浑身僵硬,背也弓了起来:“你想诓我?”
“哪有。”
“封妖神器送给妖?你有病?还是说你觉得我有病?”
小猫妖一双大眼睛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叫花子全把他的模样当成乐趣,反而托着下巴,笑得云清风淡:“我再告诉你个秘密,想不想听?”
“不想。”
“你看——”叫花子纤长的指尖点了点剑柄上的红色玉石:“这是用苍麟神鳞凝成的魔石,别看它小小一颗,力量确实强大无比。”
“麒麟就麒麟,什么苍麟神……”猫妖见多识广,唯有这个,他自认高了出花子一等。
“这把剑虽是封妖神器,却是用化蛇的骨炼成,本身妖气极重,普通人触碰瞬间会被反噬,所以得用这颗魔石来与‘忘川’相克。”
小猫妖沉吟了一下:“原来千年不见化蛇踪影,是被你们凡人捉去炼了武器。”
叫花子:“所以你要还是不要?”
“你上街去随便找只妖问问看,谁会要?”
叫花子无奈:“也罢,你若不敢要,我找机会送别人吧。”
叫花子口中的“不敢”二字实在刺耳,小猫妖听了心横,一摆尾巴便缠住了剑,丢在了自己身后的地板上:“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万一你死得太难看,这魔石也能让你变得好吃些,收下就收下,你可别反悔。”
叫花子笑得眯起眼睛,乱糟糟的头发被他弄到脸侧,那张俊俏的面容完全露了出来。
猫妖不满:“你又笑什么。”
叫花子道:“礼尚往来,我送你礼物,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如何?”
“这分明是你硬塞给我的!”这句脱口而出,说了又觉不妥,猫妖忽然想起叫花子说他若不要便把剑送给别人,心中立刻软了几分,唐突改口道:“哪有自报姓名的妖。”
叫花子道:“不报也行,我给你取一个?”
这可把小猫妖吓得弓起背来:“胡说八道,小心我吃了你。”
要知道,赐名乃妖中的大忌,只有愿意屈服于别人的妖,才会认可本名以外的名字,何况,一旦他真的认可,这名字便会成为他的枷锁,无法违背取名者的命令。
“曾经在沧溟寺外,有一无名河川,上游妖域,下游人间,后因妖门相隔,两界永断,此川雪盖百年,不再为凡人所记,唯夏时白昼,积雪融化可短暂成河,后人言,这是人间与妖域唯一的牵绊。既然我们在这里认识,我就赐你名为‘夏洲’。”
叫花子扯了一堆小猫妖根本听不懂的鬼话,显得自得其乐,可刚说完又是醉意浓重地往案旁一撞,险些摔下去。
“死后我要是化作鬼,用这名字叫你,你可要应我。”他把脑袋一歪,整个脸迷离地倚在自己的手臂上,醉意惺忪。
“你发什么酒疯!安心升天不成变什么鬼,叫别人去别叫我?”
小猫妖气得想亮爪子,可是想到叫花子若是再受伤,不能愈合可是大麻烦,它又乖乖把爪子收起来,等它纠结好再定睛一看,叫花子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手里的酒壶都被他打翻,撒了一地,沾在他头发和衣服上,那酒臭把他身上本来的香味都盖了大半。
这个混蛋,对自己也这般管杀不管埋。
什么变成鬼。
什么赐名。
平时说话装模作样,到底还是无理取闹的疯子。
对,在猫妖的心里,叫花子铁定是疯了。
除了平时谈吐说起风就是雨,性情难以捉摸得很。最让猫妖看不惯的便是这叫花子从来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如果哪天他突然死了,小猫妖一点儿也不惊讶。
果然一夜过去,他就因整日酗酒落下恶果,咳了很多血,昏了好几天。
叫花子的法力已经见底,他诅咒就像一只饥渴的恶鬼,逐渐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兴许是真的快死了。
小猫妖蹲在他身边,肚子饿得想吃人,但看了一眼他那凄惨的病体,最终什么也没吃,只是蹲在他身边,用舌头舔了舔他的头发。
没想到这一舔,叫花子醒了,他睡觉一直睡得很浅,以前稍微靠近他便会醒来,现在着实虚弱太多,竟是要触碰到才有反应,小猫妖一边后悔自己错过了吃掉他的最好机会,一边转念就用爪子挠他催着赶紧起来做饭吃,明明没有交流,叫花子却像懂了他的心思,摸着小猫妖的头,低声说道:“饿了就随便吃点,你们妖怪就算啃树干也不会死。”
“…”小猫妖欲言又止,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他,不过被摸的感觉实在太舒服,小猫妖僵持一震,最终还是放下尊严享受起来。
叫花子加重了手指的力度:“有你这么对病人的吗?”
