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刚好眉飞色舞地说到当年周析如何只身入徐宫得徐章的时候,梁思齐就走了进来。
手里还抱着一摞卷册。
连梁靖自己也忘了,梁思齐这小豆丁,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是知道见着他的小王叔,是要行礼的。
而且是大礼。
虽然他的这位小王叔看上去不大靠谱,平日里比自己的姐姐还要闹腾,但人家好歹也叫做是一国之主。
长幼有序,不可不尊,君臣上下,不可不敬。
梁靖近来也是越发的觉得,这小豆丁好像长高了不少,走起那步子来,好像也没有以前那么跳脱了。
抱着这厚厚的书本卷册走在这宫道上,是一步一脚印。
给自己背诵着四书五经,孙家墨家庄家儒家,也是有板有眼,丝毫不得马虎。
便是前不久梁靖跟阮太后说起这事儿来的时候,阮太后还笑着说,大王还没当过父母,自然是不能明白了。
看孩子长大,越是不见大。
可就总是好像会有那么一个瞬间,再仔细看看这孩子,这孩子就真的长大了不少。
好像这孩子第一次知道给自己送上一份礼。
又好像这孩子第一次受伤了却瞒住身边的人。
阮太后那时候还慈祥笑着说,思齐这还不算什么,哀家那时候看大王您长大啊,那才叫不见大咯...
那衣裳年年都得换新。
每年年前时候给您量身子,才在想,这孩子怎么就长这么大了?
入宫那日缩在那花丛角落里瘦瘦小小的小人儿,怎么就成了八尺男儿了?
梁思齐长高了,也长大了。
虽然性子还是以往那般活泼开朗,还是爱玩图乐,但就是在许多细节处,还是叫人看出成熟了不少。
梁靖是给梁思齐说过了,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拿着功课给他检查一遍。
周析那时候甚至还笑话他,就是小世子把功课拿给你检查,你也不知道对了没对。
梁靖那时候面不改色地振振有词,对,没错,小爷我就是狐假虎威,怎地?
也不能怎地。
如今身边这虎不在了,这狐也还叫作要好好摆个模样。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梁靖看着梁思齐拿着那书本有模有样地问着自己问题,心里忽然而然,就涌出了不少欣慰。
欣慰之余,脑海里也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梁靖曾经也问过阮太后,长兄当年在思齐这般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的聪敏灵慧。
阮太后那时的脸色蓦地淡了淡。
许久之后才对梁靖说,思齐跟子朗,很像。
但也很不像。
子朗,他当年身边没有您这样一位小王叔,也没有这样一位周先生。
子朗,是真真正正,在万兽丛林里长大的。
而那日梁思齐摇头晃脑地将功课给梁靖说了一遍就要离开的时候,他路过院子看了那八仙问月一眼,又回头笑着对正双手环抱在身前,倚靠在门框边上目送着他的梁靖说,小王叔,您这八仙问月,得修剪修剪了。
梁靖那时候还佯作不服气,斥着你小豆丁懂什么,去去去,自己玩儿去。
梁思齐接着又笑嘻嘻地离开了。
话虽如此,等到梁思齐走远了之后,梁靖确实也是盯了那八仙问月许久,最后还是拿着那小花剪,坐到那八仙问月跟前。
又坐了很久。
还是无从下手。
而刚好孟鹤山过来了。
孟鹤山看着梁靖一脸愁容,秉着助人为乐的心态,也想着指点一二句,为君解解忧。
但是梁靖的嘴,实在太碎了。
孟鹤山每说一句,梁靖就是听进心里了,也总要先嘀咕着绊人家一句。
“孤记得疯子他明明不是这样整的...”
“你到底懂不懂...”
“疯子好像说过不是这样拿剪子的...”
就是孟鹤山沉稳不惊的脾性,也好几次差点被梁靖气走了。
可是这小阎王就是每次在人家已经站起的时候,还是一把拽住人家衣袖拉着让他坐下,还要埋怨,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小气。
也着实难为人家孟老先生一把年纪还得遭这种罪。
虽然过程不大和谐,但梁靖就是碎碎念着,也是慢慢地开始逐渐上手,小心翼翼地修剪着,也叫慢慢地开始有模有样。
后来他左右端详了这盆栽许久,看着那枝上开出的点点殷红,他也是忍不住由心微笑。
再放下花剪的时候,他才无意地对孟鹤山说,以后你对着思齐,该要比对着孤省去不少气力吧。
孟鹤山那时候没有回答他。
梁靖又笑着说,思齐懂事,谦逊,勤奋,好学,样样都好,就跟长兄一样。
梁靖双手捧在花盆边上,左右拧了两下,轻叹一声,又继续说:“都说三岁定八十,有些人啊,确实生来就是要坐到那个位子上,他们骨子里,流着的就是这样的血,改不了的...”
