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花初时细碎,而后渐渐张扬,覆盖了宫宇和草庐。人间混而为一。
外城,谢红尘行经街边,纵是这样的天气,依然有小贩临街设市。他的衣着太过惹眼,气质清冷出尘,引得无数路人悄悄注目。
而他停在一个小摊边,那摊贩见状,忙热情地道:“这位仙长,可是喜欢这梅花?”
就在他的小摊上,摆着许多梅枝。
“仙长买一枝吧!这梅花名叫念君安。可是很有来历的!”小贩还要继续说。谢红尘已经掏出银钱,买下了一枝寒梅。
那梅枝本是含苞,然而雪花一覆,便全部盛开了。满枝花红如火,美不胜收。谢红尘将梅枝握在手中,这花与他其实不太相配,他衣衫太素,仙风道骨。这花却太艳,如同那些圣经真言之中的、一点凡心。
而此时,司天监。
第一秋推着黄壤,从白虎司返回玄武司。
上京的冬天真冷,黄壤开始佩服第一秋的先见之明——要不是腿上搭着这毯子,她现在铁定也冻得够呛。她双手被掖在毯子里,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头顶有人打伞,便也不觉雪寒。
周围人不时避到道旁,躬身施礼。面对他们的偷看,第一秋不在意,甚至黄壤也麻木了。不远处有一树红梅覆雪而开,香气怡人,美不胜收。
黄壤被那红色吸引,虚无空洞的眸子似也燃起两团火焰。第一秋发现了,他把黄壤推到树下,道:“这梅花,名叫念君安,还记得吗?”
黄壤只是盯着那红艳似火的梅花,念君安啊……
第一秋索性抬手,折了一枝梅花,放到她腿上。红梅若滴血。
念君安……
成元五年,黄壤与谢红尘□□好之后,谢红尘要返回玉壶仙宗。虽然他允诺娶她,但黄壤并不放心——别人的承诺,她一向不放心。若谢红尘一去不回,自己岂不血亏?
可眼下也不宜强留,谢红尘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男人。
于是临别那天,她折了一枝梅花赠他。
这梅花由她亲手培育,雪落而开。初衷是因为冬天花少,她要编出一个很好的噱头,让那些贵族夫人、小姐们愿意出高价购买。
而此时,为了让这个男人看见花便能想起他,她随口起了这个名字,说:“红尘此去,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此花见雪而开,我为它取名‘念君安’。此后无论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开时节念君安。”
他接过了那花,也如约在第一场初雪时节,带着那枝梅花前来迎娶她。只是那一天,他眉宇间并未有多少温软柔情。ωωω.χΙυΜЬ.Cǒm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黄壤想要什么。
黄壤想要宗主夫人的名份和尊荣,他给了。而他贪恋她媚入骨髓的风情,黄壤也并没有吝啬,百年如初。
多可笑啊,后来世间男女,竟喜欢用此花定情。
黄壤盯着满树红梅发呆,第一秋站在树下,陪她看花。
这日上京雪大如席。他撑着伞,积雪却覆了半肩。
突然,有人小跑过来,看见第一秋,忙道:“监正,陛下传召,要您立刻进宫。”
进宫?黄壤心中一凛。
第一秋倒是不以为意,道:“公公稍候,容我更衣。”
那公公道:“监正,陛下传召甚急,您还是……”
第一秋这才注视他,温和道:“怎么,福公公不方便等候本官?”
那内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躬身道:“奴婢在此恭候监正。”
第一秋这才嗯了一声,他替黄壤理了理鬓边碎发,道:“你先回房。”
好吧。黄壤知道他不方便带着自己,她也不想去见这个师问鱼。故而默默答应。
第一秋将她推进卧房,仍旧解了衣裙,抱到被子里躺好。他细心地将蜡烛点上,暖盆放到靠近床榻的地方。然后关门出去。
黄壤看着他的背影,竟然很有几分担忧。
——短短几日相处,她好像已经开始依赖这个男人。细细想来,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倚仗了。
黄壤心中叹气。
皇宫,圆融塔。
当朝皇帝师问鱼就在这里避世修炼。
塔下八面玉阶,皆有守卫。第一秋拾阶而上,进入塔内。塔内墙上壁画,层层不同。有师问鱼带兵征战,也有各种仙人炼丹、诵经、飞天之状。
第一秋直上九层,师问鱼平时正是在这里歇息。
他跪在珠帘之外等候传召,塔中的温度对他而言太高了,闷得出汗。
帘内,师问鱼点燃一炉香,用手轻轻拢了拢烟,说:“进来吧。”
第一秋这才走进去,师问鱼回过头,他长发披散、身材高挑、面容清瘦,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一副不染尘俗的模样。这般看来,他也不过三十来岁,并不显老态。但他眼睛混浊,目光沧桑阴沉。
时间虽然没能夺去他的性命,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抹灭的痕迹。
第一秋复又跪下,向他叩拜道:“陛下。”
师问鱼没有让他起身,只是道:“听说你新得了个精巧玩意儿,爱若珍宝。怎么没带来朕看看?”
第一秋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只是道:“玩物罢了,岂敢带到陛下面前,辱没圣听?”