小猫妖舒服得连眼睛都不睁,嘟囔道:“我若真到啃树干的地步,一定先啃了你。”
叫花子没好气地笑:“我可没树干好吃…”
“你哪怕法力尽失也绝非凡体,吃了你,妖力能增进不少。”
“对普通妖怪有用,对你这样的大妖……我的血肉不过是塞牙缝。”
小猫妖哼了一声:“哪怕塞牙缝,你也是我的。”
叫花子苦笑,不再作声。
小猫妖的绒毛摸起来是这般温和。
他以前竟然从未察觉。
过去数日,空气渐入寒冬深处,缝云山变得不分昼夜大雪纷飞,沧溟寺上的积雪越压越多,一大块从屋檐滑下,“啪嗒”一声落入庭院厚雪里。
又是一年冬。
叫花子难得收拾了一番自己,用布条把头发捆了个马尾,脸上的胡子也清理了干净,他面容虽是苍白消瘦,如今一看却成过目难忘的俊美男子。
小猫妖察觉到今天有些不一样,刚想过问,叫花子却先开口了。
“忘川剑上的魔石比我更有价值,你若将它吞下,妖力能恢复八成。”
小猫妖似乎猜到了他此言意图,满不在意道:“那又怎样。”
“我体内诅咒早已渗透,没你想的那么好吃。”
猫妖道:“你休要诓我走,临到头打退堂鼓算什么好汉,你虽是法力见底却尚未被诅咒侵蚀,以前必是宗师级高手,依我看,这诅咒你早有打算。”
听闻此言,叫花子回过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梳理了一下头发,整理了一下面容,便不那么像叫花子了,小猫妖想,他生得这么好看却不好好打扮,实在有些可惜,又道:“你怕被我吃,那你倒是努力活,你生得美,味道香,就这么死了怪可惜。”
叫花子听了便笑,静观片刻后,他忽然奇思而问:“猫妖,你可还记得当初为何你不惜硬闯封印也要来人间。”
猫妖想了一想,记忆七零八碎,那封印把他千年思绪搅成乱麻,想不通所以然,只得敷衍:“无非是想来人间玩玩,哪有这么多前因后果。”
“既然如此,你何必留在这里与我周旋。”
猫妖不知为何,听叫花子的话越听越不是滋味:“你真想赶我走?”
“你明知道我伤天害理事做得多,仇家满天下,要不了多久会有人追来,万一是厉害的道士,你怎么办?他们见妖就杀。”
小猫妖脱口而出:“我吃了他们。”但说完摆了摆尾巴,似乎想到什么不美好的回忆,赶紧改口道:“杀了他们。”
“你若敌不过怎么办?千年妖怪被活捉,后果凄惨得很。”
叫花子这话绝非是在吓唬他,猫妖想到了忘川,想到那是化蛇炼成的武器,心中不禁是一阵惶恐。
再来,他的妖力比想象中恢复得慢,也不知怎么回事,现在真遇到会使法术的人,只怕是无比棘手。
“怎会敌不过。”猫妖逞强道:“难道他们比你厉害?”
