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踩着一路的金黄澄赤往南而行的。
梁靖那日在城楼上,看着他一袭白衣,在秋风飒飒中远去。
直到那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一个白点,淹没在五光十色的秋意时,他才转身离开。
日月如梭,又如白马过隙。
好像他不过一回转身,再蓦然回首。
还是这城楼之上,目光所到之处,已然白雪纷纷覆天长。
周析和孟耘徵带着南府军离开之后,朝廷上虽还在日日讨论着南边之事,但重心也逐渐开始转移到旁的民生工利,社稷朝政之事上。
而又逐渐入冬,朝廷上更加开始将心思转移到御冬诸事之上。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人心皆在南边,上朝下朝宫道出入,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人之间总免不了几句“也不知南边的战事如何了”,但是日子,还是要过的。
而梁靖,还是一如既往地上朝,下朝。
风雨不改。
在朝堂上还是那般庄严冷峻,严厉公正。
看着递呈上来的奏报奏章,有时候也会发发火,但有的时候,看着殿中那臣子禀报着什么,他却也会走神。
好像从这殿外的光线下,有一白衣青年,正微笑着朝他走来。
下了朝回到书房,该挑灯夜读的时候,还是会夙兴夜寐,该和李叔沉拌嘴的时候,也还是会理直气壮。
只是挑灯夜读读到双眼干涩,腰酸背痛的时候,看着那在微风中摇摇曳曳的灯苗,还是会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再细想下来,才知道,原来是缺了个,自己侧身想着躺下,就会将自己接住的臂弯。
还缺了双,自己只要扯一扯袖子,就会温温柔柔给自己揉着太阳穴的手。
梁靖说自己这叫失心疯。
有时候甚至还会骂自己两句。
梁靖你他娘就这点儿出息?
而又有时候,他双手撑在太阳穴,皱着眉闭着眼的时候,秋书也会走到他身边,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袖子。
梁靖再睁开眼,便是能够看到桌上摆着的一碗桂花圆子甜汤。
秋书说,这是先生离开前,再三吩咐的。
先生说,大王要是忙了一整天,又闹头疼和脾气的时候,就给大王您端来这甜汤。
先生还说,大王您最喜欢的,还是八珍堂的这桂花酿圆子。
多些桂花少些糖,圆子小些汤浓些。
这些日子里,梁靖走在宫道上的时候,都是秋书一直在他身边陪伴着。
一场秋雨,一场寒。
一番冬风,一番残。
今年的初雪,下在了葭月十二。
那日一整天都阴阴沉沉的,见不得阳光。
一直到了傍晚天色渐沉的时候,梁靖才从承欢宫出来。
随着一阵不太冷的风,天上便从远处飘来了一阵轻若鸿毛的白雪。
只第一片雪花落到他面前的时候,梁靖便停下了脚步,把手掌朝上往外伸去,却接不住一片雪花。
他在原地站了好久。
宫道上零零星星来往的几位宫人,见了他行礼后,也是赶紧地快步离开。
秋书一直在他身边撑着伞。
有些雪花落在伞上,有些雪花落在了地上。
也有些雪花,落在了梁靖的裘衣上。
天色越发的晦暗,雪也越落越密,秋书一直担忧地望着梁靖,见着有雪飘到他身上,立刻又轻轻拍开。
又过了一阵子,秋书终于忍不住,便小心翼翼地说,大王,要不咱回屋里再看这雪吧...
不然,大王您又得闹头疼了...
