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区的屋顶飞过一群信鸽,抬头看,远处的云层又厚又密,城市马上要迎来一场强降雨。这是五月的最后一天。
“大概是过年那段时间,静静突然跟我说,她想把安徒生的爸爸找回来。”安宁说话的音色跟安屿十分接近,但她的语气更柔,她叹口气道:“说实话我当时都懵了。我是她的亲姐姐啊,她对我都要瞒这么久,直到孩子三岁多才肯跟我提起你,你说,她心里到底是多能藏事儿啊。”
裴牧远走在安宁和小纪中间,小纪又穿着警服,他略微有些像被逮捕的犯人。
小纪像是担心安宁情绪失控,时不时越过裴牧远看自己的女朋友一眼。他又打量一番裴牧远,心想安屿这丫头眼光也忒毒了,能犯下这种“罪”,孩子爹果然不是走在大街上随便都能遇到的普通男人。
“静静的嘴里,你没有任何一点是不好的。她说你很浪漫,对她很包容,对小宠物很有爱心,你们俩住在一起的时候,家务都是你做,你就像我爸惯着我妈那样惯着她。她还说,你非常非常聪明,但我觉得……也就那样吧。”
安宁的后半句话让裴牧远自惭形秽,他刚刚的确没有发挥好,但他其实连腹稿也没有打,他压根就没有做任何心理建设。他决定上安家的门,就已经把自己看成了案板上将死的鱼,无论厨师用多么复杂且残忍的技艺烹饪,他将受到怎样的凌虐,他都心甘情愿地接受。
这也是他自认该受的。
“有一件事,其实静静是知道的。当初刘米乔的妈妈给静静的那笔钱,那个零头,是你跟刘米乔自己贴的,当时你跟她还不熟吧。她把这件事情讲给我听,我就一个感受,起码你这个小伙子,心地是很善良的。”安宁提起旧事,看一眼裴牧远的神色,他当真不知道这回事。
“我就说嘛,咱们家静静办起大事的时候,肯定不会含糊。我也不是没见过她教训坏蛋的样子,她当初真要是被欺负,她一准儿十倍百倍的欺负回去,还生孩子?要不是孩子爹是靠谱的,她才没这么傻……”小纪说这话其实是为了缓和气氛,但很快就挨了安宁一掌,他只好赶紧闭嘴。
安宁又换了个角度,继续道:“静静说你从小就在用各种反叛的方式跟父母抗争,认识她之后,你反叛的劲头就更足了,这或许就是你妈妈不喜欢她的原因。这件事情我倒是很有发言权,一个人一旦不喜欢另一个人,关系是很难扭转的,尤其是婆媳之间。那种情况下,她再大着肚子上门,未来的日子可以想见,何况,你本身是不想要孩子的人。”
“我能理解。”裴牧远又认真道,“我对静静的了解,其实比她自己认为的要深刻。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如果我不清楚,我也不会……”
他本想说一说自己这几年,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执着的这些年微不足道。他只好又说:“是我太愚钝了,当初对她表达的也不够。”
“静静多有个性啊,对你这种从小活在条条框框里的小孩来说,她当然很有吸引力。她那样选择,其实是看低了你对她的感情。她没想到你会这么长情。她那天跟我说,早知道你这几年也不好过,不如当初把事情挑明,大家一起承担好了。我多一句嘴啊,静静虽然看着混不吝,可她想得比谁都深,看得比谁都透,她喜欢你,一点也比你喜欢她少。”
其实安屿的原话是:“刚碰面的时候,他还是那副死样子,嘴巴又坏又毒,我以为他最多就是不甘心呢,后来碰着他妈,才知道,他可能是真的没走出来。那天下着雪,他就那样站在咱们家楼下,就好像站了一个世纪似的,与其他这样死缠烂打,最后从别人的口中知道真相,或者这中间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伤了他们父子的情分,还不如我亲口告诉他,这样对小崽子也是一个交代。”
当时安宁问她:“你真的想好了?你以前觉得解决不了的问题现在就能解决了?”
安屿说:“倒也不是。只是我再见着他,也不想骗自己了。小崽子如今也长大了,我们彼此也更成熟了。试试看吧,还能有什么比当初更糟糕呢。”
糟糕的事情安宁没提,她觉得裴牧远不见得能在一天之类消化太多事情。见裴牧远满脸写着丧,想接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对小纪使了个眼色。
小纪接收到信号,担起活跃气氛的重任,玩笑道:“我说小裴啊,你让姐夫怎么说你才好,你看看安徒生那个小模样,明明就很像你嘛,你怎么会见过两三回还发现不了问题呢。”
安徒生目前的样子还真是一点也不像裴牧远,安宁白了小纪一眼,这人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只好接着这个玩笑说:“小崽子五音不全,应该是随了你吧?”