“厉不厉害另说,你逗留于此,妖力很难恢复。”
“为什么?”
“我上山时设下结界,画地为牢,妖魔鬼怪仙法邪咒一概不管用。”
小猫妖愕然,难怪他从头到尾都使不上妖力,竟是身处结界之中,他却毫无察觉。
这叫花子究竟何许人也。
猫妖呆了良久,心中豁然一明,忙道:“…你,法力已尽,结界自然撑不住了,一旦收回,那些恨你的人便会上山来,你这是在等死?”
猫妖不仅思绪清晰,还反应敏锐,只是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叫花子的事,并没想过自己也在其中。
叫花子沉默不语,猫妖心情焦躁,他坐下来,尾巴摇来摇去:“那我更不能走,有人来我躲着便是,万一你随随便便命丧黄泉,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从一只妖怪嘴里听到如此不安的话,叫花子一时又无奈又好笑。
“行,你要留着就留着,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许插手,不然以后就没饭可吃了。”
他轻声说话,冰凉的手掌又放在小猫妖的头上轻抚,然后碰到下巴,轻轻挠了挠。
小猫妖没应声,尾巴贴着地面晃来晃去,晃来晃去,过了好一会儿,那只手离开了他,他才重新抬起头来:“你给我取了名字,为何从来不叫。”
叫花子道:“既然你不应我,这名字便没有意义。”
猫妖道:“我应你便是,反正你死了,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叫这个名字了。”
“怎么,想通啦?”
“三餐之恩罢了,我看你无欲无求,也想不出别的报恩办法。”
叫花子听着他说话,目光却看着远方——看着被大雪缭绕的上山之路。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小猫妖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像是要将他即将飘远的意识拉回来一般。
叫花子道:“我叫蔚凌。”
“蔚凌。”小猫妖重复着,“我用这个名字叫你,你可会应我?”
蔚凌道:“当然。”
小猫妖有些好奇,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一直在这里等人吗。”
“嗯。”
“你可还认得你在等谁?”
蔚凌苦笑,“你说话真奇怪,我在等的人我怎会不认得。”
猫妖道:“但你快死了。”
蔚凌又不说话了,他伸手去拿酒壶,但猫妖却用尾巴一扫,将酒壶扫到一边。
“少喝点,多活几天,兴许你等的人就会来了。”
蔚凌怔怔看着他,迟疑片刻,最终收回了手。
天色暗下来以后,蔚凌开始着手准备收回结界的事。这并非是普通结界,不仅范围大,还透着一股邪性。猫妖直到这时才察觉,自己闯入妖门的封印时,迷迷糊糊看见了裂痕,正是那裂缝所赐他才能跻身出来,现在再想,那裂缝十有八九和这结界有关。
难道蔚是在故意沾染上妖邪之气?
