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黄壤走到中间,向黄墅行礼。
黄墅皮肤黄中带黑,体格却十分粗壮。这让他即使是身穿绫罗,也欠之贵气。见到黄壤,他倒是有些高兴,说:“阿壤,还不快拜见八十六殿下?”
他自以为这句“殿下”是奉承之言,却没有看见第一秋皱起的眉峰。
当今皇帝师问鱼膝下子女众多,而他为了防止子女窥探皇位,索性将所有子女都逐出了皇室。迫着他们改名换姓。如今的第一秋,与他虽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
黄壤觉得,皇子这个身份,恐怕并不能令第一秋感到荣耀。
她微微一笑,款款行到第一秋面前,施礼道:“民女黄壤,拜见监正大人。”
草民拜皇族,本应行大礼。但她行了女儿礼。女儿礼柔弱优雅,她身量纤纤,飘飘下拜时更如弱风扶柳、似娇叶藏花。
因着这几分风姿,这些年,从来不曾有人挑她错处。
果然,第一秋也没有。他伸手虚虚一扶,道:“姑娘免礼。”
黄壤抬起头,隔着一百多年的时光,与第一秋相望。这一年的他,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还很阳光俊朗。成元一百一十五年之后的他,也经常伪装这种温和。
所以有时候,会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而他身边站立的人,正是李禄和鲍武。
想来此时的司天监刚刚成立,他能用的人不多。于是两位后来赫赫有名的监副,也只能充当侍从,跟着他跑这一趟了。
黄壤在黄墅身边坐下,黄墅这才道:“这是我的小十,也是我黄某最喜爱的女儿。”
他一副慈父之状,黄壤也立刻起身,向他轻轻一福,含羞道:“父亲谬赞了,哪有当着外人,如此夸耀自己女儿的。”
黄墅哈哈一笑,道:“这次八十六殿下亲自前来,是因为司天监推算出明年将有大旱。殿下想要培育出最耐旱的种子。”他句句不离“殿下”二字,简直像是抢着去打第一秋的脸。
果然,第一秋的笑容已经十分勉强。
黄壤接过话头,说:“万物生长,皆有其道。再抗旱的种子,若是赤地千里,恐怕也极难生长。监正大人要求这抗旱的种子,只怕不易。”
她的这声监正大人,好歹是博了几分欢心。第一秋显然更愿意同她说话。他道:“正因不易,在下这才四下寻找育种名家。听闻仙茶镇的黄家也是育种的好手,不能一试么?”
此时,黄墅急忙道:“试自然是要试的。阿壤,这些天你便将手头的事都搁下。为八十六殿下好生培育这抗旱的变种!”
他一边说话,语气已经加重。黄壤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当下道:“女儿遵命。”
黄墅这才笑道:“八十六殿下放心,黄家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殿下分忧。”
他一口一个殿下,而第一秋仍十分耐心,他道:“那就有劳阿壤姑娘了。十日之后,在下会再过来。”
说完,他起身离开。
黄墅一直将他送到门口,眼看着他上马离开,这才回身,道:“你听着,朝廷这次许以重金。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失败!”
黄壤脸上笑盈盈的,道:“方才说难,只是为了让殿下知道父亲的不易。毕竟黄家上上下下,都由父亲一力支撑。女儿眼看父亲辛苦,怎么能不为父分忧呢?”
她容色无双,声音又甜美温软,说的话也字字动听。黄墅自然也就收了怒色,他握住黄壤的手,轻轻拍了拍,说:“爹这么多儿女里,只有你最懂事。”
黄壤扶着他回内室,里面他的两个侍妾早已等候在侧。见他进来,两个侍妾忙上前,为他脱去外袍,侍候他坐在躺椅上。一个侍妾脱了他的鞋子,开始为捶脚。
黄壤一抬手,就有侍女送来烟杆。她熟练地卷着神仙草所制的烟叶,说:“女儿为爹爹卷一斗烟抽。”
黄墅满意地点点头,说:“还是阿壤最知爹爹心思。”
黄壤很快卷好烟,将烟杆递到他手里。黄墅抽了几口,他的两个爱妾开始为他捶腿、揉肩。不一会儿,黄墅便如陷云雾,他闭上眼睛,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黄壤这才起身,不声不响地出了内室。
仙茶镇。
第一秋同李禄、鲍武策马而行。如今春光正好,万物萌芽。
鲍武道:“那个黄墅老儿,我老鲍听他说话,真是担大粪进城——臭得熏人。”
李禄笑道:“倒是他那女儿不错,温婉知礼,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勾人。”
第一秋并不参与这样的聊天,只是道:“都说黄家乃培育良种的名家,可我看黄墅眼藏淫邪,体虚气弱,又没什么脑子。不像真有才干之人。”
他年纪轻,李禄难免便多有照顾,遂解释道:“这些年黄家确实也培育了不少名种。或许家族中另有能人,只是被他居功,所以声名不显。过些日子,且看他如何说。”
第一秋嗯了一声,见路边有村民经过,他翻身下马,拦住那村民问:“都说黄家擅育名种,此言可属实?”
