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晏臻几乎立刻想到了奉城的那个夜晚。
他那会儿刚糊弄过梁老师,获得了跟何意过年的通行证,一时兴奋不已下楼去接人。结果就在楼下,他看到何意抱着膝盖,坐在小区光秃秃的石凳上出神。
黑暗像是一只静默张口的巨兽,正一点一点吞噬着前面的东西。贺晏臻当时看得愣住,莫名地感觉何意身上的生气正一点点消失。
梁老师第一次提起何意时,说过这人十分阴郁,但贺晏臻却从来没这么觉得。
除了那一晚。
彼时他心里发慌,故作镇定地跑过去瞎闹,让何意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后来在楼梯口,他于混乱和紧张中吻住了何意。
那是他们的初吻,何意却没有害羞和享受,他像溺水的人伸手去抓浮萍。
此时此刻,贺晏臻发现自己这片浮萍被捏碎了。何意穿过寂静回到了水底,他只能看着。
贺晏臻松开了手,看着何意转身离开。过了会儿他突然回神,又拔腿追上去,一路远远地跟着,直到何意进入学校。
这个暑假,对贺晏臻来说格外疲惫。
何意回到学校后便不再跟他联系了。他无论打电话还是发信息,那边都没有人回应,后来他忍无可忍,跑到何意的宿舍楼下再打,又听到了对方欠费停机的信息。
贺晏臻猜着何意是换了手机号,他心里清楚,却仍不甘心,往那个号码上充了钱,像一个偏执狂一样继续打。
他在这期间报考了A大的法律系,把那笔旅游的钱存进了卡里,跟同学吃了散伙饭并挨了一拳——那一拳是一个朋友给他的,对方暗恋米辂多年,一直在米辂身边当护花使者。
贺晏臻跟米辂的合照几乎都是他拍的,包括那张贺晏臻载着米辂骑着机车疾驰而过的照片。
“别人跟他有恩怨,那是别人的事。”朋友被人拉住时,远远地指着他怒斥道,“但米辂对你掏心掏肺这么多年,是块石头都该焐热了,你他妈真牛逼,竟然当众打他!姓贺的,你就不是人!”
贺晏臻坐在椅子上,伸手摸了摸被打的半边脸,第一反应是,原来何意那天这么疼。
不知道他的脸肿了没有。
他一边摸着自己的侧脸,一边拿出手机给何意打电话。没有人接,贺晏臻便在微信上留言。
“学长,你的脸还疼吗?”贺晏臻用舌尖舔着自己的嘴里的血,对着手机说,“我那天下手太轻了。”
满包厢的朋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像没事人一样,连眼皮都没朝动手的人掀一下,不由都想,完了,贺晏臻入魔了。
-
何意办了新的手机号,旧号码却一直没舍得丢,因此原来的微信还用着。
贺晏臻给他的每一条语音他都会点开看,或者是去家教的路上,或是深夜在宿舍失眠的时候。
听到这句问话时,他正在兼职的第二家里给人喂猫。
何意平静地给那只大白猫添了猫砂,添水喂粮,最后将玩具整理好,又把地面擦干净。擦地的工作宠物主人没提过,但何意每次都会顺手收拾好,这天他蹲在地上擦着擦着,情绪突然决堤,毫无准备地就哭了。
他哭自己的软弱无用,从小到大只会在脑海里编织各种剧情,幻想那让一家三口受到惩罚不得好死。他也只会对祖母发狠,说将来要这家人好看,要他们给他妈妈偿命。
可是发狠发了六七年,从11岁到18岁,等真正见到仇人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怎么做。
他只会像泼皮无赖一样骂街打人,拿妈妈的痛苦经历来控诉,给围观的陌生人增加饭后谈资。他无法让这家人感受到哪怕一点点的痛苦。
他只会在电话里发狠,想象着自己能带上刀子去跟米忠军同归于尽,拿着毒药去米辂校门口复仇……他真的希望自己能有那么勇敢。
那天他挺着背慢慢走出酒店,周围人的目光就像一扇扇响亮的巴掌,让他为自己感到羞耻。
何意知道自己本心是想逃避,逃避着米家的那三个人,也逃避着贺晏臻。他也很想面对,可是完全没有勇气……要怎么面对他们才不会崩溃?
吃饭的大白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了过来,拿脑袋顶着何意的手,又把身体和屁股靠过去。
何意哭得停不下来,他侧过身背对着房间的摄像头坐着,把呜咽声咽住,只余着肩膀无声地抽动,勉强伸手摸了摸猫猫的脑袋。
大白猫眯着眼将整个脑袋拱到他的手里,随后亲昵地扒拉他的腿,躺到他的怀里打着呼噜让他继续。
何意的泪意便被这番咕噜噜的满足声给吓退了。
他受宠若惊地轻轻摸着怀里的大猫,好久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而猫猫似乎没有安慰他的意思,它只是在他怀里安逸地扭来扭去,找了个喜欢的姿势开始打盹。
大白猫在何意怀里腻歪了半个小时。
何意渐渐止住哭泣,他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应该给贺晏臻一个交代。临走前他感激地想再抱抱大白猫,然而那家伙睡足之后立刻翻脸不认人,压根儿不让他碰了。
第二天,史宁竟然先回了学校。
史宁听他说起这只宠物猫,不由笑他:“你不就是这样吗?需要的时候跟学弟蹭蹭亲亲,不需要的时候就把人一脚踹开了。你不觉得学弟很可怜?”www.xiumb.com
自从生日后,何意跟史宁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近,几乎无话不谈。他虽然很少提起贺晏臻,但那次贺晏臻来学校找他,当众抱抱亲亲闹得人尽皆知。
史宁早为此激动了多少次,甚至开始准备新学期贺晏臻来献殷勤的时候,要好好剥削一下这对狗男男,使唤一下免费劳动力。
没想到一个月过去,暑假还没结束,这俩就结束了。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家里情况也挺复杂的,虽然我的身世跟你的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史宁又道,“我家人害死了我爱人。”
何意愣住,朝史宁看过去。
史宁手里捏着啤酒罐,仰头看着月亮,笑道:“我自杀过,没死成,所以去年休学了。后来再来学校,就被分到了这个宿舍,第一天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跟他挺像的。”
何意无法掩饰脸上的震惊,想问什么,又怕伤害道史宁,“是长得像吗?”