猫妖不明白。
他蹲坐在大殿的门槛旁,木然望着不远处的蔚凌,妖娆的红光沿着指尖在空气中展开,一圈又一圈,鹅毛大雪不断落下,如涟漪般绽放,随妖光吹散。
猫妖后知后觉,在自己眼前的恐怕是比妖邪更加可怕的存在。
七分似妖,三分为鬼。他的灵魂在猫妖眼里,如幽夜中静放的昙花。身为人之子,却要碰这禁忌之道,最后成了这幅凄惨的模样也怨不得他人。
结界笼罩整个高空,在破碎的一瞬露出它白银的身影,那竟似一只匍匐天地间的巨鸟,从沧溟寺望去,只能见它宽广羽翼,但它却没有肉身,更像是幻影一般,身姿破碎之时,白色翎羽纷纷扬扬。
那是一只妖全部的魂脉。
正如化蛇被炼成剑,方才的结界,只怕也耗尽了那只妖的全部。
“猫妖,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蔚凌立于大雪之中,他身姿高挑,背挺腰细,风雪掠起他灰白破衣,与周围的雪景一同,显得如此融洽。
猫妖沉默,目光静静将他遥望,平日里闹腾的性子莫名变得安寂。
结界已破,妖力澎湃地涌入他的身体。
猫妖双眼却如寒潭般空灵。
日复一日,沧溟寺的雪融化了,又堆上。
无边无尽的雪白,不见人影。
以前沧溟殿里屯的食材大部分是附近小妖怪送来,自从结界破碎,猫妖妖力迅速恢复,那些识趣的小妖怪便再也不敢踏入半步,方圆百里外别说人了,连妖都逃得一干二净。
对此,蔚凌并未多问,猫妖也继续维持着猫的形态,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些日子,猫妖整日都在疑惑
蔚凌为什么不愿踏出沧溟一步,他是准备饿死吗?还是等着猫妖去找食物?猫妖看着所剩无几的食材,希望蔚凌不要饿到偷偷把他的那份也吃了。
但又一想,蔚凌真要吃就吃吧,他若继续瘦下去,等猫妖再吃他时岂不是只能啃骨头了?
再说妖少吃几顿饭死不了的,大不了下山吃人去。
于是猫妖用尾巴把自己那份饭扫到蔚凌面前,蔚凌却只是摇摇头,继续拎着酒壶当饭吃。猫妖一阵窝火,“你都要死了还装什么清高,快吃啊,你不吃还等我喂你吃不成?”
然后蔚凌被他吵得没法,低头一看,那一碗黑乎乎不知什么东西,实在叫人难有胃口。
猫妖趁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道,他身上的法力终究是废了,诅咒的痕迹已经渗入血管,手腕、脖颈、隐约渐渐透出乌黑的伤迹。
猫妖心里不舒服,起身往他身边凑,可动作大了些,险些把搁在地上的碗给打翻。
蔚凌转头看了猫妖半晌,疑惑:“你是不是变大只了?”
“你那破结界压着我妖力无法恢复,我先记你一次以后再来算账。”猫妖用尾巴小心翼翼把碗放端,扬首道:“如今恢复已有六成,不仅能变大,还能变成人。”
“什么样的人?”
“你想看?”
蔚凌笑道:“随口问问不必当真,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猫妖也只是随口说说,现在若是当真成了人身,不仅饿得更快,还得在这寒冬腊月里连身衣服都没得穿,凡人素来不爱以裸示人,奇怪得很,万一把蔚凌给吓死了,吃亏的到底还是他。
越想越多,他顿时觉得自己也有那么半分菩萨心肠,蔚凌若是知道自己大恩大德,会不会感激得泪流满面?
猫妖自我感动,又厚着脸皮缩到蔚凌怀里:“若变成人,定不会给你机会这么抱着我了。”
虽然这人衣服破破烂烂、身体也不怎么温暖,但他身上有一股让猫妖喜欢的香味,在他怀里也远比在地板上舒服。
“你以前曾来过人间?”蔚凌问。
“我活了上千年,哪里没呆过,我变成人,还能比你更像个人。”
蔚凌摸着他:“你别去人间为非作歹,我死了也值。”
猫妖道:“你还能活上一段时间,别急着交代后事,我的妖力恢复后说不定能帮你解了诅咒。”
他没有信口开河,或者说,他心中早有打算。
蔚凌却把他说的话当了耳边风,自顾自想着别的事,过会儿他便露出了想到什么的神情,低下头来看着小猫妖:“你在人间若是想找归宿,就带上忘川,去找一个叫琉璃山的地方…我的魔石会指引你去处。”
“琉璃山?”猫妖吓了一跳:“那可是仙山!你让我去那里干嘛!”
“去找一位叫孟兰舟的长老,就说受我所托,他素来喜欢收养野猫,多一只正好。”
小猫妖被逗笑:“你就不怕我吃人?尤其是那些修仙练法的人…他们大多洁身自好,味纯汁多,正好当我晚饭,你还敢把我托付过去,你难道忘了我是大妖?”
