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坐在左侧最靠后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倚着窗棂,正在舒服地午睡。午后日光明亮得有些晃眼,透过大敞的窗户洒遍教室的后半部分,也倾泻在他单薄的肩上。
现在还没到上课时间,然而提前占座的学生们已经不辞辛苦地赶来了。不少女生都偷偷地向他这边看,目光之灼热,简直要把他去皮拆骨、生吞活剥一般——
直到一个女生的出现。
女大学生二十岁出头的模样,长得很美,简直到了可以去做演员的地步。众人或爱慕、或羡慕、或嫉妒地望向她时,她也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众人的目光,无论是顶礼膜拜的,抑或是深沉晦暗的,她都来者不拒。
作为联邦交通部长的独生女、名副其实的白富美、权势滔天的“贵族千金”,柏雪从来都不觉得,别人的羡慕嫉妒恨有什么可在意的。然而今天,向来眼高于顶的她竟破天荒地低声下气了一次。
“嗨。”
走到青年身边之后,她很是自然地抬手拢了拢头发,语气轻柔地先向他道了歉:“清麟,昨天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了,可以吗?原谅我一次,就一次嘛。”
闻言,李清麟微微抬起头来。柏雪分明看到了他眼里的温柔,和往常一样令人心驰神往的温柔——然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她险些晕倒:
“抱歉,我们已经结束了。”
原本闹哄哄的教室瞬间静了下来。
“……你说什么?!”似是不敢相信一般,柏雪失声叫道:“我只是一时气话,你竟然当真了?不让你去Y国是为了你好,东南亚那种战火纷飞的鬼地方有什么好的?那么多读预科的好去处你不去,自己找死?我有说错吗?李清麟,你还是不是男人,心眼儿敢不敢再小一点!”
“随你怎么想。”李清麟重新将视线移回窗外,温声道:“请出去吧,不要影响别人听课。”
这出堪称魔幻现实主义的“情侣分手闹剧”,前后不超过一分钟,最后以柏雪哭着跑出教室告终。这节选修课的讲授人是齐木,T大心理学泰斗级大佬,因而这些来自不同学院、不同专业的莘莘学子聚集一堂,倒是有几分明星偶像见面会的意思。
“今天我想跟大家探讨的问题很简单,五个字,天生犯罪人。”齐木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干净利落地写下“天生犯罪人”五个粉笔字,底下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写完这些,他复又转回身来:“有哪位同学能简单地说说这个理论?不用多么专业,能叫外行听懂就行。顺便一提——第一位发言的同学,以及本节课被抽到发言的同学,都能免费享受一次本人的催眠治疗哦?”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第一个举手的男生就站了起来:“齐老师,我是法学院的张焕。您所提及的天生犯罪人理论源自意大利精神病与法医学者龙布罗梭,他曾亲自到监狱里大量观察犯人活体样本、大量解剖犯人尸体,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天生犯罪人具有一定的身体及精神特征,与社会的、个人的生活条件无关,其堕入犯罪深渊具有不可抗拒的必然性,根本原因在于隔代遗传。”
“很好,请坐。”齐木示意他坐下,之后才说了下去:“不愧是科班出身,张同学的专业素养很强哈。恭喜你,成为今天第一位享受‘免费催眠’待遇的幸运儿!好,请问左边最后排靠窗台那位帅气的男同学,听了张焕同学的解读,对于天生犯罪人理论你怎么看?”
教室又一次静了下来。方才还是“焦点人物”、此时好不容易落得清静的李清麟,不得不站了起来:“……没什么看法。既然已经有研究了,按照实验数据推论即可。”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么?”
正当他想随便应付一句坐下的时候,讲台上的齐木却一反常态地反问了一句。李清麟皱了皱眉,却也只能耐着性子道:“我可以有不同意见么?”
齐木微笑:“当然可以。在我的课堂上,畅所欲言才是你们这些年轻学子应有的模样。”
李清麟沉吟半晌,然后缓缓开口:“天生犯罪人这个理论,或许具有一定的科学性,但却没有深入研究下去的必要。因为,真正诱使犯罪滋生的根本原因不是心理因素,而是社会环境,以及人性本身。”
“我反对!”
最先站起来的张焕立刻举起了手。与李清麟的苍白阴郁截然相反,他有着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虽然面貌平凡,然而身材健美,肤色古铜,说起话来也是和李清麟截然不同的声若洪钟:“犯罪和社会环境有什么关系?噢,难道你想说M国经济发达、制*度优越,所以不会像别的国家那样犯罪率居高不下?然而据我所知,M国的犯罪率可比咱们高多了!现在你公然说这些,是在阴阳怪气地暗讽我们联邦制*度文化落后不成?”
