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是她的儿子,亲自生的,三岁半,没有乳名,亲生父亲不详。
一个月前,二十五岁生日之际,安静下定决心改了名字。今天是她费尽周折拿到新名字的第一天,她现在叫安屿。
“哟,真改了?”第一个看到她新证件的,是给她取“静静”这个名字的,她的父亲老安。
老安在一所普通中学的总务处任职,日常工作是负责发放教具和收校服费等杂事。他被人尊称一句“安老师”,实则这辈子从未站上过讲台。
老安拿起办公桌上的老花镜戴上,仔仔细细看这个“屿”字,轻声念道:“鹭眠依晚屿,江亭有孤屿,回舟映沙屿……”
安屿挑这个“屿”字跟古诗词没有半毛钱关系,她是从公司给新人取艺名挑剩下来的字里选的,单纯觉得不俗气,没有任何深刻含义。
听老安念这几句,她唯一的感触是,安徒生这个小崽子最近肯定又被逼着学了不少唐诗,太可怜了。
老安拿出老父亲的宽容:“行吧,反正你性格也不够安静,改就改了吧。”
安屿收回自己的证件,说起今天来找老安密谈的重点,关于家中神兽终于要被幼儿园收走的大喜事。
安屿的妈妈胡海兰女士,为了跟孙子上国际幼儿园的牌友攀比,发毒誓也要让安徒生从小接受国际化环境熏陶,为凑出高昂学费,她放话要典当自己的嫁妆。
“卖嫁妆这话她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安屿不以为意。
“那倒是。”老安附和。跟海兰携手走过的风风雨雨的三十年里,她说卖嫁妆的频率跟喊着要离婚的频率一样高。
能让小崽子读一个高品质的幼儿园自然是全家人的愿景,只可惜,这件事情操作起来的难度不亚于海兰在牌桌上连赢一个月。
学费还是其次,这所名牌幼儿园招生条件中的某一项“时兴”规定才是真的把路堵死——小孩父母都得是本科及以上学历。
“静啊,爸多一句嘴,安徒生亲爹应该是个高材生吧?”老安借机旁敲侧击。
安徒生的爸爸到底是谁,除了安屿,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四年前,某个风平浪静的午后。
海兰精心化完妆,正准备赶赴麻将馆血拼下午场,老安收拾完碗筷,泡了壶浓茶倚在摇椅上细品。他们离经叛道的二女儿安屿,手捧一张新鲜出炉的B超单子“扑通”一声跪在两人面前,一句“我怀孕了”,惊得海兰歪了假睫毛,老安被热茶烫伤了下巴。
在海兰劈头盖脸地骂了一番“死丫头作死”“我没有你这个丢人现眼的臭女儿”之类的话后,沉默的老安问出重点:“孩子爸爸是谁?他知不知道你怀孕了?”
彼时安屿已经跟孩子亲爹分手两个月,两人断的彻彻底底,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应对台词她早就设计好,稍微调整一下跪姿,拿出传销洗脑般的架势:“孩子爸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智商很高,这是我们老安家改变基因的重大机遇,另外……”
安屿眼冒金光看向老安,戳一戳自己的肚子,抬一下下巴:“他,是个男孩儿呢。”
这句话让老安的眉毛出现隐隐一丝跳跃。
安家有三个女儿,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作祟,老安始终有一个缺失的“男丁梦”。安屿抓住他的痛点,一击制胜:“他生下来就姓安,叫您爷爷。并且,您是他唯一的爷爷。”
就在这时,安屿的大姐安宁,算准时机冲进家门护住妹妹。她把安屿从地板上拉起来扶稳,替她跪下,又冲二老流下两行清泪:“爸妈,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成型了,就让静静生吧,我喜欢小孩儿,这孩子我替她养。”
比起安屿瞎编的谎话,安宁的这一句才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她是安家三姐妹里最让人心疼的角色,她无法生育,还因为这个被前夫家摒弃。
“可是二姐,就算大姐帮你养,爸妈也帮忙带,那你自己的人生就不是人生了吗?”原本温情的时刻就这样被打破,说这句话的是刚满十五岁却拥有着二十五岁灵魂的老三安可。
安可代表返场,是老安和海兰接二连三返场做父母的意思。她尚未成年,过往任何家庭重大决策都没有表决权,除非另外四人出现二比二平。
“那咱们还是按照惯例……投票吧。”焦灼的氛围中,老安偷瞄一眼海兰。他是有名无实的一家之主,大事上还得仰仗海兰。
海兰环顾姓安的这四个人,迷惘和悲伤涌上心头,她把装钞票的小包包往地上一扔,捂住心口大哭起来:“我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自从嫁到你们老安家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一家子鸡飞狗跳让我不得安生啊,早知道就让我死在手术台上好啦……”
她前段时间刚经历一场手术,本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承想全家最拿得定主意的二女儿竟然搞出如此离谱的糟心事。她觉得自己又要犯病了。
但五个月后,当安徒生真的从B超单上的模糊图像,变成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小人儿后,海兰的病痊愈了,老安的生活有了期待,安宁的脸上多了笑容,安可也拥有了父母转移注意力之后的relax。
安屿心甘情愿未受伤害,安徒生聪明伶俐漂亮可爱,老安家收获了一个小天使,谁还在乎孩子亲爹是谁。
自此一家人过上共同培育人类幼崽的幸福生活。
……
“他亲爹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为了孩子读书把他亲爹从地里刨出来?就算把他刨出来了,我什么学历您心里不清楚?”安屿从包里翻出家附近一家私立幼儿园的资料,塞到老安手里,“虽然算不上是名牌幼儿园,但这家口碑很好,也是双语教学。”
老安没急着看资料,瞥一眼闺女的行李箱:“这次出差去多久啊?”