蔚凌道:“那些人不好吃。”
“到底好不好吃也由不得你来定。”
猫妖翻了个身,肚子朝上,懒懒地舒展四肢,趁着蔚凌还没说话,他忽然话锋一转:“这个孟兰舟,可是你在等的人?”
蔚凌:“不是,他是我一位故交。”
猫妖问:“那你等的人是谁?”
蔚凌无声,笑容看似无可奈何,却又浅淡难觉。
猫妖奇怪:“是你情人?”
蔚凌回神,揉揉他:“不是。”
“不是情人你等他作甚?”
“你这小猫咪,怎么能狭隘到只容得下一个‘情’字,七情六欲碍得修行,皆是与我无缘。”
“七情六欲是天赐凡人极乐所在,视作罪孽也罢,自认无缘也罢,实属无趣得很。”
蔚凌一直在揉着猫妖,指尖触碰着温软毛皮,即便猫妖是如此温顺,那骇人的妖力已久令蔚凌在意。
短短数日竟然恢复到如此程度。
只怕由不得他继续拖延了。
“算了,管他是谁,我如果能让你活下来,你就得忘了他跟我走。”猫妖懒洋洋地再次开口。
蔚凌的手停了一下,又问:“去哪?”
“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蔚凌怔了怔,良久才化冰而笑。
“好啊,我答应你。”
他说得那么温柔,声音那么的近。
猫妖睁眼看他,又缓缓放松身子,安然休憩。
这天夜里,猫妖在蔚凌怀里睡得特别舒服,睡着睡着,他突然感受到一股恶寒,冻他打了一个哆嗦。
蔚凌推了他一把,低声道:“是封妖阵,你快躲好。”一切发生得太快,猫妖根本没有一丝一毫防备就被蔚凌整个拎起来丢到角落,他茫然睁大眼睛,看着蔚凌撑着桌子站起身,可是还没站稳,几声闷响打破寂静,箭矢从敞开的大门外射了进来,一根扎进地板上,一根染得血红刺穿了蔚凌的肩膀,小猫妖闻到一丝血腥,心里瞬间凉了一片,还未出声就又见冰冷的箭矢飞来,穿进蔚凌纤长胳膊,血溅上墙,绽开成红。m.xiumb.com
“夏洲,别出声,别过来。”
这还是蔚凌第一次呼唤这个他送给小猫妖的名字,若是妖认可,便有屈服于取名者的含义。无论多强大的妖都只能乖乖听话。
无奈之下,小猫妖一个起身跃到屋梁上,眼睛牢牢盯着下方,不知来者何人。
蔚凌受了伤,自然也无处可逃,偏偏他身负诅咒,法力丧失,一旦见血极大可能伤及性命,猫妖慌了神,却被蔚凌刚才那句话牢牢束缚,无法抗拒。
“没想到你竟然苟藏在这种地方,天羽仙尊,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门外跨进来很多人,个个凶神恶煞,走在最前面的人迎面就是一脚把蔚凌踢倒在地,毫不留情挥刀割向映破了蔚凌的脚腕,废他逃跑的余力。
但蔚凌一声不发,趴在地上,他已经无力反抗,却依旧不屑地抬起眼睛看向来者。
“仙尊?白凤凰?我看你就是花言巧语滥用邪术,企图谋害天子!今天我等定将替天行道,让你血债血偿,只是这滔天罪恶,怕是凌迟也无法平息那些被你所害的冤魂凄鬼。”
他们来者不善,眼睛瞪得血红,仿佛跟蔚凌之间结了血海深仇。
蔚凌吐了一口血,“说得好…若不是我身体已废,恐怕要起来……为你鼓掌了。”他声音沙哑,断断续续,但那露骨的轻蔑却丝毫未减。
“你…”
有人拔出剑,动怒了,但另一个人立马拉住他。
“别杀,皇上说必须活着带回去……!”
