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以后,几乎每一顿饭,都是和程游一起吃的。或者说,每一顿都是在程游的监视下吃的。
“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就要得厌食症啦,”沈青用筷子尖儿用力敲击两下瓷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不是有过这个经验了吗?”程游收回目光,轻描淡写道。
“哦,你知道了,”沈青不知怎么,有点心虚,“不过我是先暴食,再厌食。”
掩饰心虚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坦然。
“沈青,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是啊,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亏她自己还劝秦久,过去的就不要回头了。
原来,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所有的佯装都是小孩子在大人面前玩的小把戏。
“你放心,我保证,我以后会好好吃饭,”沈青举起自己的左手,以示坚定。
“嗯,所以以后多跟我吃,”程游开始动筷,捡沈青实在撑不下的菜吃,“还有,好好睡觉。”
“是,我的亲人。”
袁启杰说,程游说他是她的亲人。
亲人,再也没有比这更温暖的关系了。
如果他们再追问沈青:“你和程游到底是什么关系?”
“亲人。”
终于,她再也不用烦恼这个问题了。
紧张的期中考试过后,寒假很快来临。j市和a市寒冷的温度值相较不多,只不过前者潮湿,后者干燥。www.xiumb.com
出了火车站的人潮,空气立即松缓了许多。
“袁大哥说大概十分钟后会到,”秦久把手机放进兜里,“我们去对街,那边好停车。”
火车站周边的街道向来人多车多,秦久把所有行李用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腾出来,伸在沈青的肩膀后面一点,但没有挨上去。
没有红绿灯,过马路时不时停下来让车,沈青的肩膀好几次无意与秦久的手轻轻碰撞。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那时拒绝她,现在又靠近她。
袁启杰开着车,十分钟后准时到。
“路上还顺利吧?”袁启杰透过后视镜,快速扫了一眼坐在后面的两人。
“顺利,就是人太多了,”秦久答道。
“早知道我买机票的时候就帮你们俩一起买了,寒假学生回来多,机票不太容易买到,”袁启杰熟练地打一个左转弯方向盘,“你们回去的票买了吗?没买的话我帮你们买机票。”
“多谢袁大哥,”秦久客气答道,“还没买,因为还没确定回学校的时间,等确定了我们自己买就好,你工作忙,不好麻烦你。”
“可千万别和我客气,你高中帮我爸看的那几支股票,涨了多少倍想必你心里是有数的,”袁启杰咂舌,那可是好几十万的差价收益,秦久这小子准是个天才,“你们每次来回的机票啊,就该全给我爸包喽。”
沈青微微诧异,这个学渣居然看得懂股票?他可是连最基本的函数曲线图都看不懂。
当她听到他考到和自己一个学校时,她还不敢相信。哪知报道的时候,还是学校的王牌专业,录取分数在全国近几年都是位列前三的计算机专业。
那时,她并没有多想,因为母亲得病的消息分了她的心神和逻辑。
现在又得知他高中就精通股票运作的事情后,她默默领悟出一个道理:无论你和一个人生活多少年,一定不要笃定说,你认识这个人,因为这些相处的岁月,恰恰是蒙蔽你双眼的黑布。
尽管沈母盛情邀请,袁启杰依然没有留下来吃饭,他说要加夜班,沈母只好作罢。
一桌子的家常盛宴,大冬天都能够飘着香味。
“小久啊,你瘦了,多吃点,”沈母夹了一个鸡腿放在秦久的碗里,又夹了另外一只放在沈青碗里,说:“你也是,多吃点。”
沈母虽然不知道沈青病了一场,但作为一个母亲,竟连自己女儿瘦了十斤都看不出。
沈青食不知味,停下筷子,回复程游的短信:到家了,放心吧。
发送成功后,想了想,又加送一条;正在好好吃饭。
很快,程游回复她:好好吃饭还发短信?
