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是捡的。
是宋珂和绿萼一起在南岭街边捡到的。
那年,宋珂才六岁,还是一个玲珑粉嫩、娇俏可人的小女娃娃。绿萼也还只是一枚胖嘟嘟的小丫头蛋。两人都还正是欢蹦乱跳,爱玩好动的年纪。
宋珂也还稚嫩,尚且未给自己画上一层温婉柔顺的美人皮,离她掌握并熟练运用此项技艺还有些时日,但她从小鬼点子就多得很,因此调皮欠揍得厉害,与她如今表面的娴静文雅毫不沾边。
绿萼也不似如今这般大方守礼,她阿耶阿娘嫌弃她是个姑娘,而不是个小郎,六岁便把她卖了个好价钱,二两银子进侯府做一辈子女使丫头,还哄骗她说:
“丫头,我可告诉你,巷口捏糖人的师傅其实就住在淮南侯府里,进了这扇门,往后一分钱也不要你的,日日夜夜就能敞开肚皮吃到饱。”
然后,绿萼就信了。
她头上扎着两个羊角小辫,辫子晃啊晃啊,她牵着侯府管事忠叔的手,笑嘻嘻的就进去了。
直到后来,绿萼才知道,巷口的张糖人压根儿就不住在侯府,他明明就住在东街兴源巷,她偶尔同娘子或者宋金水一起偷溜出府的时候,就常去摊子上找他。
他们三个小娃娃都长得漂亮精巧,往摊子旁边一杵,巷子里的人就全围过来,张糖人的生意就好得蹭蹭蹭直往上蹿。
因此,张糖人待他们三个很是不错,有时候关了店,还三不五时的带他们去瓦子里溜达,听戏、看杂耍、观胡姬舞,娘子那些不入流的话本子、小玩意都是偷偷从他这弄来的。
不过,若在瓦子里逛晚了,通常就会被侯爷发现。娘子得挨一通好打,罚写堆得人高,还要被侯府看门的财叔严防死守,好一阵子都出不了门。
可是有一点,阿耶还是说中了,从进后付以后,绿萼吃张糖人捏的糖人,还真没付过一分钱。
可从那天以后,绿萼却再也没见过她的阿耶阿娘,如今她也忘了,早不记得了,他们长得什么模样,说话什么声音。
忘了,真的,全都忘了。
侯府才是她的家,娘子才是她的亲人。
哦,还有金水哥,侯爷,夫人,李姆妈......
可是,捡到宋金水的那一日,绿萼进淮南侯府还没几天,饶是宋珂极满意这位新玩伴,待她格外好,她也还是怯懦得很。
侯府家教森严,她两个小丫头片子,一个有心,一个无胆,也兴不起风浪,想逃出府去街上耍,也得逞不了,顶多溅出星点涟漪,若被发现也训得半死,平日里宋珂只得同书画作伴,与琴棋为伍。
所以,能捡到宋金水这个吃苦耐劳,样貌俊秀,品质优良的好跟班,还得多亏了,宋珂外祖王氏家的王表姐。
唉,百姓家的孩子潦倒困苦,贵族女郎却也总有她们的身不由己。
尤其是婚事。
王表姐,是南岭大户王氏的嫡女,她十四岁就被家里许给了谢家的小郎。
这谢小郎的名头在南岭那可是响当当的,比百花园最红的旦角儿白玫瑰还要大名鼎鼎,就连每日在街头巷尾闲逛的阿猫阿狗都知晓。
谢小郎整日狎朋昵友,斗鸡走狗,是个狗屁不通的纨绔!
自打定了亲,王表姐便日日嚎,夜夜哭,直哭的王府里的姑娘少爷、阿公姆妈们都嫌她。她便来侯府窜门,寻她这个还不懂人事的小表妹宋珂,心道:宋珂她好歹也是个会说人话的!
这一日,三月初七,南岭花姊节。
王表姐又愁苦地坐上马车,她未施粉黛,面容憔悴,眉毛蹙成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直奔侯府,一路上,马车外都能闻到浓浓地苦味。
进了门,她便寻到宋珂的小院,苦苦抱怨嗟叹;
“阿珂,你表姐我真是命苦啊,怎么许了这么个玩意,若嫁给了他,我可就没好日子过了!嘤嘤嘤~”
宋珂才六岁,绿萼也六岁,她们不太明白王表姐在说什么。但是,这句话她们已经听了千八百遍了,真的很没趣。
今天可是花姊节!
宋珂不想听表姐闲扯,她只想要溜出去!
花姊节是南岭特有的节日,普通百姓家的男男女女,会在这一日寻爱寄情,互定终身。
女郎们白日里穿上漂亮的衣裙,备好彩色糯米做的花姊饭,拎在竹篮里。到了夜里,遍街点上思南花灯,男男女女便相聚在巷闾间唱歌谈情,互赠竹篮。
平日里精于勾心斗角、互相泼粪的士族大家们,却在这一日罕见的,达成了一致的默契:
花姊节实乃一场伤风败俗的相看大会!自家孩郎若和粗鄙不堪的平民搅和在一起,只会自降身价,往后再难议上好的亲事。
所以这一日,他们是决计不会允许家中孩郎上街晃荡的,女郎更加不行!