孟鹤山那时才对梁靖说,大王,这条路,走了,就再不能再回头了。
您一定,要想清楚。
谁知梁靖那时候也还没说话,秋书便带着八月急匆匆地赶了进来。
梁靖那时看着八月脸色苍白,皱眉便问,怎么了。
八月那时候几乎是颤抖着说,刚刚从南边小道里收到的消息,周先生在南边被邽军所擒,不知所踪。
音信全无。
生死未卜。
梁靖那时候听了,也没有很意外。
只是垂着眸,一边擦拭着那把小花剪,一边低声说了句“知道了”。
梁靖的丝毫不意外,反倒叫八月跟秋书更加意外。
俩人一时之间有些茫然,只刀面面相觑而不知所言。
梁靖让他们二人先下去,直到他们走远了之后,他才自嘲地笑了一声。
然后又对孟鹤山说:“你看,孤难道还有的选吗?孤从来,也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他是周析,”
“他是这世上,唯一的周析。”
“可是,您又要如何去给朝廷一个交代?”
朝廷要的交代,不过就是梁靖的姿态。
周析被擒的消息很快也传入了汝平。
这倒也是必然的事了,不然那些南蛮子无端端费尽心思抓你们一位谋士做什么?
自然是用来做筹码了。
你们周先生现在在我们手上,要不你们赶紧退兵,我们也不要跟你们打了,咱们来谈谈和,一人退一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从此河水不犯井水,大家相安无事好好过日子。
要不,你们自己想清楚,你们要是不管你们这位周先生的死活而选择了继续进攻,你们自己算算明白,倘若没了这位周先生,你们到底还有多少胜算?
那些南蛮子这把手戏也叫做是破罐子破摔了。
他们打心底里知道,要是再这样这样耗下去,未必就能够耗出一个他们想要的结果。
甚至按着这阵子的情形来看,再耗下去,大概只能得到一个他们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这些道理显浅,南蛮子他们心里清楚,汝平朝廷内外也清楚。
这些南蛮子如今劫持着这位周先生,不过就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也叫做给覃国一个台阶下。
就是俗话说的,跌倒了,也要捡一把沙子。
明摆着就是想要求和了,但也得用一个让自己留点儿颜面的法子。
可是此事于汝平朝廷而言,甚至于朝廷外而言,便不是这么个说法了。ωωω.χΙυΜЬ.Cǒm
要用四个字来形容这一场根本无中生有的仗,
先撩者贱。
初初要打的是你们,现在说不打的,也是你们。
咱们本来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沾,咬紧牙关,熬着熬着,终于给我们熬到了今时今日风水轮流转,轮到咱们占着优势,就差那么一点就能把你们大门一脚踹开,你就用这么个法子威胁着咱们让咱们打道回府?
你们这些南蛮子一肚子坏心思,除了名儿的狡诈奸险,谁他娘知道你们会不会过两日,等咱们都回家去了,你们又要再来对着咱们尾巴踩一脚?
你当咱们闲得慌吗?
你们这是在讨咱们乐子吗?
想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
滚你他娘的狗犊子!
道理确实就是这么一个街知巷闻得到道理,可是与此同时,朝廷内外老弱妇孺也都心明如镜。
这次他们确实打了一道好牌。
他们抓走的,是周析。
是于他们这位年轻的覃澧王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自从这道消息在汝平炸开了锅之后,这几日朝廷内外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
有意无意地都把目光都留在他们这位年少气盛的覃澧王身上。
就好比走在街头巷尾,你我见面,先是寒暄,后是八卦。
你说,咱们大王,这次会如何?
再好比在淄亭李府,李叔沉跟孟鹤山一边下棋,下着下着,李叔沉也不经意地问。
你说,贤卿,他现在,到底在哪儿?
又好比,水禾馆里。
齐胤锡一边认认真真地看着书,一边仔仔细细地做着批注。
只是看着看着写着写着,蓦地就放下了笔。
又自言自语地念着,这次,是不是也该轮到孤赢了?
