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鸢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直到五年前的某次家宴,岳尔珍如平时那样,知道顾鸢喜欢吃甜食,便送了他一盒点心。
顾鸢也如平时那样,离开后没多久,就把那盒精致的点心丢给了街角没人要的流浪狗。
他嫌脏。
岳尔珍的东西,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流浪狗吃下点心后很快就浑身抽搐,口吐黑血躺在地上,死了。
顾鸢蹲在那里看了许久,想象着那只躺在角落里惨死的东西是自己,最后岳尔珍会用什么借口来敷衍宫里的人?还是说,其他人也如岳尔珍一样,想要他的命?
他做过一些噩梦,梦中的人都是面目狰狞的想要杀他,这些人他见过,自己母亲死的时候,被人割了脑袋,断掉的脖子咕噜噜地冒着鲜血,杀人者和梦里的影子一摸一样。
善人在欢呼。
拽着母亲乌黑的发,把那颗流泪满面的头颅拎在手里摇摇晃晃。
妖怪都该死。
“妖怪生的小杂种,披了皇族的皮囊苟活于世。”火海之中,许公公的声音透着些许嘲讽。
该死。
这可怎么办,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曾无数次告诫他,活在人间,就要懂得取悦被人,懂得退让,懂得宽恕,懂得容忍,懂得承受。
顾鸢自认为,母亲说过的话,他都做到了。他怕死,所以他自作主张向梼杌伸出援手,自作主张去了锦川,自作主张对岳尔珍的要求百依百顺。只要他还有用,他就可以活——这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坚信的原则。xǐυmь.℃òm
可那些人还是想要他死。
这可怎么办?
难道要像母亲一样,死到临头还在讨好那些可怖的善人?
熊熊大火包围着百花楼燃烧,把笼罩煜都的夜幕撕得粉碎。
顾鸢大汗淋淋,不是被这滚烫的火焰给熏的,而是他自己折腾的,他是多机灵的人,区区火灾怎么困得住他?刚才冲进来不少人,穿着黑衣服,盖着黑面罩,他分不清谁是谁,在他眼里这些人都是恶鬼。
这群人早就潜伏在了屋子里,铁了心要把他杀死,兴许顾鸢真该把那碍眼的面罩一个一个揭下来,看看被遮挡的掩面有没有他熟悉的面孔。可是他懒——他懒得动手,他嫌脏,就像岳尔珍送给他的那些点心一样,无论是谁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今夜过后,无情的火海会掩盖一切。
“你可知,沾染妖邪大多没有好下场。”
许公公踩着血水往前走。
那些血泊结了冰,薄薄的一层笼在上面。这可真奇怪,明明大火烧得滚烫,这些被反杀的此刻却满身覆霜,死不瞑目。
“公公教诲,谨记于心。”顾鸢往后退,他身上没沾血,很干净,表情看着有些慌张,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许公公又问:“所以,敢问王爷到底何方妖孽,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死所有人。”
“妖孽不敢当,公公不如听晚辈一句劝,年纪大了,还是好好养老得好。”顾鸢被浓烟呛得咳嗽,头昏脑涨,再抬头,却见许公公的表情更显骇人,顾鸢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苦笑再一次挂上嘴角:“我可没杀人,他们无非是运气没我好罢。”
许公公瞪着他,根本不信他的胡话。
顾鸢拿扇子掩住嘴,眼睛被烟熏得眼泪直流:“你看。”
话音刚落,只听到“啪嗒”一声,头顶的屋梁轰然坠落,瞬间没过了许公公的身影。
“公公的运气也不怎么好啊。”
顾鸢说话声音很轻,透着一股抓不住摸不着的迷糊。
碎裂的木条刺破了许公公的喉咙,血流一地,恐惧渗透他的双眼,他到最后也没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那只手颤抖着张开,朝着顾鸢的方向,他嘴唇在发抖,无声地呼唤:“妖——怪——”
当夏洲带着蔚凌撞破木窗而来,翻腾的黑炎一瞬间把四周笼罩,地上的薄冰迅速退去,血液映着火光,泛起甘甜的腥香,天顶不断坍塌,把满地尸体掩埋,许公公惨死的模样近在眼前,蔚凌来不及看清,就被顾鸢的哀声打断。
“小凌啊啊啊!”顾鸢吓得腿脚发抖,一阵踉跄,摔到地上,他说话太急,被呛得咳嗽,两只眼睛也不知道是被熏红了还是哭红了,看着十分狼狈。
“夏洲,带上王爷我们赶紧走。”蔚凌对夏洲道。
夏洲没立刻回应,他的目光幽冷扫过周围,看着那些僵硬的尸体在火焰的蒸烤下慢慢软化碎落。
片刻后,他看向火海的另一边,佝偻的身影静候在那里,好似目光对上,又好似回眸一掠,那个身影很快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曾经浮华艳美的百花楼只剩下黑糊糊的废墟。好在百花楼四面环河,火势没有蔓延开,伤亡也不算太多。
火灾的原因涉及妖阵,事出后就被太历院接管了,但后来得到的答复,却是人为纵火,理由是废墟里残存的焦尸中可能混有东境人。
东境邪徒要报复昭阳的传闻再一次闹得沸沸扬扬,整个城里更是人心惶惶,甚至不少煜都人自发去了祭天神坛,祈求神明保佑昭阳渡此大劫。
酉王顾鸢当时身处百花楼之中的消息虽然被掩埋了下来,但最终没逃脱太历院的眼睛,怪只怪他和夏洲在百花楼前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驻守法侍的关注,现在想打哈哈也打不出声,没办法,顾鸢只好装作自己受了惊吓,谁来都不见,之后几天都在酉王府里老老实实呆着,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太子顾煊承亲自来看望他,他总算换了身能见人的衣服,梳好头发,脸上重新容光焕发,笑嘻嘻地去迎接他亲爱的哥哥了。
相比之下,顾煊承就没那么多时间打理了,他披着大氅,头发被风吹散,他是途中临时改道直接赶来的,背后还跟了一大堆侍卫。顾鸢不留情面,除了顾煊承谁也不让进,侍卫们没办法,只能齐愣愣地都站在门外。
