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虞洮匆匆自宫宴上下来,赶到长寿宫时,太后已屏退四下,孤身高坐在正殿中等他。
“跪下!”
太后向来慈和的面庞变得严厉。
那位纵横捭阖,睥睨天下的君王撩袍跪在青绿的地毡之上,在母亲面前郑重其事的弯下身,折了膝。
殿上传下来厉声斥责道:“你知错犯错,违背先祖遗命,假拖孝心的名义强行退订婚约,若哀家今日在百官面前发作,你难道还要当着百官的面违逆哀家?哀家这些年来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虞洮容色肃穆,默默朝坐上拜了一拜,“儿臣知错,请母后责罚。”
太后深深叹息,缓缓行至他面前道:
“你生来耿介贤能,天性聪慧机敏,处事讲究公正公平,从不偏私,薄情寡欲,克己复礼。母后深知你为人,一直以你为荣,知你行事必有缘由,故而才会在群臣面前配合于你。”
“可你今日所为,究竟是为何?”
她俯下身,将手搭在他开阔的肩头,“阿洮,你告诉母后,你今日如此坚决地要与右相家退亲,是否因为右相与古灵寺遇刺一事有关?”
虞洮一震,“母后也在查此事?”
太后踱步,指尖转动腕间戴的佛珠,状若思索回忆道:
“哀家记得金吾卫统领刘麟当初入朝为官,便是由右相举荐。古灵寺行刺后哀家听闻他无故失踪,而那名大乘教□□徒又能顺利逃过金吾卫审查,将毒药藏于口中而自缢,至使刑部至今追查无果。哀家便猜测其背后必然有一股势力,有人对你虎视眈眈,哀家怎能坐视不理?
“一日不揪出背后指使,哀家便一日耿耿于怀,夜不能寐。”
换谁也不会想到,那所谓的‘背后指使’正是眼前慈眉善目,手拿佛珠的妇人。这是一位在宫中尔虞我诈争斗多年的女人,为了得偿所愿,她甚至可以狠心的欺骗自己的孩子。
虞洮道:“朕确实怀疑古灵寺一事与右相有脱不开的关系,但今日之事却不是为此。这是朕之诚心所愿,不为其它任何。”
她语气怜爱,“你究竟有何样的所愿?告诉母后。”
虞洮背脊挺拔,昂首抬眸。
他说:“朕,要立阿珂为后。”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
刻意倒退两步,转身落座仿若大受震撼,她抚额许久并未言语,晕黄的灯光笼在她的侧颜,将眉眼藏在灰暗之中,“阿洮,你与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般默契,就在哀家眼底,哀家竟全然不知?”
她自语道:“是了,今日你对阿兄所说的那一番话,哀家就应该察觉出来的,你对阿珂定的那门亲事有满腹意见。”
虞洮躬身又是一拜,“请母后莫要责怪阿珂,是朕。”
太后扭过脸去,抬手轻摇,让殿下之人看不清晰她的神色,更不会知晓行至今日,一切都已经入了她设的局。
“你不必再说。”
座上之人态度模棱两可,虞洮语气明显急促,“儿臣定会给毕氏一个交代,封她为皇妹,为她赐一门好亲事。儿臣只求母后成全。”
太后状似勉强,启唇娓娓细语,“阿洮,哀家无论是作为澧朝的太后,还是你的母亲,亦或是南岭的女儿,于公于私,在这一件事上哀家都不会阻拦你。”
虞洮闻言大喜,倾身拜下,“谢母后成全。”
起身时,他对上太后细眉蹙起面庞,耳边声音包裹着担忧焦虑。
“可是,阿洮,如今阿珂已定了亲,你当真要为了她从此背负夺人之妻的名声?百姓又将如何传言?群臣你又将怎样面对?”
“这些,你都甘愿一力扛下?”
虞洮双睫微垂,将右手虔诚放在自己心上,他带着前世今生,仙界凡间的生死纠缠的回忆,他的世界曾经是千年的沉寂,直到有她的出现。
他有无边的深情,却说得很平静。
“直到月光照进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里是一片荒瘠。自此之后,就再也不堪忍受没有月光照进来的日子,只想不顾一切奋力留下她,不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一位爱她的丈夫。”
他抬眸,片片星光洒落星河。
“朕此生只要一个阿珂,纵然为此背负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
“好,好......”