孩子总是很叛逆,越是不让瞧,小宋珂就越是想出去瞧瞧。
姑母给她念得话本子里头,有情人的幽会都是在这样的夜晚,花灯间,明月里,轻纱漫舞,郎情妾意。
她小眼睛骨碌碌转,糯声糯气道:“表姐,谢小郎那样坏,今天这种日子,街上那么多标致的美人,他肯定得在姊妹街上蹿。”
王表姐一听,眉毛蹙得如一座座山川相连,“唉,任他花心去吧,我这一生就算栽进阴沟里了。”
说完,她眼角还挤出两滴泪。
“唔,表姐,你不是还没见过他,不如趁这个机会,咱们去见见?”
小宋珂谄媚着一双小脸,眨着水润的大眼睛,扯住王表姐的衣袖出馊主意。
“今日可是花姊节,我们贵族女郎怎么能出去呢?”
“或许他长得奇丑无比,小眼睛、矮个子、肿嘴巴、塌鼻梁,你都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表姐,你就认命了?”琇書蛧
王表姐被小宋珂一通形容,吓得三魂失了两魂半,怯懦道:“是啊,若他生得貌丑无比,我的日子可不就更难捱?我......是不是该去见见?”
小宋珂小嘴一咧,点头如捣蒜。
“嗯呐嗯呐,该去,该去。”她义气了得,拍拍小胸脯:“表姐,你若害怕,今日我就舍命陪你一道。”
王表姐感动得眼眶含泪:
“真的吗?”
小宋珂再加一把火,奶声奶气继续道:
“自然,自然,小孩子一言既出,多少匹马都追不回来!”
王表姐激动得泪如泉涌,紧紧搂住宋珂的小身板:“阿珂,你真好!原来,你才是最真心待我的好姐妹!”
有了王表姐的帮忙,小宋珂跟阿娘谎称表姐因婚事伤心难耐,悲愤欲绝,自己无奈只得跟去外祖家暂住一夜,为她缓解心伤。
阿娘自然应了,还欣慰地连声夸宋珂有情有义,她还感怀地诗兴大发,宋珂临上马车,她还在宋珂耳边吟诵道:
“自古姐妹情随月,今生得缘梦也甜。”
宋夫人抚摸着阿珂的小脑袋,眸光温和,柔声道:“阿珂,你终于懂事了,为娘也心安了。”
小宋珂点头糊弄两下,拉着绿萼就往马车里钻。
到了姊妹街,已是暮色低沉,街道、巷闾中挂满思南花灯,男男女女随歌声起舞,姊妹街成了一片歌舞的海洋。
小宋珂三两下从高高的马车上蹦下来,耳边传来南岭的质朴庄严的“酒歌”,女郎们跳着各式各样南岭舞蹈,芦笙舞、木鼓舞、踩鼓舞。
南岭百姓向来能歌善舞,性格坚强、高迈,只有贵族总爱假惺惺的装文静。
小阿珂最讨厌那些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假惺惺。
她在姊妹街头左瞧右看的闲逛。
淮南侯府的车夫跟在后头,惊得面如土灰,小娘子大晚上巴巴跑到人家调风弄月、谈情说爱的地方来,若是叫侯爷、夫人知晓了,那还了得?
街道上人头攒动,免不得磕磕碰碰,王表姐是深闺的大家娘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不禁有些慌乱。
“阿珂,街头人多杂乱,哪里寻得到谢小郎,我们快快回王府去罢!”
小宋珂好不容易光明正大走出侯府,姊妹街上又灯火辉煌,热闹非凡,她哪里肯应,拽着绿萼往人群里钻,不过两个小娃娃,王表姐和车夫怎么放心?
只得跟在后头追。
前脚后脚的工夫,宋珂一行人路经一条小巷。
“你丫的,野种!”
“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玩意儿!小爷我叼在嘴边的东西,你也敢抢!打不死你!”
“臭小子!”
小巷深处传来一阵阵拳脚声。
王表姐惊得后背盗汗,心中弄狂跳,不过是想来见见谢小郎,谁料到遇上这种事情?
管吧,又怕殃及池鱼,加上两位丫鬟一个车夫,她们才不过五个人,老的老,弱的弱。
若是不管吧,放任地痞欺压殴打小乞,又着实不是一名士族贵女该做之事。
脚像长在地上似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是,近处走来一位翩翩如玉佳公子,可笑的是,他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一股子地痞流氓味。
他走到近前,看到王表姐,修长眉毛一扬,“呦~小美人,怕啦?”他抬手轻挑的勾了一下王表姐的下巴。
“啪——”
王表姐挥手打开他,脸颊飞上红晕,这郎君实在皮囊生得太好,他这般调戏她,她竟恼不起来。
“你......,浪荡子!”
她声音脆生生的,娇媚柔美。
小宋珂奇怪的扬起脑袋,仔细打量王表姐,她好像病了,说话的声音比往常还要细细柔柔的,娇弱无力似的。
而且,她言语里怎么听不出半点对这位“浪荡子”的怪罪?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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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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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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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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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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