其实,顾煊承突然赶来,顾鸢也没做准备,他从蔚凌住的地方叫来一个侍女伺候,准备了水果和茶,在庭院里找了个地方坐下闲聊。
为了缓解气氛,顾鸢把自己心爱的月琴搬出来,说最近闷得无聊,新写了一首曲子,蔚凌和夏洲都不愿意听,正好顾煊承来了,就拉着顾煊承听。不过,一曲弹毕,尽兴的只有顾鸢,顾煊承面色为难,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却像突然有了难言之隐。
“你跟我就别在乎那么多了,有话直说吧,咱俩也算知根知底,天大的事儿只要你开口,我都一视同仁,听你的。”顾鸢把琴抱在怀里,一张脸天真无邪,纯情可爱。
事发那天,顾煊承从西亭山去了城外的佛家寺庙听禅,直到昨天才刚刚回来,一进城,他就听说了百花楼的大火,随即马不停蹄赶来酉王府,饿着肚子没吃饭,更是没喝一口水。
这件事是岳尔珍安排顾鸢去做的,虽然顾煊承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有些东西还是心照不宣,不必挑明。他来了酉王府,逮着顾鸢的伤势关心了许久,一是作为兄长,他真的很担心顾鸢的伤势。二是他知道这件事顾鸢心中一定会有想法,他想解释,却无从开口。
也许是被顾鸢真挚的目光感染,顾煊承最终下定决心,直话直说:“百花楼的事我才听说,母后的做法过于草率,但…她的意思我希望你能理解。”
“没事没事。”顾鸢晃着自己的胳膊:“哥,你知道我一向运气好,死不了。”
“哎…你真出了什么事,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顾煊承说这句话时,眼里稍微暗淡,顾鸢抬着眼睑睨着他,没把话题点破。
“你可是不是一般人,有你在,我什么事也不会出。”
最终,顾鸢给两个人都找了台阶下,不等顾煊承反应,就立刻起身来亲自给顾煊承倒茶。
顾煊承沉默片刻,道:“你实话和我说吧,那场火到底怎么回事。”
“百花楼该烧。”顾鸢稍作收敛,正色道:“有妖怪,有东境人,又被太历院盯上,已经成了弃子。”
顾煊承好像对顾鸢的反应有些惊讶,他看向顾鸢,正欲说话,顾鸢却把茶壶一放,在静寂的庭院里磕出一身脆响:“这场棋,布局了多少年,死了多少人,谁不是一条命,代价不能白给。”
顾鸢的声音听着陌生,多少年来从未见他如此认真,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顾煊承觉得有些灼眼,仓促地拿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你不一样。”片刻后,他淡然道:“这话不该挂在嘴上说,但是从小到大,只有你与我是真真正正骨肉亲情。”
顾鸢愣了愣,一时有些哑言。
顾煊承盯着他,问:“难道我说错了?”
“没有,怎么会说错!咱俩爹都一样,当然是骨肉亲情。”顾鸢情绪变化快,刚才该较真,这会儿又笑起来赶紧把茶倒上。
顾煊承挡着顾鸢的手,把茶壶按回桌上。顾鸢是皇子,是酉王,是自己的骨肉兄弟,可是每当这样的场合,他总是主动给别人添茶倒酒,动作熟练又利落,一滴水都溅不出来。
顾鸢从来不当回事,顾煊承却是过意不去。
“再说,我活得好好的,有你师尊在,我没那么容易死。”顾鸢想了一下,又道:“相比起来,许公公就没那么好运了。”
顾煊承怔了怔:“许公公?”
他对百花楼那日情况并不了解,许公公也在其中更是初次耳闻。
“啊,那日他随我同行。”顾鸢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为了救我,屋梁塌下来砸在他头上。”
为了形象生动地阐述自己描绘的场景,顾鸢伸手对着自己喉咙指了指:“这儿还被木条给戳穿了。”
顾煊承脸上挂不住惊愕,过了好一会儿才心中存疑地问道:“…他,随你去?可有说明目的?”
顾鸢摆摆手:“哪儿有那么多目的,他跟着我,我就当他是保护我吧,我平时不爱带侍卫,母后要操这个心,也是我为好。”
顾煊承“啪”一声拍在桌上:“…既然是母后派来,你该知道她的目的。”
顾鸢觉得顾煊承今天有些急,声音也比平时大,可是大风大雨,到了他顾鸢面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我又不干坏事,监不监视…其实也没关系。”
说完这句话,顾鸢的表情看起来怪委屈了,顾煊承也不说话了,取出自己的钢扇,握在手里。
“师尊和那只妖怪在你府上,你是把自己往风口浪尖推。”他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要不,我和师尊谈谈…重新给他们找个落脚的……”
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一个黑影从亭子顶上倒挂下来,长长的马尾随风摇晃,活把顾煊承吓了一跳。
夏洲在上面睡觉,从刚才起这两个人就喋喋不休把肉麻的话说了一套又一套,忍无可忍。
“梼杌!?”顾煊承站了起来,眼中怨意升起。
“谈什么谈,无话可谈。”夏洲冷笑:“太子殿下请回吧,我都快听吐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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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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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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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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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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