太后的声音颤抖,掩面落泪。
这是她此生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终于,她的阿珂得到了,终于......
宋珂在正殿旁的耳房中听清了一切,她悲喜交加,遍体冷噤,纤弱的背骨倚着墙壁缓缓划下,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她并未落泪,只是妄图在空荡荡的皇宫,给予自己些许暖意。
虞洮走后,宋珂提了些点心,出了长寿宫,左拐往大正宫去了。
淮南侯一行被安置在大正宫,是离长寿宫最近的宫殿。
如今大局将定,姑母命她与阿耶商议后续事宜。其实,今日当宋珂在宫宴上第一眼见到宋正平的时候,她就觉得很怪,她与宋正平可以说是从小长在一起,今天他的举止言行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如同被谁调换了灵魂。
阿耶为何带他入京?
姑母与阿耶一直通信,淮南侯府宋氏毕竟是百年的簪缨大族,在上京城中也结识贵族世家颇多,皇宫与上京城中发生的桩桩件件阿耶尽可知晓。
算计到了今日,若只是单纯为了刺激表哥退婚,而带宋正平入京实在没必要。
莫非阿耶入京还有旁的打算?
想到此处,宋珂心中一凌。
绿萼掌了一盏红木灯走在前面,月色明澈,宋珂思绪万千行到大正宫门口,远远便见到殿内灯火通明,门窗紧闭,阿耶的亲随心腹着一身靛蓝劲装守在殿门外。
宋珂眼神划过,开口道:“阿耶在里面吗?”
亲随未说话,只伸胳膊拦住她。xiumb.com
“连我也要拦?”宋珂蹙眉质问。
那亲随面无表情,语气毫无波澜,“侯爷在议事。”
“与何人在议事?”
“不可说。”
宋珂哼了一声,“不可说?”
“从前在南岭时,阿耶的书房我也进得,今日阿耶为探望我到了皇宫,我却反而进不得了?”
“娘子请回,食盒我会交给侯爷。”亲随作礼恭送宋珂打道回府,上前一步便要夺绿萼手中提着的食盒。
宋珂没开口,绿萼手上下劲死不不松手。
亲随身怀武艺,绿萼敌之不及,食盒被他一把抢去。
绿萼不平,压低嗓音呵斥那亲随:“娘子是侯府嫡女,你胆敢如此无礼,待娘子禀了侯爷将你轰出府去!”
亲随全然不在意绿萼的警告,语气平平,只道一句:
“恭送娘子。”
绿萼气得要冲上前破口大骂。
宋珂眼睫闪动,拉住绿萼,对着那亲随道:“好,我先回去,宫中人多眼杂,你在这里务必守好。”
“是。”
亲随颔首,目光之中古井无波。
宋珂回眸扫视他一眼,裙尾摇曳转身而去。
刚出了大正宫门,绿萼忽疑道:“娘子,我怎么觉得这拦门的亲随看上去眼生?”
“没错,他有古怪!”
宋珂语气笃定,侧首道:“吹了灯,跟我来。”
避开巡逻的金吾卫,主仆二人隐在黑夜中,绿萼跟着宋珂停在了竹香斋的斜廊处的一面镜子前,竹香斋位于长寿宫与大正宫正中,装点精巧,因虞洮后宫无人,已空置了多年。
这面镜子镶在廊下墙壁之上,虽不遭受风雨倾袭,却已有些微斑驳,竹林影动和着主仆二人的身影若隐若现映在镜面之上,在昏暗的月光笼罩之中,更显得这一处斜廊僻静幽深。
宋珂抽出一条锦缎帕子裹在手上,轻抚上镜面,运劲一推,镜面四周墙壁之上簌簌落下墙灰,镜身隐约有移动迹象。
宋珂一震,喃喃低语,“果然在这......”
绿萼问道:“娘子,这是?”
