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有些模糊,靠在尸体堆之上,嗓音有些沙哑:“如果再有一百铁骑,你是不是就杀不动了。”
灰袍俨然已经变为了红袍,意穗姑且还好,只有些许磨损,而留在赵患腹部的苍声则剑身满是裂纹,女子灰袍破烂,拄着飞剑意穗,堪堪站于地面。
她的右脸旁,一道极深极长的伤痕险些伤到眼睛,她使劲擦了擦眼睛,将流到眼睛里的血擦掉,那黑白颠倒的水灵眸子此刻也是染满猩红。
江辞张嘴,将血水吐在手心,甩掉后随意在灰袍上擦拭,点了点头:“再多三十铁骑,我就死在这里了。”
赵患点了点头。
江辞又开口道:“为什么这么恨我?”
他吭哧笑出声来,又是吸了一口冷气,手捧着流出来的肠子:“江祭酒大人是忘记了两年前的折剑之仇?”
江辞:“我有窥天眼,没必要和我撒谎,我自己能看的。”
“如果只是折剑之仇,你不会不让那群家伙们来出手杀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只雇佣了血衣道士辄林以确保三百骑杀不死我后再出手吧?”
“你想用自己培养出来的力量杀死我。”
赵患没有否认,只是苦笑道:“……窥天眼,窥天人。”
江辞抬起头,即便破了相,面容也是娇俏艳丽得惊心动魄,甚至因为那猩红血渍沾染上了独特的魅力,她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色,低声说道:“三百骑啊。”
赵患也是艰难撑起身子,睁大眼睛,像是想要看清眼前景色。
这个小小的举动几乎耗尽了他的全部气力,让他眼前愈发模糊。
是啊,三百骑鱼鳞铁骑,今天全死在这里了。
自己为什么会对江辞那么深恶痛绝?其实归根结底,他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十六岁那年的雪太冷了,直到今天,都还让他骨子里冷到发颤。
大雪如鹅毛。
因为家里母亲久病多年一直瘫痪在床,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消瘦少年穿上了家里最好的衣服,站在长如蚁群的队伍里,在没过小腿肚的大雪里冻得瑟瑟发抖,想要进入到鱼鳞军之中。其实说是最好的衣服,也不尽然,他和妹妹一直以来都是穿着亲戚家的旧衣服长大的,所谓最好的衣服也只不过是没有补丁,还算得上是半新的衣裳。
他站在长长的队伍里,没有像其他少年青年一样紧张激动,他只是看了眼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低下头,想象着自己的未来。
锦王朝的对鱼鳞军的待遇一向很好,首先鱼鳞军和其他军队不同,他们只招收能走修行路的年轻人,并且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京城里,这代表着他不会成为没用的炮灰,毫无意义地死掉。其次,如果他能立功,那么他们家的窘境将会彻底翻天覆地地改变,如果他不幸死在了战场,他们家也能领取一笔相当不错的抚恤金——这笔钱也许能够让妹妹嫁一户不错的人家。
他最怕的,还是别人看不上他,他因为从小吃不饱穿不暖,虽然不能算是如何瘦弱,但也决算不上是强壮,他对照着前面的人的身材和自己相比,每当有和他差不多的少年被筛选掉时,他便会心中一凉,这一等,就是等了接近一下午。等轮到他时,少年心中原先的底气已经被风雪吹得全无,只是向前迈步,因为太久埋在雪里,他的腿差点没了知觉,险些摔倒在雪堆里。
他挺直站好,单薄的衣领灌进冰冷的凉风,他大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为首的男人看了他一眼:“你叫赵患?”
“回,回禀大人,我叫赵患!”
后面的人使劲戳了他一下,提醒他,少年没回应,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回答是很失礼的,换做脾气不好的,把他在这里砍了都算是好的。但是男人只是片刻失神,随后轻微点了点头,接下来少年听到了他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话。ωωω.χΙυΜЬ.Cǒm
“名字不错,去左边登记,归属鱼鳞骑军三阵副营。”
他被鱼鳞军的人看中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鱼鳞军,是鱼鳞骑军副营,这代表着他如果能通过训练,真正成为鱼鳞骑军后,以后至少是四品官——这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几乎是从未想象过的天降大礼。
他的母亲有救了,他的妹妹能嫁到一户好人家,他彻底翻身了,以前那些欺辱他母亲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他发自内心地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感到感激,在那个男人的眼中,他感觉到了从未感受过的一种温暖,那其中有他在其他大官人眼中从未见过的欣赏与一些他看不清楚的情绪。
男人姓林,叫林户安,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他发誓以后一定会报答这份知遇之恩。
他跑在风雪中,那破烂的草鞋掉了一只他也没发觉,他的脚已经冻得没知觉了,但是心中却像是燃烧起来了一般,让他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他一路跑回了家,即便在深雪中摔了几个跟头也毫不在意,他丝毫察觉不到寒冷,只感觉到了曙光,直到跑到那个破旧的屋子前时,他才听见了屋子里的哭声。
这让他整个人都凉了下来。
他的母亲,在他回来之前就病死了。
他的妹妹哭的很伤心,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身上的新衣服和两个已经凉透了的馒头放在了母亲的床上,他挨家挨户地问,最后找到了那个府邸,跪在了门口雪堆里,没有敲门,只是跪着。
他希望能提前领月俸,好安葬他的母亲。
他当然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这是没有道理的,男人已经帮过他一次了,他这样做就像是那种占了便宜还想继续占的人……他最讨厌的那种人。
仆人赶他走,他就跪在了更远处,远到只能看见遥遥一个大门,身旁灯光闪烁,皆是团聚的欢声笑语,马车经过,有身着锦衣玉带的少年伸头,对这个满身积雪,衣衫破烂的同龄人颇为好奇。
那小少爷猜测这位少年估计也是犯了啥错,被家里人赶出来挨打了,他之前偷父亲的酒喝就是这样,被丢到门外跪着,想到这里,他便伸出脑袋笑着大喊:“好汉加油!”