裴牧远一怔,顿时露出苦笑,他的后知后觉又何止这一件事情。他说:“除了这一点,我希望他别的方面,最好都能像静静。”
聊到这个地步,安宁看了看时间,催促小纪去上班。小纪也识趣,临走前还跟裴牧远互加了微信,大有一种找到同盟的感觉。
小纪走后,安宁再三思忖,对裴牧远说:“我的事情,你应该是知道的。静静那天无意中跟我说,说她每次想到你妈对她说话的样子,就能想到我之前那位婆婆。她产后有过一段很难熬的日子,我也是最近一段时间自己瞎想啊,其实我挺庆幸她没告诉你家里人,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静静她,是不是产后抑郁了?”裴牧远问。
“唉,说你迟钝吧,你这会儿倒敏锐起来了。”
安屿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某一天会跟“抑郁”这两个字沾上边。她的抑郁完完全全是因为产后体内激素迅速下降导致,没有任何外因。纵使是这样,她当时的症状也十分令人担忧,所以安宁才会庆幸,最起码,在她煎熬的时候,没有别的烦心事再来刺激她。
安屿怀孕期间,营养科的医生安排了一场线上讲座,她被拉进医院的同期待产群。这个群里,起初大家聊的都是对自己宝宝的满心期待,紧接着,崽子们一个个呱呱坠地,群里的氛围陡然间发生变化,有吐槽婆婆的,有抱怨老公的,十个新手妈妈九个想离婚,还有一个,正在去民政局的路上。ωωω.χΙυΜЬ.Cǒm
这就是女性生产后的现实人生,往往不是被人类的幼崽逼疯,而是被产后的环境逼疯。除了激素水平下降,另外还有母乳绑架、睡眠焦虑、育儿分歧、产后脱发、婆婆挑事……
安可当时是这样安慰安屿的:“你看,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你赶紧大声告诉你的群友们,你既没有老公,也没有婆婆,你将立刻成为她们最羡慕的人。什么十万块钱的月子中心,什么金牌月嫂,幸福感通通比不上你在娘家养孩子。”
海兰在一旁听了直翻白眼:“你未免也太小瞧你二姐了,她要是真有老公和公公婆婆,也一准儿让她收拾的服服帖帖。”
安屿当时心想,海兰可真够抬举她的。她敢对安宁的婆婆大打出手,那是因为那家人从上到下都很过分,安宁的那个婚当时是离定了。但真要是换做裴牧远家,她是下不去手的,因为她是真的喜欢裴牧远,所以她在寇老师面前,也就真的是个怂货。
倒也不是安屿对未知的事情胡乱猜忌,非把寇老师想的这么坏。而是大年初三那天,她去裴牧远家,她亲耳听见寇老师对另一个亲戚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只要你不喜欢,怀了孕又怎么样?你要是想要孙子就抱过来,给不给孩子妈名分还不是你说了算,你要是不想要孙子,就让她打掉呗,又没结婚,她还敢说一个不字?我是真看不惯这种用孩子做赌注的女孩儿,孩子哪儿能这么随随便便的生下来?真是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未婚生子,不知廉耻。”
当时裴牧远不在场,加上又是如此雷同的设定,安屿差点以为寇老师是因为知道了她的秘密,故意说给她听。
去年冬天,她去给裴牧远送药的那次,寇老师又提未婚先孕那种话。她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年过年,寇老师还真是说给她听。因为时隔多年,寇老师竟然提到了她跟裴牧远的那次“冒险”。
安可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安屿在人生大事上的未雨绸缪,每一桩都很明智。
所以让安徒生在这个阶段认自己的亲爹,也是她英明的决策。裴家出事,闫蓁又提前跳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裴牧远坦诚真相,能提前规避某些狗血。
安屿的人生已然是狗血设定,那就一定不要是狗血结局。最起码,要给可爱的小崽子一个清澈的人生。
……
安宁没告诉裴牧远任何安屿生产前后的细节,只说可能平时乐观的人,更容易倒在陡降的激素水平面前。她觉得没必要再给裴牧远心里添堵了。
裴牧远也不多问,这种刨根问底的机会,他更想用在当事人身上。
“说了这么多,你应该也明白我的意思了。小裴,这件事情要怎么跟你家里沟通,你可能需要想的更周全一点,我个人觉得,还是先缓一缓吧。你觉得呢?”
裴牧远认同道:“我明白,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再让静静受任何伤害。”
-
关于寇老师为什么知道那次“冒险”,在来安家的路上,安屿正儿八经地请教了裴牧远。
那一回,其实两人并没有冒险,该做的措施都做的严严实实,只是安屿那段时间因为跳舞太累,大姨妈推迟了三天,所以他们俩误以为是哪一次的操作失误了。
就因为安屿怂到不敢去测,第四天的时候,裴牧远偷偷跑回家去偷自己的户口本。他想对他的女朋友证明他可以担起责任。
而寇老师知道自己的儿子深陷这段恋爱,对此早有防备。母子俩在拉扯的过程中,寇老师了解了此事。
裴牧远并没有告诉安屿真相,他担心说出来,某些遗憾会更加深重。
当年的他,对待小孩的确是她设想的态度,可对待她,他从未想过退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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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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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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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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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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