“没时间解释了,快帮我一起。”宋珂扭头,语速加快,她卷起宽大袖口,作势便全力推那面镜子,墙壁上落下的墙灰如止不住大片落下的雪花,绿萼也不再多言。
“用力!”
“吱——”一声,从镜面后发出,镜面松动,主仆二人相视一眼,宋珂伸手推开镜门,顿时灰尘飞扬,一阵霉味扑鼻传出,当尘埃落下,方能清晰看见这扇镜子之后竟然别有洞天。
“这是......密道!?”绿萼惊呼。
宋珂颔首,“这条密道可以从竹香斋直接通向大正宫正殿座后,当初圣祖爷攻入上京城,占领前朝皇宫搜宫时都并未发现,若不是姑母当初被圣祖爷冷落,一朝皇后被迫居住在这一所小小的竹香斋,她也不会知道。阿耶入宫前,姑母便将密道告诉了我。”
绿萼语无伦次,“难、难道侯爷客居在大正宫,也、也是太后娘娘算准了,有意为之?”
“表哥素来仁孝,姑母思念兄长,他自然会安排阿耶住在离长寿宫最近之处,却也不会掉以轻心,他已命金吾卫今夜加强守卫。”
绿萼恍然大悟,“怪不得从大正宫出来这一路,就遇见了好几队佩刀巡逻卫。”
几句话的工夫,洞中灰尘散去,浓烈的霉味也飘远。宋珂抬脚迈入长长深深的甬道,掩上镜门,斜廊之中一切如初,余留下堆积在墙边竹林脚下的墙灰粉末。
进了甬道,绿萼拿出火折子,掌亮了红木宫灯,烛光摇曳,甬道细窄,堪堪只足够主仆二人并肩而行。她二人皆身材娇小,若是一名彪形大汉到此,甬道宽度也只能让他一人通行。
甬道空空,四壁是质朴的石板,多年未有人清扫驱虫,却并未见到半只老鼠、虫蚁。
主仆二人相依相偎前行,走了不知多久,便看见尽头处,那里有一道石质的阶梯从上方垂下来,宋珂顾不得其他,提起裙角登上石阶,到了顶上,有一扇木门。
宋珂隐隐听见那门后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时至今日,侯爷已退无可退。”
这声音?
是宋正平!
他接着道:“侯爷若一味地想着通过和亲止战和谈,那我们先前所作的一切还有何意义?”
接下来,又一个人的声音传来。
“正平,我们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保住南岭,保住南岭百姓?今时今日,勿需兴战即可换来百姓康宁,你又何苦执着?”
这声音威严内敛,宋珂再熟悉不过,正是淮南侯宋穆,她的阿耶。
“为此侯爷不惜卖女求和,这难道不是懦弱!”茶盏碎裂声,拍案声齐响,宋珂竟不知向来温润的宋正平在阿耶面前如此咆哮无礼,“南岭就应该趁其不备,挥兵南上,何须仰他人鼻息?”
宋珂心提到了嗓子眼。
原来阿耶已经在于部下谋划起兵谋反一事,这一场注定毁灭宋氏一族的祸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在地底生长了祸根。
“正平!”
宋穆呵斥。
顿了一下,宋穆叹息一声,并未恼怒,“我金戈铁马,征战多年,从不畏生死,可战争最苦的还是百姓,谁无爹娘,谁无儿女。解决南岭问题的唯一办法,若能不打仗再好不过。”
木门后安静了片刻。
宋穆道:“你先回去,传我命令,停止招兵。先停止先前在南岭的秘密招兵屯粮!”
“哼!”
只听见宋正平一声重哼。
随后,木门后传来重重的摔门声,宋珂清楚的听见阿耶一声声的叹息。
宋正平做为一名区区南岭御史,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竟敢在阿耶面前如此放肆,而阿耶为何对他这般容忍?他又为何执意怂恿阿耶起兵谋反?
宋珂百转千寻,默默和绿萼退出了甬道,又将镜面挪动而落下的墙灰全部清扫,用泥土掩埋后才出了竹香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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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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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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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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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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