沈青笑了笑,收起手机,没有再回复。
“吃饭就好好吃饭,”沈母用筷子敲打碗沿,说,“别和其它年轻人一样,总低头玩手机,你看小久,吃饭的时候就该只吃饭。”
沈青的身体不由僵直,嘴边的笑还来不及褪去,僵硬地残留着。她压抑住想要顶嘴的冲动,机械地夹菜,吃饭。
这一次,秦久没有出来当和事老,他沉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晚饭后,沈青和秦久收拾碗筷,沈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收拾得差不多时,秦久低声问沈青:“青青,什么时候和沈妈妈说?”
“现在吧,”沈青擦干手里最后一个碗。
苦涩蔓延整个胸腔,秦久迟疑了一下,最终应答着:“好,听你的。”
秦久拉着沈青的手,这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刚清洗完厨房,两人的手都有点湿,在寒冷的空气里,更加冰冷。
他们站在沈母面前,秦久说:“沈妈妈,青青和我在一起了。”
“什么意思?”沈母放下手中的遥控器,审视着他们。
“你知道什么意思,”沈青忽的扯开嘴,笑。
“嗯,”沈母又拿起遥控器,对着电视机换台,“那很好。”
凌晨4点18,沈青醒来。或者说,睁眼。
她来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四袋方便面,一袋500克的咸吐司。
也只有这些了。她回到房间,反锁门。
方便面没有泡,捏碎,直接下肚,干脆地口感刺激着乏味的口舌,口腔的嚼动声充斥耳膜。唯一可惜的是,没有牛奶,不然咸吐司就不会那么咸了。
吃完后,5点07。沈青闭眼,一道冷流划过微微发颤的嘴角。
7点,程游打来电话。
“我有没有吵醒你?”程游喝了一口水,喉咙里的滚动声传进手机。
“我……”沈青张口时,嗓子眼似猛地被撕裂般痛,她顿了顿,移开手机,试着发声,可扁桃体的位置剧痛难耐,就算说话,也没有正常的声音。
她关掉手机,发过去一条短信:在忙,晚点联系你。
这个时辰,秦久应该在陪沈母去菜市场买菜。空荡荡的房子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薄毛衣外面套一件羽绒服,初高中穿的羽绒服现在竟感觉大了许多。
寒风呼呼,轻易钻进她衣服里。她不禁裹紧了衣服,加快去医院的步伐。
袁伯伯看见沈青,露出慈祥的笑容。记忆里,除了父亲对自己露出这样温暖的面容外,只有袁伯伯了吧。
“你这孩子也真是,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呢,”袁伯伯笑着说。
沈青笑着摇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袁伯伯从医大半辈子,一下便明白过来。他叹口气,带沈青去作检查。
这不是第一次了,高中那会儿,沈青就得了暴食症,被父亲发现后,带她找到老朋友袁伯伯,袁伯伯诊断是精神问题。袁伯伯正好是精神科的权威,便一直在对她进行治疗。高考完的暑假,或许落下了包袱,沈青没有再感到强烈的食欲,再加上袁伯伯一直在对她进行心理疏导,所以她以为自己恢复正常了。
作完检查,两人又回到办公室。
袁伯伯说:“傻丫头,现在我问你问题,你只需要摇头或者点头,行吗?”
沈青点头。
“你昨晚是不是又乱吃东西了?”
点头。
“是因为妈妈?”
顿了顿,轻轻点头。
“还是不想告诉妈妈你这个事情吗?”
沉沉地点一下头。
袁伯伯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说:“孩子,你这样只会越来越严重,当初老沈也选择不告诉你母亲时,我就不怎么认同,你这是心病,心上的病啊,再名贵的药材也只是一堆潮湿的木柴。”
沈青低眉。
“你以前还会催吐,知道自己的身体容不下太多东西,现在呢,已经是仍由那些食物在体内消解,你吃得又那么杂乱……”
以前会催吐,是因为父亲总能发现家里少了什么食物,也总能发现她零花钱的去向。父亲会轻言哄她,让她吐出那些垃圾,吐出后,帮她清洁恶心的呕吐现场,拿干净的凉毛巾温柔地擦她脸,缓解因催呕而发红发热的症状,最后递上一杯蜂蜜水和一些适当的水果。
“启杰也跟我说了你在学校那边住院的情况,肠胃糜烂,已经接近百分之八十的消化道面积瘫痪,唉……小青,”袁伯伯把纸笔放在沈青面前,“能写给我你在学校那边暴食的原因吗?”
