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课程安排得很松,除了会计兼职,沈青把空闲时间匀出,经常独自去东边最远的一片海域,也就是二十九路公车的最后一站,还要通往一个密林子才看得见的地方。
很隐蔽,和他一样。
这片海域海色沉郁,如一滩未饱和的墨汁,久放无波澜;海生物稀少,几乎找不到什么鲜活的迹象;砂砾粗硬,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起伏和尖刺;海岸堆积着大块岩石,岩石棱角分明,眼睛毒辣的,还可以辨别出,岩石与一旁荒山的轮廓有所契合。
基本没有开发价值,也因此人迹罕见,鲜为人知。
一切都显得它与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格格不入,就像是一个隐于市的聋哑人。
沈青能够得知这片无名海域的存在,是因为他。
程游。
两人得缘于一个音乐论坛上。
那时,沈青把舒伯特降e大调第二号钢琴曲的解读放在上面,不久,出现了一条罕见的评论:“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告诉你一片海,适合这首曲子的海。”
她认识评论的id----游牧人,而且混迹这个音乐论坛的人,几乎都认识这个id。因为他发布的音乐分享与评论,堪称精妙,发人深省。
甚至一众网友表示,被游牧人提名过的歌曲,才配称音乐。
因为他的评论,沈青的帖子爆了…
“这是一条鱿鱼被小青蛇吃了的故事吗?咱们论坛终于也要有八卦了。”
“我估计游大为小青蛇承包了一片海,起码比鱼塘高一个档次。”
“心碎,退出。”
“所以说,你们的游大并不是清新文艺范,其实是一根老油条。”
“少一点套路,多一点前途。”
……
评论一直在被刷,最后沈青不得已私信游牧人:“(笑脸)游牧人,可以请你删除评论吗?”
打了又删,删了又加,反复几次,沈青舔了舔唇,还是加了最后一句:还有,我愿意。
不消一秒,消息发送成功。
之后,这一条私信就像一枚掉进水面的枯叶,只在起初微微荡开几圈细波。
很久没有得到回应。其实也正常,游牧人本就从不跟网友互动。沈青分析,他这次忽然评论,不是账号被盗,就是朋友恶作剧。
没有主角的回应,网友的八卦热情也渐渐冷却,幸好这个音乐论坛比较冷门,且关注程游的大多数是理智粉。
一个多月,几乎快要忘记这朵起于网上的“小浪花”时,她才注意到他的回复消息。这时,手机显示已经过了消息发送三个小时有余。
黑边白底的框架里,无声地说着:删了,很抱歉,造成困扰。请问,方便留微信吗?我把海的坐标发给你。它比较偏僻。
沈青一口咽下刚送进嘴里的饺子,手速飞快地输入自己的微信号。
这一次只过了不到一分钟,微信名“游牧人”请求添加朋友。沈青刻不容缓地“同意”,正当她在纠结用哪几个字打招呼时,一个站牌的坐标跳进聊天框,后面附带路线说明的文字,最后对沈青表示:“你好,很抱歉对你造成的困扰,是我疏忽了。”
“没关系,过去很久了。”
久得快要忘记。
接下来一个小时,沈青再一次分析,游牧人要么是一个大忙人,要么是一个十分有个性的人。沈青又没有得到回应。
直到用完午餐,沈青才点击进坐标地图。很巧,他说的海和自己就在同一个城市。她还以为会是一个遥远得只能欣赏网络图片的地方,所以并不因为对这个人的欣赏,而有所期待。
毕竟,她不自由。
但是,一只没有镣铐的困兽,至少可以在自己的森林里横冲直撞。
既然是在同一座城市,而且周三下午是公休,于是沈青连宿舍也没有回,食堂一出,直奔校外的公交车站。
沈青又仔细看了一遍路线说明,才惊讶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程游会知道她应该搭乘哪一辆公交车?
除非,程游认识她,并且知道她在j大读书。
29路公交车上,沈青不断在脑海里搜索可疑人名,直到终点站,无果。
沈青放弃搜索,按照路线穿过一片树林,树林不大,穿到海那边估摸只有一个常规篮球场的一道长边这么长,但是很错综杂密,幸亏程游特别告知一个隐蔽的小径,才免受树林蓬乱的枝叶侵袭。
小径笔直,因此可以一路瞧见前方的光团被一簇绿裹围着,沈青走在这条铺满落叶的狭小的道上,眼里盯着那一团恍着绿的光,耳边竟隐约响起舒伯特降e大调的前奏,一段疏落有致的钢琴声,幽静,诡妙。
踏进光团,满眼尽是堆积的岩石,一反刚才的生机勃勃,这会儿是荒瘠,沉重,连原本用落叶铺陈的柔软的地,也变成硌脚的砂砾。是这首曲子的大提琴。
岩石与岩石并没有紧密相连,不大不小的缝隙放映着墨黑的海色,难道海代表的是小提琴?