梁靖回神,却是兀自笑了笑,转头看向秋书,便笑着道:“走吧,孤想回长春府了。”
秋书那时顿时皱眉,本还想说什么,但见梁靖说完,转身便往出宫的方向走去,秋书也只好一路跟随。
回到长春府之后,梁靖遣去了所有人,独自一人便去了周析的书房。
屋里只点了一盏企灯,灯光明明灭灭。
也照不亮屋里。
周析的书房很干净利落,整齐有致,除去必要的文房四宝,书架书桌,几乎没有多余的物件。
就是他每次离开之前,都会特意叮嘱春生,他离开之后,还是要记得每日打扫一遍。
梁靖总是嗤之以鼻。
就你这书房空空荡荡的,连灰尘路过都不想要停下来,就是天天打扫,来来去去不也就那几样东西。
可是周析却说,笔墨纸砚,书籍卷册,记史录文,不可染尘。
这是尊敬。
当年周析刚搬进长春府的时候,梁靖也的确是本着一番好意,想着周析独自他乡异地,那时候也是花了不少的银子和心思给他这屋布置了一番。
要多富贵有多富贵。
要多庸俗有多庸俗。
梁靖那时候带着周析进屋的时候,还一脸洋洋得意。
只是那时候周析,都还没走进屋里,便已经面如死灰。
后来周析还是按着自己的心意将这书房重新布置了一番。
梁靖那时候还闷闷不乐了许久。
也骂周析没眼光骂了许久。
还骂他,还好意思说自己一文人,这书房里连张字画都没有,你算哪门子文人。
周析那时候也只是用了一句话,便将这人哄得再没说话。
“我周析便是没眼光,这辈子唯一有眼光的一次,就是看上了你,这就足够了。”
之后周析还说,我这辈子,从来都只觉自己作的字画最好。
旁人的,我看不上。
自己的,不舍挂上。
如今梁靖站在这空荡荡,却一尘不染的屋里,心里无缘无故想起了这些陈年过往,也是不由自主地提起了嘴角。
再沿着书架往屏风后走去,心里又是想到了些别的旧事。
从前他还未是覃澧王,跟周析还住在这长春府的时候,每每自己闹着脾气,周析怎么哄都哄不好的时候,他都会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书房里呆着。
直到梁靖一个人把气都消了,也开始觉着自己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错了,才一边骂骂咧咧骂着周析小气鬼,一边往他书房走去。
有时候入屋便能见到周析在书桌后。
有时也会见不到。
再绕到屏风后,才能看到周析侧身靠在罗汉床上,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书。
听得梁靖脚步声,他也丝毫不理会。
直到梁靖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他才会慢慢悠悠放下书,然后温柔地看着他,再问一句,小崽子,气完了?
屏风之后,其实也还有一个木作的雕花大柜子。
这柜子上摆了许多的书。
还有梁靖置来的一些他非要摆在这里的摆设。
而这柜子的最上一层,放着一个铜盉。
其实这个铜盉从前也不是放在那般惹尘埃的地方的,只是当年周析从遥山回来后,梁靖便让人把它放上去。
而梁靖这时候也不知犯了什么心思,鬼使神差一般便搬来一张小板凳,站上去便将那铜盉拿了下来。
然后又吹来上面的灰尘,还用袖子擦了擦。
梁靖垂眸看着这铜盉,又是想起了七年前的一个冬夜时的画面。
那时候周析还住在千秋府。
那晚是梁靖第一次见到周析用孟婆引。
周析好像还被那小花剪给刺破了手。
然后梁靖好像还亲了周析一下。
所谓往事如烟。
直到梁靖回过神来后,也只剩得摇头而笑。
只是就在他本想着将这铜盉重新放回去后,却忽然感觉到这铜盉里,似乎有些什么。
梁靖心头骤然顿了顿。
他皱着眉,轻轻打开了那铜盉的盖子。
才看到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折起成小块的白纸。
梁靖的心越跳越快。
他将那白纸打开时候,双手甚至忍不住在颤抖。
而他打开之后,上面果然是他最熟悉的字迹。
“此行南下,心愿为君先探烟雨江南,”
“素闻南疆瓜果种类繁多,更比中原北边清香沁甜,又知君向来挑食,此行之旨,且为君先尝百果,”
“尔至他朝天下归安,淮江两岸,烟波杨柳渡繁花,吾将乘一叶长舟,舟上有果有酒亦有粥,长云万里皆醒为君期,”
“吾心随君若十载,”
“君携繁花候长亭。”
贤卿。
周析的字迹,向来苍劲有力,又潇洒自如。
梁靖读完这封信的时候,只觉鼻子很酸。
可他最后终究说出口的,却只是一句。
去你娘的挑食。
今年的冬天不算很冷。
到了除夕夜的时候,八月也送来了一封周析的信。
信上也没说什么,大概就是一切皆按计划进行,一切安好,无需记挂。
梁靖那晚从承欢宫出来后,便独自站在宫中的城墙之上,身披狐裘,手执酒壶。
遥遥望着自己脚下万家灯火,灯火阑珊,阑珊长夜,长夜无边。
到了子夜时分,身后忽然一道烟花,照亮了整座汝平城。
梁靖那时候仰头便将自己手中酒壶中的一镶金一饮而尽。
还有不少酒水顺着他脸侧落下。
之后他才将酒壶放下。
然后低声道。
贤卿,愿你平安喜乐,万事顺意。
一封家书,一道烟花。
高阳三十三年,便又过去了。
三十四年的元宵当日,李师彦诞下小儿。
赤霞那日喜极而涕,而他本来意思,是让梁靖给这娃娃取名。
但是梁靖那时见着李叔沉颤颤巍巍地站在李师彦身边,泪眼婆娑,几乎是说不出一个字。
他也是故作潇洒地摆摆手,说道,罢了,你老丈人有文化有学问,还是让他来取吧。
“玉辰,杜玉辰...”