师问鱼轻笑一声,道:“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你这孩子,从小就看不开。”
第一秋以额触地:“微臣愚钝。”
“有些东西,没有得到自然念念不忘。若是真握在手中了,也就视如草芥了。”他眼看着炉中香燃起来,道:“长生丹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第一秋道:“回陛下,灵丹将成,定能按时进献。”
师问鱼嗯了一声,似乎十分满意,突然却说:“老五最近在塔里闷得慌,朕让他过来寻你。想着你们兄弟之间,可以说几句体己话。你若见了他,定要与他好生谈谈。”
他故意先点出第一秋近日的爱物,以示他在司天监耳目之灵通。然后才提到老五,他虽久不出圆融塔,但各部之事,他什么都知道。
或许,老五的死他也已经知道了。
第一秋低下头,道:“五哥的性子,哪会同微臣谈心?”
真是,滴水不漏啊。师问鱼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转而道:“他虽性子桀骜,你也要多包容。毕竟是亲兄弟。”
第一秋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师问鱼又说:“许是雪天严寒,朕近日总觉得身体倦怠。”
第一秋了然,道:“长生丹还未结成,陛下龙体难以适应岁寒。不如仍以微臣之血暂解疲乏。”
师问鱼点头道:“也好。朕膝下儿女无数,只有你的血液,最为纯正。”
第一秋以额触地,道:“微臣这就前去取血。”
师问鱼嗅着炉中烟,第一秋知道那是什么——神仙草炼制的香料。
百余年前,他前往仙茶镇,发觉黄壤专门培育了神仙草。她用这草为自己父亲黄墅卷烟,此草易成瘾,于是她又用醒脑丹解去其毒性。黄墅尤为喜爱。
第一秋想办法让师问鱼发现了它。师问鱼多疑,自然查清了此草的弊端。可师问鱼燃过此草之后,还是没能抵御住诱惑。
他也谨慎,同样服用醒脑丹,以抵御神仙草的药性。
此草的神奇之处,在于吸食它之后,会立刻陷入极乐之境,所求所盼,尽数成真。这样的东西,明知必有代价,却总有人难以割舍。
果然,师问鱼吸了这香,神智渐渐昏软,他挥挥手,道:“去吧。”
第一秋来到塔下,圆融塔下竟另有乾坤。
这里不再是浮丽的壁雕,昏暗的烛火隐约照出几间囚室。
囚室里的人被铁索捆缚,只能走出一丈之地。听见声音,他们扑到囚室门口,蓬头垢面,不似人形。更可怕的是,他们身上俱是密密麻麻的蛇鳞。蛇鳞杂乱无章,在身上随意生长,令人望而生怖。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们拼命摇动牢门,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喊。
有内侍将灯拨亮些,他们顿时捂着眼睛,缩到角落里。似乎很受不得这样的光。
内侍恭敬地递上一把银刀,又捧来一个金碗。
第一秋接过刀,在手腕一划。血汩汩而淌,渐渐地在碗里汇聚成一片鲜艳的红。那内侍盯着碗,直到血接了大半碗,他终于取出药纱,道:“可以了。奴婢为监正上药。”
第一秋按住伤口,说了句:“不必。”他自行将伤口缠好,内侍便送他出去。
临上去时,他又回头。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这里关押的,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身为皇子皇女,他们本应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可现在,他们被囚于此地,不人不鬼。
“监正?走吧。”内侍赔着小心催促道。
第一秋步出地牢,回到圆融塔第一层。像是从地狱重返人间。
他缓缓出了塔,身后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注视跟随。
第一秋素来心性坚定,但此时,却有些想要回头的冲动。
大抵还是被那香的药性影响了。
师问鱼只知道那是神仙草,他不知道还有一种草,是神仙草的变种。因为外形、气味都一模一样,每次制香的时候,掺入一两根,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玄武司。
黄壤躺在床上,默默地等待。她回想自己的一生,发现真是可笑。自从嫁入玉壶仙宗后,她有一百年在等待谢红尘。后来被刑囚于山腹密室,她有十年时间等待脱困。
现在,她开始等待第一秋。
风雪之中,传来极熟悉的脚步声。
黄壤恨不能惊坐而起。
门吱呀一声响,人还没进来,风雪先灌了一屋。
第一秋关上房门,他似乎极为困倦,只简单脱了衣裳、鞋袜,径直上榻。黄壤等了半天,见他不打算搭理自己,顿时十分失望。
可是过了一阵,她突然觉得被子在微微抖动。黄壤不明所以,她余光看过去,在微弱的烛火中,第一秋在发抖。
他是在哭吗?
黄壤心中震惊,顿时出现了很多想法。
他去见了他爹,回来之后躲在被子里偷哭。那他爹是做了什么禽兽事?
黄壤不是无知少女,她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有人恋母的、恋父的,难道师问鱼……恋子?
那他……那第一秋……我的天呐!
黄壤的想法,渐渐不那么健康。直到第一秋翻身抱住了她,她才发现,第一秋是冷。他指尖按在她的后颈,简直像是结了冰。他整个身体,透过衣衫都能感觉到寒气。
而第一秋很快放开了她。
他起床穿衣,又替黄壤盖好被子。黄壤不仅看见他手腕包扎的药纱,还看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的声音也满是倦意,道:“我去书房睡。”
说完,他拿了轻裘,关门出去。
那一刻,黄壤想要留下他。可惜如今的她,就像一张琴、一棵树,说到底只是死物。
人间风寒雪骤,谁又温暖得了谁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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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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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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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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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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