那村民看了一眼他,骂道:“你是谁啊?好狗不挡道的道理你难道不……”
他话刚说到这里,李禄已经随后赶到,并且极快地递了一小块银子过去。他村民看了看那锭银子,于是刚才就变成了:“嘿,小人挡了官爷的道,真不是好狗。官爷,这黄家确实擅长培育名种,不过那家主黄墅却是酒囊饭袋一个。您要育种啊,还是得找黄家十姑娘。嘿嘿。”
他收起银子,一溜烟地跑了。
黄家……十姑娘?
第一秋若有所思。李禄道:“黄壤?”
三人互相对视,久不言语。
接下来又连问数人,却都是这般说辞。
而黄家,黄壤的小院里。
不一会儿就跑来十几个村民,他们来了也不进来,就站在院门口。黄壤看着这十几个人,愣了好久,才想起来——当年的自己,好像是找了许多镇里的村民暗中赠予良种,只需要遇人询问,便不动声色地吹嘘自己一波。
所以这些人,其实是她的……托儿。
“嘿嘿,十姑娘。”村民们笑得十分谄媚,“您答待的事儿,你们已经做好了。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没出半点纰漏!”
黄墅是绝不许允儿女们闯出什么名头的。只有这样,黄家所有的功劳,才能尽归于他。而这些没什么出息的子女,才会更服从他的管束。
当年的黄壤,便出了这么一招。
那些用来“养托儿”的良种,于村民而言是救命之物。可对她而言,毕竟只是手里缝里漏那么一点儿出去。当年的自己真是机智啊!黄壤一边感叹,一边道:“你们今年的良种,本姑娘会单独发下去。”
十几个村民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喜滋滋地去了。
而仙茶镇,第一秋连问了好些村民,果然都只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那一天,他记住了一个名字——十姑娘黄壤。
等到村民尽数离开,黄壤回到院中。
她抬手触摸鬓边所戴的茶针,只有这东西,随时提醒她这只是一场梦。她开始有些明白,仿佛是所有人都入了她的梦,陪她回到了成元初年。
而整个梦境中,只有她保持了清醒。其他人,只有在梦醒之后,才会拥有记忆。
若是这样的话……黄壤姿态妩媚地轻抚鬓间茶针——灵璧老祖,那我可就要给您献上另一重惊喜了!
“姑娘!”她身边,丫头戴月一脸不安,“您刚刚笑得好吓人。”
“是吗?”黄壤回身看她,半晌,突然问:“戴月,你想名扬天下吗?”
戴月是个苦孩子,她母亲是凡女,乃是黄家的下人。一日黄墅请了几个小妖过来喝酒,他的狐朋狗友,自然也正经不到哪去。
那几个小妖,在后院遇到扫洒的凡女,便将之玷污。随后,那凡女就有了戴月。
戴月生来就是半人半妖,她头上多了两个狐狸耳朵。大家都笑话她爹应该是那只公狐狸精。
当然了,公狐狸精自然不会认她。她母亲很快老病而死,戴月生得好看,她若想要侍候黄墅,在黄家混个姨奶奶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常常灰头土脸,并不张扬自己的美貌。
黄壤院子里需要丫环,她便积极表现,努力争取。黄壤喜她韬光养晦,又手脚利落,便将她要了过来。她到了黄壤身边,这才没什么腌臜人垂涎。否则大抵也是跟她娘一样的命。
于是她侍候黄壤很是尽心,以至于后来黄壤做什么事都不避着她。
时间久了,她便成了黄壤的心腹。
但是后来……呵,后来黄壤攀上谢红尘,想要嫁入玉壶仙宗。
谢红尘却并没有昏头,他对黄壤做了细致入微的调查。而其中“出力”最大的,就是黄壤这个贴身丫环。条件是谢红尘将她带离黄家,脱了她的奴籍,并许她拜入仙门。
为了这诱人的条件,戴月将黄壤的底子吐了个干净。当然了,为了防止黄壤知道后报复,其中有一些事,她便添油加醋,说七分藏三分。www.xiumb.com
原以为,黄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嫁给谢红尘了。谁知道,黄壤却还是如愿出嫁。为此,戴月很是忐忑了一阵,但好在谢红尘向来守信,在多方印证之后,果然将她赎出黄家,脱了奴藉。并荐她拜入幻蝶门。
初时戴月一直惶恐不安,生怕黄壤报复。但黄壤一直没有动作,二人也再没见过。
有了谢红尘的举荐,又曾是谢夫人的贴身婢女,戴月在幻蝶门过得不错,听说还嫁了个家世优渥的世家子弟。
——毕竟谢夫人之贤德,闻名仙门。她的贴身婢女,自然也差不到哪去。
而多少年之后,黄壤又见到了她。时间真不能往回倒,不然很多话听起来,都会可笑。
比如现在的戴月就显得很是犹豫:“姑娘又笑话我。我不过是个服侍姑娘的丫头,怎么敢想什么名扬天下呢?”