沈青绕过大岩石,一滩墨汁霎时充斥整片视线。
不,这片海代表不了这首曲子里的小提琴。
沈青顿时有点失望,之前完美的铺垫到最后烂了尾,甚至还不到尾声呢!
带着点遗憾与失望,如鲠在喉。
沈青选了一块趴在海与沙的交接线的岩石上坐下来,脱掉鞋子,白净的脚丫子浸在海里,像是在上面放了一块清浅的滤镜。秋季的凉风裹挟着海腥味儿一阵一阵地涌过来,合着脚底蚀骨的冰凉,把混杂的脑袋彻彻底底清空了,既是恰到好处的畅快,又是唬人再醉的舒适。
她顺势靠在岩石上,用装了两本书的书包挡了一部分岩石的坚硬,眯着眼睛,把自己投入进去,投入进柔缓的静谧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浪花打来,绽放的水珠溅到沈青脸上,猛地凉醒了她。
她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明明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
“醒了?”一道低沉的声音骤然在沈青耳边响起。
沈青惊得上身立即弹了起来,朝着声源的方向望过去,“啊”地一声惊呼:“你是谁?”
“我是程游,游牧人,”男子俊朗的五官微微舒展,带着浅浅的笑意,澄澈的目光透出似有似无的戏谑,接着缓缓道:“你是沈青吧。”
不是属于问号的音调,是一丝丝肯定的语气。
沈青张着小口,不知如何接茬,只是一味震惊地望着程游。
眼前的姑娘惊慌失措,晶莹的小水珠零星几颗粘在奶白的小脸上,清亮的圆目瞪着自己,和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判若两人。他轻“咳”一声:“抱歉,吓到你了,我是论坛上的程游。”
“没…没事,你好,”沈青回过神来,恍恍惚惚道。
“赶快下来吧,在涨潮了。”
沈青低垂着下颚,含糊应着,同时才意识到自己的一双脚还浸泡在海水里,并且一双腿早已麻木了,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齐心协力地拖着她的腿,动弹不得。她尴尬地对着前面的空气说:“呵呵,我再待会儿,这里还挺凉快的,”是挺凉快的,都已经凉快到岩石上的膝盖了。
“冒昧了,”沈青只听见对方低迷的声音一落,自己的身子就腾空而起,被一双结实的臂膀横抱了起来,朝着后边高一点的地界走了好几步才轻轻放下她,然后又快走取回沈青的背包,对沈青含着歉意道:“对不起,这里的潮水涨得很快,你的双脚又浸泡了那么久,应该会乏力,所以我才这样。”www.xiumb.com
“不不不,没关系,谢谢你,”沈青低头死盯着程游被海水打湿了的裤脚,一心愁着没有随身带面膜,这会儿脸烧得实在不敢抬头。
沈青感受到程游也坐在了不远处,稳了会儿刚烧开了的心神,对一旁沉默的程游发问:“你怎么认识我的?”
“你和我在同一个学校,我认识你是在话剧场,你那时弹了thebeginning,”他似乎迟疑了下,“弹得,挺好。”
沈青哦了一声,她确实是去话剧场弹过钢琴,只不过是幕后,帮女主角假弹,因为那位女主角在距离开场十分钟时,手突然被砸到。沈青当时本来是兼职扮演一只动物,却被同来的老乡学姐出卖说她会弹钢琴,后来导演让她试弹了几个音,面色并不见好,却没有办法再作其它选择。
她弹得真的挺好吗?她只是业余考过了十级而已。
“瞧,海那边,小提琴出来了,”程游眼神专注,紧紧凝视着前方。
沈青沿着程游近乎痴迷的目光望过去,原本平直的海天一线,将蔚蓝的天空与墨黑的海面分割得干脆利落。而此时,昏红的夕阳晕染在那条线的两边,模糊了海与天的界限,也许是因为云朵的存在,一块一块的昏红,或深或浅,时清时媚,自然成色,柔化了所有的棱角,连带这边的岩石与砂砾。
曲子里的小提琴音,这一刻化为具象,婉转瑰丽,清且妖。
沈青与程游两人,相隔数十厘米,静默地并肩坐在那儿,忘了时间,忘了骤冷的夜,可能把彼此也忘却了。
因为后来互相问起,他们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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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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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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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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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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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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