他若不站起来,李清麟本都打算坐下继续发呆了。无奈且不耐之下,后者只得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张焕完全看不出来他的不耐烦,反而打鸡血似的继续说了下去:“至于你说的人性——我们现在讨论的不就是人性吗?天生犯罪人理论,本质上探讨的就是遗传生理特征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理、以及以上两者与犯罪行为实施的关系,所以这些假大空的又有什么意义?你那些观点,完全就是离题万里,浪费老师宝贵的授课时间!”
他这番话,尖酸刻薄且极其无礼,换做任何一个正值“血气方刚”的男生估计都要当场发作。可事实上,李清麟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还有礼貌地笑了笑:“你说得对。”
啊这,怎么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眼见着李清麟就要坐下,张焕一肚子用于抬杠的长篇大论、图表数据全都没了用武之地,一时竟不知是该跟着坐下,还是该继续说些什么挽回场子。可他没想到的是,还没等自己先说什么,就有一名女生举了手,高声道:“齐老师,我赞同李同学的观点。”
“我也是。”“我也是!”“清麟学长说得对!”
……
不就是长着张小白脸儿么,交通部长千金这种白富美上杆子倒贴也就算了,这群肤浅的花痴下贱*奇趣蛋(注:“奇趣蛋”为某些男性对容貌一般甚至偏下的年轻女性的蔑称,不懂的同学可以自行百度),就他妈喜欢李清麟这种娘炮!张焕心里暗骂一声,灰头土脸地坐了下去。齐木却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笑眯眯地又补充了一句:“李同学的论点很有意思,介意展开说说吗?”
“……”
李清麟抬手捏了捏眉心,被迫再次站起身来,声音很轻:“我刚才确实跑题了,浪费了大家时间,抱歉。”
“无妨,说说看嘛。”齐木依旧笑眯眯地看着他,一脸慈祥。李清麟于是只得再叹一声,道:“我不擅长宏观叙事,就说说自己的经历吧。”
“大三某次解剖课上,老师从尸库拉来一具人体解剖对象——用我们这些医学生的黑话来说,就是‘大体老师’。”明明是对于普通人而言非常恐怖的话题,可从这个俊美到有些阴柔的“校草”嘴里说出来,却不知为什么完全令人害怕不起来,反倒有些平和与哀伤的意味:“众所周知,由于我国民众传统的生死观,民间极少有自愿捐赠遗体者。因此,联邦用于医学研究用的尸体,百分之七十以上来源于被执行死刑的罪犯;这些尸体若无人认领,会被直接运到与公安部门有合作关系的高校和研究机构,作为稳定的尸源。”
“天哪!居然还有这种事……”
“死刑犯就可以不问意愿随便当实验品了吗?还有没有人*权?”
“假的吧?”
果不其然,他这番堪称石破天惊的话一出口,课堂里登时一片哗然,众学子纷纷窃窃私语。齐木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大家安静,此事没有准确消息来源,仅限课堂自由讨论,今后就不要外传了——李同学,你继续说下去。”
李清麟于是从善如流:“那节课的‘大体老师’,也是一名刚刚执行了注射死刑的死刑犯。只是有一点十分特别——他是在不顾家人劝阻的情况下,自愿捐赠遗体给我校医学院,用于科学研究的。”
“此人生前原本是一位大学教授,之所以被判死刑,是因为向整个村落的水源投毒,致百余人死亡。”
“这个案子曾震惊联邦乃至全世界。”他淡淡道:“这位‘大体老师’,就是该案主犯,顾明和。”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不用他说,每个人都知道“顾明和”这个名字——那一年,顾明和只身一人前往千里之外的东州封市,就为了毒死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的普通村民。正因为这种悬疑小说都不敢写的狂野情节,以至于顾明和投案自首后,民间对于他的作案动机多有猜测议论,直至警方后来公布有关信息,这种没完没了、愈发离谱的民间“传说”才告一段落。
“顾明和投毒杀人,是因为他唯一的女儿顾晚曾被人贩子卖到该村董家,十八年间被村民董某志强*奸、殴打并囚禁于猪圈,解救时牙齿尽数脱落,精神失常,子宫因大出血而被摘除。即便如此,她也已经为董某志生下了八名子女,其中七子一女,唯一的女儿也被董某志卖给了人贩子,不知去向。”
“顾明和解救顾晚时,媒体风闻而至,相击曝出其他数十起妇女被拐卖的丑闻。然而该村村民、基层z*府、公安*局非但没有配合解救之举,反而多次阻挠媒体调查,甚至将前调查记者拘留。顾明和想为自己女儿向他们讨回公道,多次向该地公安部门报案,最后换来的却是因为寻衅滋事而被羁押数月的下场。”ωωω.χΙυΜЬ.Cǒm
“待顾明和重获自由回家之时,等待他的却是学校的解聘,以及家中妻子和女儿烧炭自杀以全名节的结局。原来,就在他被困劳教所的那段时间里,该村所在市领导出面,以官媒为发声筒,将顾晚被拐卖至封市X村、被强*暴、囚禁、产子等遭遇,说成是顾晚罹患精神疾病离家出走,被董家收留,轻描淡写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顾明和投毒自有法律惩罚,然而那些参与拐卖、囚禁、折磨顾晚,以及和顾晚一样遭遇女性的村民,还有那些全程配合隐瞒真相、闭目塞听、尸位素餐的官员,他们的责任又有谁来追究?顾晚的遭遇,因为顾明和惊世骇俗的罪行而被迫暴露于阳光之下;可其他被奴*役、被摧残、被□□、被当做繁殖*机器的女性,她们的遭遇又有谁关心,又有谁愿意为她们主持公道、抚平她们的伤痛?”