沈青颔首,提笔:秦久。但,我可以确定,以后不会再因为他了。
纸上的字迹,娟秀而硬朗,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从提笔的动作,划笔时的气息,到落笔的笔锋,他看得出来,这个孩子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老沈啊,你到底藏了什么故事?如果你还在世,呵,我真想知道,你是要继续一意孤行地护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还是选择解脱无辜可怜的亲闺女?
检查报告很快出来,病历上又多了一项暴食症的并发症:咽喉道受损。袁伯伯只开了些护嗓子和护胃的药给沈青,没有多余的叮嘱。
既然她肯自发地来医院,说明她还有救,也知道自救。
沈清走后,袁伯伯让袁启杰把秦久带了过来。
“老沈在世时,总和我说,疼你就是疼小青,因为他觉得你爱小青,他说你会替他守护小青一辈子子,”袁伯伯沏了一杯凉茶放他面前,“是吗?”
“……是。”
“放弃吧,”袁伯伯小酌一口,茶杯上冒着几缕白烟。
秦久的眸色微微闪过异动,他望向对面的老者,老者只是低眉摆弄茶杯。
回去的路上,秦久的大脑不停回响着袁伯伯的话:“秦久,你给不了小青幸福。”
早就知道,他给不了。从他来到她家的那一秒开始,结局就注定了。只是,他应该早一点知道的。如果他给不了的幸福,那还有谁能够给?
那天,那个总是沉着淡然的人守在青青病床边的画面,深深地映在他脑海里。程游吗?他可以吗?
“爸,这样会不会对秦久太残忍了一点?”
残忍吗?他深深记得那一年冬天,他去老沈家拜年,看见六岁还未满的小姑娘蜷缩在门外的墙角,细细抽泣,被冻得青紫的脸蛋上,鼻涕与泪水几乎快成冰渣子了,他走过去问她:“怎么不进屋?爸爸和妈妈呢?”
“爸爸一大早就出去了,”小沈青没有抬头望他,盯着地上的泥雪,“妈妈在屋里。”
他想抱她进去,却被她躲开,双眸红肿:“伯伯,我不小心把秦久的手烫伤了,妈妈很生气,罚我在外面,可是我好冷,可以请你进去帮我说说好话吗?”
他进去后,嘘唏不已,秦久根本没有被烫伤,顶多是烫红了,连一个肿块都没有,只不过被吓坏了,一直在哭,沈母一脸心疼,又是哄又是抱。
他咽不下这口气,准备把小沈青直接带走,转出门,小沈青半边小脸已经陷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昏迷了过去。
而在小沈青住院修养的那一段时间,那位狠心的母亲从未来过医院一次。
“老伙计,你跟我说实话,沈青是她亲生的吗?”他看着蹲在走廊上抽烟的老沈,不禁问他。
老沈一言不吭,只点了一下头。埋在长烟子后面的瞳孔里,灰茫一片,尽是难以言说的辛酸和苦闷。
以前那个世道的冬天可比现在的寒冷多了……
袁伯伯察觉眼角微微发湿,便收回思绪,定了定神,道:“没办法,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小青说句话,至于秦久那小子,从小被宠到大,该栽个跟头。”
这些事,袁启杰自不会知道,他幽怨地嘀咕:“亏那小子帮你赚了几十万,你还这……”
话音没落完,一支笔“咻”地砸过来,正中袁启杰的大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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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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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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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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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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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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