安屿在一家经济公司担任艺人助理,出差是家常便饭,这次是陪她家的小艺人去外地录一档综艺。她说三五天就回。
“幼儿园的事情您多上心,别让海兰瞎折腾了,她那些牌友能有什么硬关系啊,没一个靠谱的。”她又叮嘱。
老安比了个“ok”,让闺女放心出差。
-
抵达的城市陡然降温,安屿翻遍两个行李箱都没能找到一件能御寒的厚外套。担心摇钱树感冒,她忍痛割爱,把自己常穿的一件超保暖黑色冲锋衣裹在了她的小艺人祝贺身上。
“MY……”祝贺在冲锋衣袖口发现这个刺绣,立即嘲讽道:“你以为是给你儿子的小书包做记号呀,还绣一个我的,要是想证明是你的,难道不应该绣你的名字吗?你可真逗。”
安屿才懒得解释这件衣服的故事,她蹲在地上收捡刚刚弄乱的行李,很快在一条围巾上嗅到了异常味道。
“你又偷偷吃火锅了?”她拿起脚边的电动卷发棒就要打人。
“两百,不许跟星姐告状。”祝贺护着脸往后躲。星姐是他的经纪人,是继高中班主任之后,他遇到的第二个致命女人。
安屿伸出手掌:“五百。”
“就没见过比你更爱钱的女孩子,行吧,拿着封口费去给你儿子买小书包吧。”祝贺只好又转过去三百。
安屿喜滋滋地点了收款,问他稿子背熟没,又骗说他现场并没有提词器。
这次要录的是一档新综艺,半脱口秀性质的观点类节目,请来的嘉宾中,祝贺是唯一的花瓶。
祝贺不慌不忙地照着镜子:“我说公司能不能换一个文案团队呀,写的东西还不如你的荤段子有趣呢。”
其实他心里十分紧张,直到开录前的五分钟,仍在控诉星姐,说她压根就不该给靠脸吃饭的自己接这种暴露智商的活儿。
安屿宽慰道:“放轻松,公司也没指望你靠脑子出圈。”
这时节目组的一位工作人员赶过来紧急通知,说有一位嘉宾临时出了状况,导演组正在找人救场,录制要往后延一个小时。
安屿听闻,立即从包里翻出一盒包装上带公司LOGO和祝贺签名的巧克力递过去:“小姐姐,可不可以透露一下,救场嘉宾是演员还是歌手呀?”
“放心,没跟你家艺人撞型,是圈外人。”工作人员接过巧克力,又道谢。
人走后,安屿朝祝贺做了个wink:“放心,你还是全场最美的崽。”
有嘉宾撞型,意味着接下来的宣传通稿将无法展示祝贺的独特性。花瓶也能有价值输出,这是公司最想要的效果,所以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就是再来一个靠脸吃饭的大帅哥。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节目组导演领着救场嘉宾进了化妆间。
祝贺看过去,猛地撞一下安屿的胳膊:“这是圈外人?这脸,这身材,过分了吧。”
这人倒不是说长相有多精致,五官有多俊美,只是头身比例实在太协调,仪态颇佳。他发型简单不累赘,一身行头简约有质感,一张恰到好处的脸完美地嵌在这副衣架子上。真要把他丢到花红柳绿的娱乐圈,他独特的气质也不会让他泯然于众男星。
安屿却毫无反应。祝贺偏过头,他这位号称一天不看美男就会缺氧的小助理竟然背过身在刷手机。
很快导演就领着人过来跟祝贺打招呼。导演郑重其事地跟祝贺介绍了一番这位救场嘉宾,由于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太多,祝贺全部听下来也就只get了三个词——活儿好、人好、学习好。
轮到祝贺,导演一个词就概括——小鲜肉。
安屿窝在椅子里,大帽檐把她的头全部遮住。人走远后,她摘掉蓝牙耳机,慢慢抬起头,祝贺正透过镜子幽幽地看着她。
“什么情况啊?”祝贺指她不看帅哥这件事情。
“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挂。”安屿一笔带过。
“他身上外套挺好看的,跟你的冲锋衣好像是一个牌子。”祝贺是个识货的,要不是安屿那件男款冲锋衣款型好看,他才不肯穿这种直男必备系列。
祝贺从来不关心他的小助理为什么总穿这件男款外套,毕竟她的迷惑行为实在太多。wWW.ΧìǔΜЬ.CǒΜ
安屿忽略掉这个话题,说:“你妆花了,补补吧。”说罢她叫来化妆师。
祝贺不停地照着镜子,对安屿哭唧唧:“怎么办呀,我恐怕不是全场最靓的仔了。”
“他应该不靠脸吃饭,不会跟你抢饭碗。”安屿的语气过于笃定。
祝贺鄙夷:“你怎么知道他不靠脸吃饭?”
安屿敷衍地给出两个字:“直觉。”
事实证明,安屿的直觉还挺准确。三个小时后,上半场录制结束,祝贺回到化妆间,对此人一顿猛夸。
他说这人又幽默又博学,反应还很快,要加他微信,说不定以后有机会请他给自己写公关稿。最后,他下结论,说此人真的不需要靠脸吃饭。
又过两个半小时,下半场录完,祝贺顺利加到那人的微信。
“裴牧远,他名字原来是这三个字……”他细品着,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他的微信个性签名竟然是——我想静静。”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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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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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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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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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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