“不是。”史宁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是那种气质,唯唯诺诺,想躲到角落里的气质。”
何意:“……”
“有时候我会看到他,”史宁又平静地说,“可能是有一点精神分裂?但不重要,我很高兴有这样的功能。”
何意终于明白了当初教导主任为什么非要选中他们宿舍,又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们包容史宁,说史宁心理比较脆弱了。
如果不是史宁自己提起,他们无论如何都猜不到这点。可史宁的表现太正常了,他跟人交往完全没有异常表现。
“这样需要看医生吗?”何意不敢问他爱人的事情,只关心地看着他。
“看过。”史宁说,“但是我不信任医生。”
“精神病学本身就经历过很多次理论更替,现在临床上,占主导的是把它当做神经疾病,将其归为大脑机能异变上。”史宁道,“可是我知道我的病因,不仅仅是神经生理上的问题,更多的是主观经验,我的经历和心智让我的意识世界出现了小小的紊乱。所以我不愿意药物治疗,当然最主要的是,我不想治疗,我觉得这样挺好。”
假如不会影响其他方面,何意想了想,竟然有些羡慕。
“我明白。”何意轻声道,“如果我也能看见我妈就好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想了想,回答了史宁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米忠军不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但未必不是个好邻居,好朋友。梁老师一家跟他们认识六年多,关系不错,那说明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好。只要我不出现,梁老师家的生活就不会被打乱。”何意道,“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让他们家里有矛盾。”
贺家是他心目中的完美家庭,何意保护这个家的欲望就像在保护自己的理想。当然这其中或许还有其他的情感,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分析了。
“而且我……不想见到米家的人,不想跟那家人有任何关系,更不想跟米辂一块放在天平上,像我妈跟他妈一样,让别人来选择。”
“即便他一直选择你?”史宁问。
“即便他选的是我。”何意嘲弄地笑了笑自己,低声道,“我嘴上说报仇,但我不知道怎么报,我心里只希望能离他们远远的,这辈子不要再见面。我想过平平淡淡的生活。”
贺晏臻那天已经地察觉到了何意的意图,他的问题让何意无法回答。
你连我都不要了吗?
是的,何意当时心想,跟米家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想要。
——
贺晏臻这天睡得晚,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时,他正拿着冰袋敷脸——那个朋友挥拳很用力,贺晏臻的的嘴里当时就出血了,脸颊也肿了起来。
但他没有还手,也没跟那个朋友说话。
米辂对他如何他心里清楚,以前当朋友时只觉得对方够义气,后来知道对方的心思后,那些关心照顾就都变味了。
贺晏臻虽然有些冷血,不会因对方的付出感动,不会回应对方的感情,但他也不至于恩将仇报让对方难堪,尤其那天米辂还是客人。
那天的爆发纯粹是被激怒了。
朋友的这一拳正好消除了他心里的一点尴尬,贺晏臻一边冰敷一边想,早知道何意挨的那一下这么疼,自己就该再补上两脚。
他替何意感到憋屈,手机突然亮起时,贺晏臻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可上面的确是何意的号码,那个他充过钱的停机的号码。
“学长?”贺晏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是我。”何意右手按着八音盒,用尽量平稳客气的语气道,“对不起,我这段时间没有跟你解释清楚就玩失踪,让你担心了。”
贺晏臻愣了下,突然就明白了。
他没说话,只是抿着唇,心底涌起一阵战栗和不甘。
“这个号码我明天会去办销号,那个微信也不会再用了。我……对不起。”何意停顿了一下,他发现那些解释的话全都说不出口,只能重复道,“对不起,贺晏臻。你很优秀,你一定会遇到很多优秀的学长,我们……我,对不起……以及,那天没来得及说,恭喜你考入A大。”
何意说完便屏住呼吸,等着贺晏臻的回应。
贺晏臻生气也好,怒骂也好,甚至挽留哄骗插科打诨也好……何意都做足了准备,他打算用“对不起”来应对一切。
事实也是,是他伤害了贺晏臻的感情,即便他们俩还没有表白,没有开始,那也是他先选择了转身离开。
何意不敢呼吸,他把耳朵贴在手机上,等着贺晏臻的审判。
可是那边迟迟没有任何声音传过来。
贺晏臻始终不出声,何意执着地等待着,一分一分地跟他耗。直到过了很久,手机传来一声悲鸣,这段沉默的对峙才算结束。
何意看着黑掉的手机,想象着没等来的回应。
最后他轻轻闭眼,双手捧着手机,在屏幕上印下一个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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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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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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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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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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