城里就是这几日以来,甚至还有人在巷子里头摆起了赌局。
赌咱这位大王,究竟会不会救他的这位周先生。
押不救的,买一赔十。
押救的,买一赔一百。
便是过了四五日之后的那日早朝,文武百官位列殿中两边,人人垂眸,余光带话,瞥向自己的同僚,也瞥向台上自己的主子。
却也人人沉默。
梁靖神色自若地坐在桌后,双手搭在桌面,右手一直捏着左手手绳上的那颗红珠,也一直没有说话。
那日殿里几乎是沉默了整整两柱香的时辰,梁靖才忽然沉声说。
孤,要亲自南下。
梁靖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是叫在场所有人顿时愣了愣。
甚至过了好久,这些臣子才知道一脸震惊且不敢置信地暗中你我对视,反复想要从对方眼神里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话没错。
就是连跪在梁靖身后的秋书也顿时怔了怔。
廖孝明当下是顿时皱眉,握着那笏板的双手紧了一些。
过了片刻后,他才将目光迟疑地转向站在殿里另一侧的孟鹤山。
而孟鹤山,却只是一直淡然地目视前方。
梁靖也没有看他们,只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珠,眨了眨眼,然后才继续说。
那些南蛮子着实是欺人太甚,蛮不讲理,丝毫不将我们中原放在眼里。
如此奇耻大辱,身为一国之君,孤绝不能容忍。
所以孤要亲自带兵南下,披甲上阵,讨伐南疆。
话总是说得正义凛然。
而且每字每句分开来看,都并没有任何问题。
一国之君,亲自带兵征讨,何不感人肺腑?
只是台下谁谁心里不都跟明镜似的。
你要放着这被抓的不是周析,我看你能不能忍。
都是借口罢了。
这些话从朝廷走出去,一,是一国君主的决心。
一,也是一国君主的痴心。
有人看决心,自然也会有人看痴心。
堂堂一国之君,为了一个人,而亲自带兵讨伐。
而且还是一个褒贬不一,谣言缠身的人。
在廖孝明眼里,简直荒谬。
成何体统!?
所以那时候廖孝明看着孟鹤山许久没得反应,他也是大步地走到殿中,忧心忡忡地说,大王,还请三思啊。
梁靖那时候想都不想,就立刻回道,孤已经四思五思了,孤身为一国之君,如今守护的也不仅仅是汝平,覃国,更加是一片中原。
这些南蛮子唯恐天下不乱,如今四海不定,百姓流离失所,他们还成天成天地搞这么些幺蛾子出来。
孤这次必须要亲自给他们那些南蛮子点儿颜色瞧瞧。
倘若孤这次不能回来,位子就让给思齐。
孤心意已决,你说啥也没用了。
行了,你们都退下吧。
梁靖那时候话一说完,明明看到廖孝明一张脸已经黑成碳般,双唇已经微启正要继续规劝,他却完全视若无睹,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开了。
梁靖的这番话,倒是叫城里那么几位在赌桌上义无反顾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兄台赚了个盆满钵满。
可是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些流言蜚语,好像又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
周析和梁靖。
一个是疯,一个是狂。
两个都有病。
廖孝明也是自那日起,便一直站在明英殿外。
一场淋淋大雨,一日炎炎烈日,他也当真是做到风雨不改。
他一脸肃穆地站在那殿外,秋书好几次好言相劝,他都一言不发。
他要等到梁靖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那日下朝之后,梁靖是目中无人地转身就离开了。
只是他出了那宫殿之后,他的筋疲力尽也是骤然跃然脸上。
他那时和秋书走在宫道,走得很慢很慢。
天上几只寒鸦扑腾飞过,梁靖才停下脚步。
抬头望着它们终成黑点而消失在空中。
紧接着便有人来报,说廖太史一直在殿外不愿离开,梁靖也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说,随他吧。
又让人给他打着伞,备着茶水。
他要不要喝是他的事儿,都给备着。
只是梁靖那时候才走到书房门外,便见到梁思齐正皱着眉,站在门边上,来回踱步。
梁思齐那时候一见到梁靖,便连忙走上前,几番踌躇后,才皱眉担忧地问他,小王叔,您真的,要往南边走吗?
梁靖那时候看了他很久,很久。
才坚决道,是。
梁思齐那时又憋了很久,很久。
才又问,小王叔,思齐,能做什么?
梁靖那时候抿嘴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梁思齐的脑袋,说道:“思齐,你跟你父亲,很像,你也很聪明,但是这世上,聪明的人,比比皆是,而能安天下者,却屈指可数,”
“小王叔给你说句空话,”
“有志者,事竟成。”
而那晚,梁靖一个人坐在那八仙问月前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八个苍劲有力而潇洒自如的小字。
请君入瓮,借刀杀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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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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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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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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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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