随后他便被母亲揪了回去,关上窗帘,一阵子鬼哭狼嚎,伴随着母亲看似生气实则关心的埋怨,马车叮叮当当开走了,只剩下风雪还在呼啸。
少年面前的深厚积雪融化了,他将自己的脸埋入了雪堆之中,单薄肩膀微微颤抖。
他曾经是那种,母亲去挨家挨户借钱,他都觉得丢脸,宁愿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宁愿受冻挨饿也不愿意去借钱的性子,而现在他跪在风雪里,周围人来来往往,眼神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一片周围都是这种大户人家,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有一好心少年甚至以为他是乞丐,丢他一串铜板,让他快买点东西回家吧,大雪这么大,别被冻死了,不差这点钱,明天再出来要饭也行……
少年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他觉得自己也许没机会了,这是婉拒,如果真的惹到林大人烦怒了,别说参军,他和他妹妹都会死。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一个念头:
如果没有妹妹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去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真的过了一夜,也许他没跪多久就昏过去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鱼鳞骑军的帐篷里,旁边的少年告诉他,他昏迷了两天,是林大人亲自送他来的。
他的母亲已经被安葬了,他的妹妹也进到了一户纺织场,有了一个不错的待遇。少年脑袋里昏昏沉沉,他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
他感觉自己好像哭不出来了。
少年拼命训练,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瘦弱的家伙会这么拼命,他很快就通过了训练与考核,他变得强壮,修行一日千里,有人羡慕他,嫉妒他的天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枪与剑。
再一次见到男人时,少年已经不是少年了,应该称之为青年,他已经是鱼鳞骑军之首,鱼鳞士候选人,年纪轻轻便是八境武夫,前途无限。男人已经老了,老到即便他再如何有气势威严,他的背也佝偻了下来,发鬓也染上了霜白,他一生都只是个二品官,碌碌无为,只有清廉给他带来了些许好名声。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面对皇帝也不用跪下的青年,慎重其事地跪下,身上甲胄声音清脆,对着这个没人在乎的二品官用力磕头。
青年成为了鱼鳞士后,又过了几年年,他的师父,赵旭,告诉他了一个他从来没想到,也不敢想的事情。
“你和那个叫林户安的……关系不错?”
“知遇之恩,涌泉相报。”
赵旭嗤笑道:“知遇个屁,你是他的私生子!”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剑,让赵患脸色苍白:“我说你这家伙当时半点修为没有,怎么被选进来的,林户安表面装得那么高风亮节两袖清风,儿子居然是那野鸡的私生女,传出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的脸色苍白,如同遭受雷击。
林户安是他的父亲,他的亲生父亲。
是抛弃了他们一家,让母亲恨了一辈子,哪怕病死前也没见到的那个男人。
是他在小的时候,半夜里被饿醒时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的那个混账。
是他的名字,患,也是户安的谐音。
难怪母亲在他小的时候,还没生病时,对他的态度古怪多变,有时动辄对他大肆打骂,有时又在他面前脆弱无比,落泪啼哭。一切都被他想明白了。
赵旭的声音截然而止。
“是谁告诉你的?”
赵旭有些挂不住脸,他不愿承认自己会被自己徒弟的杀气吓到,立刻呵斥道:“是江祭酒大人告诉我的,林户安已经死在她手上了,你……”
他的话音刚落,头颅便是滚落到地。
这个曾经的鱼首之人没有佩剑,直到死前他也没想到青年真的敢拔剑杀他。
青年持剑,破门而出。
江辞:“那封书信,是林户安口述与我,让我写下转交信给你的,他自知自己站错了队难逃一死,所以才托我给你留遗言。我并没有告诉赵旭,应该是他不信任你,你的书信都会被他截收,所以才没收到那封信。”
片刻后,她低声开口道:“……我一直以为你真的是为了当鱼首,才和赵旭决裂的。”
她为了计划,下白云端后为了防止别人知道她是顾阶亲传,她一次也没有使用过自己的窥天眼。
她蹲了下来,两指撑开赵患有些上翻的瞳孔,将那封书信送入了这个青年的心湖。
赵患停顿片刻,他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他已经没力气开口说话了。
那场鹅毛大雪时隔几十年,终于淹没了这个少年。
自此,锦王朝朝廷之内,最后一位反对新王之人,死亡。
江辞摇摇晃晃,走到了那孤零零,紧闭双眼站在那里俏脸苍白的锦衣少女,拍了拍她的脸,锦久睁开眼睛,哭得几乎接不上来气,一头栽入了江辞的怀里。
江辞佯装冷笑道:“别觉得自己哭起来好看就这样哭啊,同一招数用过了就没用了。”
刚说完这句不正经的话,她的身形终于支撑不住,向前倒去,锦久死死抱住这身染血灰袍,那纤细曲线沾染了她一手的温热鲜红液体。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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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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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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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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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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