另外一边,周析得到梁靖寄来的这封信时,也已经是到了正月末。
就是梁靖这小兔崽子的字,是这么多年,没有丝毫进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来天寒地冻,那双爪子还不太好使,这信上的字龙飞凤舞,更胜鬼画符。
周析是好不容易才将这三纸信上内容读得明白。
只是他看懂了之后,嘴角的笑意也是再也落不下。
他自言自语继续笑着道,“杜玉辰,听着倒也是李叔沉那老狐狸能想出的名字,月圆如玉,良辰美景...”
“好名字。”
这三纸信上,虽然字迹潦草不清,如同稚子书写,可是的确也是言简意赅地将汝平城里众人发生的大小事说了个清楚。
有如李师彦诞下小儿杜氏玉辰。
有如春生的恭喜镖局正式开张。
有如珈儿如今也在镖局里帮忙。
有如太后与公主也有时时惦记。
总之一切安好,总之事事顺利。
总之,我还好,你也要好好的。
周析那时读完这封信,便是南边的寒冷阴凉刺骨,他也是觉心头一阵温暖。
也确实,一切都还好。
甚至在元宵当晚,殷柏龄还一番好意而且鬼鬼祟祟摸着过了河与他的贤卿兄在草丛中幽会。
那时候周析几次让他别靠太近。
周析那时候是说,我家那位,是阎王。
这些阴湿晦暗的地方,多的是魑魅魍魉。
那些可都是他的手下,他的眼线。
我,不,敢,放,肆。
只是玩笑归玩笑,玩笑过后了,周析也是问他,松兴军营里头,你还应付得了?
殷柏龄那时却只是潇洒地笑了笑,便说道:“贤卿兄,你可别太小瞧我了。不过就是顺水推舟的事儿,能有多难?”
可是那晚分别之前,周析还是说,你一定,要万事小心。
而再到三月开春,汝平城里收到南边传来第一份捷报。
捷报上简单地说,南边如今行之胜者,大体策略,与出师前所计划的不过一般。
在晚秋的时候尽量保持兵力,只抵抗,不反攻,甚至多次做出落荒而逃的不敌之态。
从而让那些南蛮子越发的自满自足。
但却从始至终保持着覃国一边的防线不被攻破。
“秋末按兵不动,甚至以示弱之态表之以邽宣,此举是因有二,”出发之前一日,周析和梁靖,孟耘徵,何茵,甚至还有元荣茂等人在书房议事的时候,周析便是说,”其一乃保持实力,却要谨记,鸡丰防线,绝对不能有破,其二,”
“是乃孙家所言,骄兵必败。”
尔到入冬以后,等宣邽二国兵力开始有所懈怠,覃军便忽然进击,给了邽宣一道措不及防,甚至是迎头一击。
宣邽二国顿时紧张,但又是因为如今已经入冬,士兵向来不善作战冬季,殷氏和张氏也只能在帐下愁眉不展。琇書蛧
此信入城,城中内外,皆是欢喜。
梁靖那时拿着那份捷报,大摇大摆地走到孟鹤山和李叔沉跟前,扬了扬那份捷报,又嚣张自傲地说,瞧见没?
这是周析给孤打下的江山!
只是他夜里一个人站在廊下,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捷报,望着天上那明月的时候,他神色却是再来不了一般的轻松自在。
他只在喃喃,周析,你一定,千万,必须,要万事小心。
之后一直到再入了春,便是在春分次日一早,十五忽然跑进来的时候,给了梁靖一张纸条。
纸,是六芸馆的纸。
纸上面,只写了一个人名。
元荣茂。
梁靖皱了皱眉。
他顿时又紧张问十五,李叔沉现在人在哪儿?
昨晚,三月廿一,春分。
月明星稀,万里无云。
那晚无双内黑灯瞎火,只二层廊台处,借着月光,有两人正对面而坐。
齐胤锡给面前之人恭恭敬敬地倒了一杯茶后,他才慢慢地说道:“李老先生,如今四下无人,你我相会,您难道就不怕,晚辈悄无声息地,就把您杀了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网站即将关闭,下载爱阅app免费看最新内容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 阅读最新章节。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秀书网为你提供最快的把酒长亭说更新,第 240 章 首发晋江239免费阅读。https://www.xiumb9.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