那人乍舌:“天下正道聚集于此,为的是把他就地诛灭,若是让他活着,岂非是纵容妖邪横行。”
另一个人蹲下来,一把抓住蔚凌的头发,抬起他的脸:“皇上当然喜欢他,自称高高在上的仙尊,却为权贵沦为以色侍君的脔宠,你们琉璃山就是这么教导人的?当初没将我收入门中,难不成是看我不和你的口味?”
另一人接着说:“现在看来,琉璃山说不定就是邪道老巢,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妖魔鬼怪,干了多少龌龊事!等杀了你,以你的法术与鲜血净身,我倒要看看琉璃山的结界还会不会拦我们——”话还没说完,那人便自己顿了下来,眼神渐渐疑惑,渐渐有些错愕:“不对,他身上的法力一丝一毫都不剩,怎么回事。”
众人相互对视,瞬间领悟了什么,愤怒目光齐齐看向蔚凌。
“死到临头还敢戏弄我们!”
其中一人恼羞成怒,按住蔚凌的头,毫不留情地一剑戳进他的胸口。
蔚凌痛得低吟了一声,腥甜涌入喉间,顺着嘴角滑落,他早已浑身发凉,视线也随之模糊,可对方故意在那窟窿里搅来搅去,不停发出大笑。
猫妖早就知道蔚凌活不久了,哪怕他身中诅咒,哪怕他重来不在意自己的死活,他想过蔚凌可能会慢慢死去,就像睡着那样,某天他便醒不过来了,或者他喝了很多酒,最后摔了一跤,直接就死了。
但蔚凌绝不该是被人所杀,他很强,就算他已经非常虚弱,也不会输给眼前的这些人。
猫妖从趴在屋梁上,不是他不下去,是他没办法下去,蔚凌用名字束缚了他,让他不能现身,不能动弹。
以赐名为约,他被蔚凌的法力束缚了。
“蔚凌,只要你叫我,我便会应你,杀了他们,吃了他们,只要你乐意,我都可以做。”
猫妖的那些话语只有蔚凌能听见,但久久没能得到回应。猫妖想不明白,明明蔚凌说过,自己叫他,他便会回应,但为什么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假装没听见。
猫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越来越急躁,他看着蔚凌被不当人的压在角落里折磨,他一直注视着那些人,利爪深深陷入屋梁,将木头抓碎。
他心如刀绞,却不知这痛从何而来。
他瞳孔已是血红,思绪顿作麻木。
终于,有人听到了猫的叫声。
他们齐齐对望,手里的动作才停了下来。
“有猫?”
“这寺庙靠近妖门,说不定是妖,这妖孽招来的妖!赶紧杀掉!”
那些人终究是乌合之众,胆小怕事,一听妖门二字立马乱作一团。
他们四处寻找猫妖的踪迹,神色慌张,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
法力正在消失。
对猫妖的束缚也突然消散些许。
“为什么不杀,你们不是最喜欢冤冤相报了吗。”
猫妖从屋梁上跳下来,落在地上,他睁着一双血红的妖魅瞳孔,看着蔚凌的方向。
“你想留在人间,便不得滥杀无辜,不然会像我一样,最后谁也容不下你。”
蔚凌依靠着赐名的微弱法力,将话语送到了猫妖的脑海中。
主人濒临死亡,猫妖即将重获自由。
猫妖周围渐渐笼上一层黑暗,越发澎湃。
蔚凌躺在地上,头发凌乱,血流不止,他唇已苍白,眼眸无力地对上了猫妖的目光。
明明他的生命即将消失,但眼里却始终闪耀着光泽。
“谁在滥杀,谁又是无辜,蔚凌,谁容不下你,你便也随他容不下自己?”