李清麟平静地将这么长一句话不带停顿地质问出口,神情已略显怆然:“那节解剖课,我是主刀之人,龙布罗梭‘天生犯罪人’理论所称暴力犯罪的生理特征,我在顾明和身上一处都找不到。其实,无需驳斥龙氏理论也能看得出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社会几千年来形成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完全无法兼容,如果不是因为生在这片滋生恶之花的土壤,顾明和不会走上这条不归之路。可平心而论,他真的做错了吗?”
“你是在质疑法律的正当性吗,李清麟同学?”
张焕再次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厉声道:“依你所说,国家还要法律做什么?大家都快意恩仇、想杀谁就杀谁不就好了?且不说你方才讲的那故事是不是编出来抹黑联邦z府的,就算是真的,那也不能成为投毒的借口!现代文明,哈,你难道不知道‘同态复仇’正是与现代文明最相悖的野蛮之举吗?”
“如果你真的理解‘法律’,就该知道,它真正的作用从来就不是维系现代文明、公平正义。”李清麟微微一笑,反唇相讥:“法律的作用,从来都只是为了维持社会赖以运行的基本秩序。而秩序,本身也可能是邪恶的。”
“你在暗示联邦法律是为了维护邪恶秩序?!”
“并没有。”李清麟莞尔道:“我只是觉得,它存在与否好像没什么区别,仅此而已。”
“好了!”
齐木此时终于不得不亲自下场,结束了这场越来越“危险”的辩论:“不说了,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了。”
下课后,李清麟被叫到了心理学院的教职员工办公室里。齐木示意他坐下,自己则点了一支香烟,沉默了吞吐了几口烟圈之后,他才很突兀地问道:“听你们院长说,你要去东南亚读博士预科?”
李清麟点了点头。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放弃去北欧进修的机会,反而要去那种战乱频仍之地?”齐木问,同时递过来一支烟。李清麟先是一怔,旋即也不客气地接了过来,随手就着齐木手中的打火机点了火:“多谢教授关心。比起人间童话的北欧,我更想去离地狱更近的地方看看。”
“哈哈,年轻人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齐木开朗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头:“可是小李,我倒觉得对你而言,地狱的景象已经见得够多了,还是童话世界更适合你呢。罢了!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接受我的观点,祝你此行顺利吧!”
“谢谢老师。”李清麟文静而羞涩地笑了下,低声道。齐木又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语重心长道:“不管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始终希望,你能把目光放在未来和远方,而非一味地沉湎于过去……如果可以,就留在国外吧!我们这个国家,已经不适合你了。”
“我们这个国家,我们的民众,从来就不需要所谓‘神明’,也没有‘神明’能够改变或拯救它——无论是过去的几千年,还是未来的几千年,都是一样的道理。”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竟带着一丝莫名的不忍:“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如果你不趁早离开这里,或早或晚,你会变成第二个顾明和;也许,比顾明和还要悲情,还要令人扼腕叹息。”
“记住老师一句话,年轻人。”临别之际,齐木坐在办公桌后冲他挥了挥手:“你不是神,也成不了神——而这片土地,不值得你为它做出牺牲。”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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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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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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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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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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