黄壤倒是不在意,说:“现在,你可以想一想了。”她在此处顿了顿,突然说:“十日之后,由你去接待八……八……八十几皇子来着?”
戴月一脸无奈:“八十六皇子。”
“对。”黄壤一想起这排序,便十分想笑。她道:“我都想提前恭喜你了。”
当年梁米之事有多轰动,黄壤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如今她将这事儿让给戴月,自然便是将功名利禄一并转手了。戴月自然不解,她问:“我、我?我不行啊十姑娘!”
黄壤说:“我自然有办法让你行。”
戴月问:“十姑娘,那您呢?您要做什么?”
黄壤仔细打量自己这一双纤纤玉手,说:“本姑娘要转修武道。”
“什、什么?!”戴月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鬼话。
可是从那一天起,黄壤真的开始转修武道了。
她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许多灵丹,开始锤炼体魄,为自己的武修之路打下基础。
戴月看她如见鬼。
——十姑娘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过啊!
第一秋约定的十日之期,很快就到了。
黄壤本就培育过梁米,如今再次培育,当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她将花盆端给戴月,悄悄同她耳语几句。戴月仍是不安,黄壤却不耐烦地道:“马上离开,不准打扰我练功。”
没办法,戴月只得抱着这花盆出去。
第一秋到了黄家,却没有去见黄墅——他对黄墅这个人,实在是不喜。
他径直来到黄壤的小院,显然,黄壤上次请的那一批托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刚进到小院,他就看到角落里有个丫环正蹲在一个花盆前。他走过去,蓦地发现那花盆里的土干得结了块,却有一个小绿芽,自土里钻出来。
“这是什么?”第一秋突然开口。那丫头当然是戴月。她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他,忙跪地道:“戴月拜见殿下。”
又是殿下……第一秋皱眉,怎么世人这么喜欢这个称呼?但他也并不打算跟一女子计较。他只是又问:“这是什么?”
“啊……这!”戴月想起自家十姑娘的话,忙说:“回殿下的话,这是……是戴月培育的一株粮食变种。上次听到监正的话,戴月……就悄悄培育了一株。”
“你?”第一秋将那花盆挪到眼前,只见盆里土壤结块龟裂,毫无水分。但那小芽却绿油油的十分饱满。他说:“黄家一个丫环也有这样的本事。看来是我小瞧黄墅了。”
戴月平生第一次被人肯定,顿时脸羞得通红:“殿下过奖了。我、我只是从小跟着十姑娘,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些。”
第一秋嗯了一声,说:“你培育此物,你们十姑娘知道吗?”
戴月心中略一犹豫,就道:“十姑娘她……并不知道。”
第一秋点点头,说:“那你便自行培育吧。最近几天我会住在仙茶镇。你若需要什么,便遣人前来报我。”
戴月微微抬头,正撞上第一秋的目光。她心中一阵发虚,便连头也开始晕眩。生平第一次,有这样俊美尊贵的人物同她说话。而且是这般和颜悦色、温和亲近。
“我……好……好。”她几乎慌乱地道。
第一秋没再见黄壤,他举步出了小院,李禄和鲍武便迎上来。李禄问:“监正不再见见十姑娘了?”
“不必了。”第一秋回想刚才的事,道:“可能十姑娘身边这个叫戴月的丫头,才是黄家真正有天赋之人。能在我们提出要求的第十天就交出这样的良种,此人不凡。”
李禄又看了一眼小院,说:“但若论姿容,监正应该更喜欢十姑娘那调调。下官还以为,监正会见见十姑娘。”
第一秋扫了他一眼,他立刻躬身道:“下官多嘴。”说着话,假模假样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当然了,黄壤也没想着见第一秋。她正在刻苦攻书。
“该死的,这都写的什么啊!”黄壤看得抓耳挠腮。没翻两页书,她就想睡觉。但十姑娘也是个狠人。她抽下头上茶针,往自己大腿上一扎,顿时整个人精神一振。
——头悬梁、锥刺股,也不过如此了。
谢灵璧,你且好生等着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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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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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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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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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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