猫妖发出尖锐的叫声,他的身影和大雪落下的影子交融在一起,越来越大,越来越狰狞。
“在那里,快,抓住那只猫。”
“等等、那、那猫是——!”
有人拉弓,有人拔剑,纷纷对准了猫妖。
猫妖竖起浑身的毛,露出獠牙,他在等,只要蔚凌开口,他定能在瞬间将这些人撕成粉碎。
可是等了很久,等来的却是萦绕身侧的束缚彻底消失。
寺庙之外,杀戮正在持续。
蔚凌眼前昏黑,一如沉入静寂,他尚有最后一口气,于是他翻过身体,趴在地上,趁着没人留意,将指尖沾血,轻轻在地上画下一个图案。
狂风翻腾,猫妖的身体宛如黑色烟尘散开,他的背脊顶破立柱,将门框压碎,在冰天雪地中发出凄凉的嘶吼。
“是梼杌!怎么会是梼杌——!快逃!快逃!!!”
那些人大喊着凶兽的名字,一哄而散,但很快他们便被撕成粉碎,血肉模糊溅了一地。
沧溟寺下了一阵夜的雪,积雪堆到了主殿台阶,却盖不住满地鲜红。
蔚凌慢慢将那图案合并,低声念着咒语。
地上的血缓缓开始汇聚,流淌,竟然转而变成了刻进地面的法阵。
大雪,黑夜,死亡,绝望,梼杌的每一次动静都引得地震山摇,满目血光之灾,那是血肉被撕裂的声音,或是辱骂,痛苦,尖锐到刺耳的惨叫。
可这些声音,蔚凌渐渐不再听见,他想要画完了法阵中最后一笔,但手指颤抖,使不出余力。
他咬牙,在心里默念着。
快。
快——
那只恶妖,就快要觉醒了……
听觉像是已然丧失,只剩毫无规律、嗡嗡作响的吵杂,他呆呆看着不听使唤的手,只剩最后一笔,那个法阵就能完成,但他却动不了…分毫也动不了…
这时。有人朝他走来。
有雾霭一般浓黑的烟尘,从地面冉冉升起。
他赤脚着脚,步伐轻盈,蔚凌看不见来者,也听不见声音,他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将他无力的手腕捉住。
那么冰冷,那么温柔。
正如这些年间一直陪伴着他,永无止尽的大雪。
你来了。
他想问,思绪却逐渐模糊。
你终究还是来了。
“用尽办法把我困住,现在又想抛下我一死了之。”
那人黑发垂下,盘绕在身侧的烟雾笼罩他肌肉精致的身廓,他渐渐掩去了眸间血红,化作平常人一般的淡泊:“你可想得真好。”
他低声言语,将蔚凌留给他的“忘川”剑放在一旁。
剑上的魔石正像融化了一般,一滴又一滴渗着血。
他轻轻挑起蔚凌的发,指尖抚上他毫无生气的脸颊。
“那我便随了你的心意,就算你逃到地狱,我也会把你捉回来。”
手指顺着那清秀轮廓往下,最后慢慢移到地上,触碰那冰冷的血液,只是红光闪烁,强大的妖力嫌弃炙热气流,未画完的法阵被刹那破碎,顷刻间就像点燃了无声的火光,如蛛网一般绽开。
整座寺庙,整座山,都被那鲜艳的红淹没。
这一夜死了上百人,那殷红将山血浸透,融作一条小溪延绵流淌。
“妖门之祸”,便是梼杌对人间将下灾厄。
这之间的说法有很多种,一说是因为妖门封印被迫,梼杌才会流离人间,一说是有人刻意召之,梼杌如约而至,也有说那沧溟寺上百的未寒亡骨,乃妖魔之佳肴,妖门已是形同虚设,从此人间再无安宁。
而关于天羽仙尊蔚凌的事,却在后来的传闻中仅仅以下落不明,被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掩盖了下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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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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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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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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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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